2、两界山（二） ...
-
●
这样一沉默就是一天时间。
其实我以前见过他不少回。他在御马监养马时，我曾去验收过，看到他替马洗刷身子，神态认真；他被封为齐天大圣时，我站在玉帝右侧，看到他不知是计的快乐；他看守蟠桃园时，我曾多次看到他广交朋友与偷桃吃的自在模样；我也看到过他大闹天宫时不羁的样子，耀眼得把那如来的佛光都比了下去。
其实认真想想，我似乎一直在找机会见他。那天庭太乱，难得有他那般随性的人。不论高低，皆称朋友。
现在对着落魄的他，我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说落魄也不对，我和他差不了多少，只不过他肩上背着一座山而已。
第二天一早，等我醒来，看到种着的桃树皆熟了桃。满山的萧瑟，只有这一抹红色如此动人，连空气中都散着淡淡的桃香。
我心中喜悦，忙跳起来在树下转了好几圈，风吹着树叶簌簌作响，好不惬意。这种快乐，哪是在天庭能享受到的？
那桃子红得喜人，大大挑起我的食欲。索性提起碍事的裙摆，翻身上树，坐在丫杈处，摘一个熟透的桃子，咬一口甜美果肉。
悠闲田园里，自在陶朱公。
“噗——”我一回头，那一对猴子眼睛就死死地看着我……手里的桃子。害我直接把嘴里的喷了出来。
“……你要吃吗？”我问，挥挥手中的桃子。
“哼。”他马上移开视线。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看了几眼树上的桃子。
我见他那副别扭的样子，忍俊不禁。采了一个最大最红的桃子，从丫杈跃下，走到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莫要以为这样就可以威胁老孙。”他瞪了我一眼，眼中的锐利不改当年。
我叹了口气，这猴子脾气。
“大圣，你也莫把人看得太坏。如今我和你一样被监禁在两界山，威胁你有个甚用。”说罢，我将桃子递到他嘴边，转头不看他。
过了会儿，传来桃子被咬的声音，然后他粗鲁地从我手中夺去桃子，“我自己吃，不用你喂。”
然后我亲眼见这么个大桃子被他快速吃掉，吐掉桃核后，理直气壮地说：“这桃子还不错，你再去采几个来。”
我一是怜他被压在山下几十年来，只能饿吃铁丸渴饮铜汁；二也可能我跟在玉帝王母身边太长时间，奴性过大……唉，再找理由也没用，那是我一生最错误的举动，导致我之后一直被只猴子奴役。
●
我一直觉得孙悟空什么都好，本领也大，长得也好——我一直不懂凡人怎么总是对他的相貌惊恐不已——他唯一不好的就是记仇。
我、土地和五方揭谛是他被压在两界山时唯一能见到的生物，也许还有几个砍柴的、过路的、摘菜的、迷路的，那不算。按照一般人的想法，这可是患难之交啊，应该千般珍惜的。
偏偏他是只猴子。
我们这群见过他落魄样子的生物大概是被他牢牢在脑子里记了笔账，这是他每次捉妖怪前想先打土地、轮到五方揭谛当班时总是臭着脸色、对跟着他们取经的我经常捉弄的唯一解释。
早知如此……
不行，不行，我说不出“我宁愿不要在两界山认识他”这种话。
●
经此一事，我们开始说起话来。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说，他低着头，不知道是在听还是在睡觉，偶尔他回答我一句，都能让我吓一跳。
一个人自说自话久了，就仿佛整个世界只有自己，很静，也很寂。
我不再叫他“大圣”，那样仿佛是个讽刺一般。我抱着腿在他旁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猴子，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惹玉帝生气，就是因为我在天庭的史书中写了一笔‘齐天大圣孙悟空生性旷达，与众仙交好’。”
我这算是在讨好他吗？我也不知道，溜须拍马的话说得太多，就算对着日后的猪八戒我也能面不改色地夸他好身材。
想想那玉帝也真小气，一本史书翻开来，几乎每行都提到了他，我不过是写了孙悟空十六个字，他就生了气。大抵是怕那猴子抢了他的光辉吧，但若是他真有什么大作为，哪会怕这事呢？
他果然不出声。
其实我很想知道是不是我从天上被扔下界时摔伤了脸，猴子不理我就罢了，连土地、五方揭谛都没和我说几句话。我们最长的一段对话还是因为这只猴子。
他们怪我给猴子吃桃子，他们给的什么铁丸铜汁猴子再也不吃了。
我冷笑一声，看着他们一本正经的脸说道：“上仙莫不是真不知道？当日佛祖说什么让大圣饿吃铁丸渴饮铜汁的话都是气话，佛祖既不曾伤大圣性命，就是日后要用到大圣。若你们百年间真给大圣喂这些东西，大圣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佛祖当然不记得自己的气话，到那时受罚的是谁我就不说了。”
我看到他们动摇的眼，笑得更加张扬：“不过上仙磨制铁丸，融烧铜汁实属不易，不如自己尝尝那是个甚味道！”
佛祖当初的话到底是不是气话，我不得而知。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落井下石的小人面孔，尤其是对我敬佩的猴子。
我看到他们再次消失，不由大笑，笑着笑着就再也笑不下去了。
