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章十六 云天青·养猫之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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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世上最难以理喻的生物，盖因骨子里不时透着一分死贱的本性，方才有那许多匪夷所思的恶趣味。
就拿养猫来说罢。若是一只猫整日贱馊馊地跟在你身后，百折不挠地想要黏上来，你必定免不了飞起一脚让它死开的冲动，却又不由自主地开始习惯。
然而有朝一日，它当真不再跟着你，不再看着你，心中便难免有些寥落，甚至生出几分莫名的怨恨来。
若是一只猫成日对你傲然横眉，满脸不屑一顾，见着你就好像看到一只长歪的臭虫，你必定也免不了想要抬脚狠狠蹂躏它的冲动，却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在意，想方设法地想要讨好。
然而有朝一日，它当真不再拿白眼看你，你在欣慰之余又难免觉得无趣，不由摆出一脸贱样，感叹着还是当年那般傲得可爱。
云天青其人自认深谙养猫之道与终局落子，故而素来对养猫一事嗤之以鼻。近日他却可巧地看上一只傲气十足的黑猫，不料一时兴奋过度，逗弄时一不留神踩着猫尾，当即被那只暴怒的猫弓着身子拍到了屋外。
“哎，师兄啊，我听闻三个月前你曾向师父说要去历练半月，却为何今日方才回来？”
“……迷路。”
“哈？师兄你……莫不是在东峰的藤林附近迷路了两个半月？”
“……东峰？”
“噗嗤！”
“砰——！”
“师兄！我的衣服还在里面啊啊啊啊——”
“滚！”
身着单衣的云天青无奈地微笑着舒展了躯体，懒洋洋地斜靠在房门上，枕着双臂望向漫天星斗，额前的黑发随着夜间凉风微微拂动。
深蓝的夜幕如同绵延千年的画卷般笼罩万物，星辰不变，虫鸣转瞬，一如尘世百态。青草的气息透过清风钻入鼻腔，竹叶萧瑟，桂影婆娑，少年迎着夜风闭上双眼，耳边恍若响起故友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在怨她……只是此事实在蹊跷，你为何不……”
“蹊跷？那又如何。既已决心如此去做，就不必再问缘由……愧疚与否又有何分别？”
他牵唇苦笑，带着一脸无奈与包容之色，转而却又晃了晃脑袋，笑容渐渐灿烂起来。
夜色中的少年如同要把所有过往都一笑皆泯般没心没肺地笑着，唇边浅纹温柔又桀骜不驯，潇洒飞逸中不失惑人之色：
“看来老子若想爬进师兄的暖香红帐，仍旧是任重道远啊任重道远……”
“酒啊酒啊，老子怎么就能如此善良刚正啊如此善良刚正，先前就应该从那老头儿那抢几坛来……哎，罢了，还是先干些正经事罢。”
他作势叹了口气，轻笑着伸出修长的食指，一缕金芒自他指尖抽丝而出，依恋般拳拳纠缠不去，光线在空中袅娜缭绕，很快编织为一只体态纤巧的金色雀鸟，振翅悬停的风姿格外轻盈，长尾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光彩动人。
“耀尘，吾知汝名，速来相就！”
耀尘乃是离朱神鸟之后，唯与有缘之人为伴，相传双目可洞彻万物，上应引路天狼，下感黄泉沉香，天地乾坤间无所不查。
可惜传闻一物素来与庙堂百官一样好大喜功，小小一只耀尘自然不能悉晓万物，但若要找出一些有趣的蛛丝马迹倒也不在话下。
随着最后一字轻轻吐出，金色雀鸟清鸣一声，展翼旋身飞去，明亮的金羽在空中划出一线柔和的星光。
云天青目送着血契灵兽远去，好心情地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身体，正待上檐被天席地地凑合一夜，忽听身后房中传来一声金石落地的脆响，其声清锐不绝，在宁静的夜色中显得尤为洪亮。
云天青挑起眉，转身敲了敲门，轻唤道：“师兄？”
屋内无人应声，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凝神细听，隐约可听见细碎的闷响，似有什么东西在里头不断动弹，声音有些古怪。
“师兄，师兄？你听得见吗？”云天青又叫了几声，见还是没人搭理，便道：“师兄，你若再不吭声，师弟我可进来了哟！”
屋里猛然传出物件坠地的响动，却还是没有人应答，云天青轻轻扬眉，抬手点上门板，指尖金芒闪烁，木制门框骤然战栗起来，现出淡淡的红光。
修仙一脉中的术法分道门术法与禅门术法两家，而道门术法又有御术、玄术与五灵术法之分。三者中，御术被视为