我以为自己不在意的，可是我还是在意。连神鬼俱惧的齐天大圣都有人敢欺，那我这个小小的前任玉女，在天地间还能不能找到容我的地方？
●
下雨了。
不是梅雨季节，却偏偏下了这么大的雨。
我本来骑在桃树上躲雨，一回头见到猴子的头、手和前身被雨打湿，看上去越发瘦小。心下不忍，我于是幻化出人间的油纸伞，一路小跑着回去，在他身边蹲下。
这雨实在太大，踏起的水花溅到我身上，衣服竟已经半湿。
“猴子！”我见他一动不动，叫他。
“干什么？”他不耐烦道，雨水顺着毛发到脸上，他伸手抹去，过一会儿，又揉揉眼睛，揉来揉去也不见舒服些。
“……你想不开了也别自残啊。”我拨下他的爪子。
“你儿子便自残，老孙眼里进了沙子。”他继续揉——嘶，那么大手劲，看着都疼。更何况他的爪子也不干净，再揉不会害眼疾么？
“得，得，得，姐姐帮你好了。”我右手持伞，再次拨下他的爪子，向他的脸靠近，恶狠狠地警告：“你别乱动，抬起头，睁大眼睛。”
说罢，我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他眼皮的外缘，轻轻向外推翻，看到他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不由微笑。找到沙子，我用嘴轻轻吹去，然后急忙和他的脸拉开距离。
该死，我脸红个什么劲啊！
猴子当然没注意到这些，他眨眨眼睛，便不动了，入神地看着伞外的雨幕。
“猴子。”
“干什么？”
“如果能出去，”我看着那雨以一种将万物洗净的决然姿势落入土中，开口问道：“你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他还是沉默。
在我要放弃自己的问题时，他的声音才传了过来：“……洗澡。”
“噗，哈哈哈——”我预先想过了那么多种答案，连再去蟠桃园偷桃都想到了，但是“洗澡”确实不曾想过。
“你笑什么？！”他朝我呲牙。
“没事，只是你的答案很……实在。”我好不容易找到词来形容。
“哼，不过那欺心的如来一定不会让我出来。”他的声音依旧是懒洋洋的，毫不在乎的。
……也是，如果他用满怀悲伤的声音讲出这话，起鸡皮的大概就是我了。他的个性就是如此，使他拥有一段注定不会平庸的生活。
“你会出来的。”我转头看他一眼，笑道：“然后再创造一段传奇。”
“你这小女娃懂什么？”他嗤笑。
“我懂的。”我笃定道，“你天生就是那样的英雄。”他似乎是不屑与我置辩，又移开了视线。
总有一天，你会重振雄风，手握如意金箍棒，身着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脚踏一双藕丝步云履，英姿飒爽。
我再向天际望一眼。
啊，天晴了。
●
这样的一天让我们等了很久。
有声音从山顶传来，吟诗一首，将猴子被压山下的前因皆说了出来。我暗暗心惊，能如此了解这件事，一定不是凡仙，声音能传到如此之远，也说明了她的功力。
“是哪个在山上吟诗，揭我的短哩？”猴子高声叫道。
那人来到山脚，原来是观音菩萨。慌得那土地、山神、五方揭谛连忙现身，都来拜接。这时候倒殷勤了起来，平时都忙着安置祖坟去了？我在心底冷笑。
他们聊了什么，我没有听清，大概就是猴子请菩萨救他一把。
“你这厮罪业弥深，救你出来，恐你又生祸害，反为不美。”菩萨摇头道。
猴子道：“我已知悔了。但愿大慈悲指条明路，情愿修行。”
他们压了他五百年，就为了这一句话。
菩萨满心欢喜，让猴子等一个取经人，做他的徒弟，保他去西天取经。猴子声声答应。
啊，他要走了，他要自由了……那我呢？
我急忙跪在要走的菩萨面前，对她叩首道：“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人都道：好事成双。罪女斗胆请菩萨行个方便，救我一救。”
说完又是一拜。
菩萨转头问那五方揭谛：“这女子却是何人？有何罪过？”
“此女原是天上玉帝身旁的玉女，因遭金童调戏，被玉帝贬下两界山监押。”
“如此说来，错不在你。”菩萨沉思道，“玉女……你可是那书记三界中的善恶功过的玉女？”
“是。”打什么主意呢？
“我问你，你可愿随那取经人西行，做他的史官？一来为他们的西行做个见证，二来，等他们功成，回到东土大唐，你也好将一路的艰辛成书，告与世人，让他们更加重视那三藏经书。”菩萨道。
原来做回了老本行。我心中喜悦，刚要答应，却迟疑了。
“不愿意么？”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我再也没这么恨自己的无用，“西行之路必定充满凶险。罪女法力低下，又不曾修炼武功，怕是走不了多远就一命呜呼了。”
“这倒不难，”菩萨将我扶起，在我的额头上一点，“我与你个法儿，若有攻击，你便可以缩小躲到那猴儿身上。既可看到他们如何降妖除怪，那猴儿本领高强，又可护你周全。”
我大喜，又跪下行礼，“既然如此，愿遵教诲。”
当然，我没有看漏猴子在冲我翻白眼。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两界山（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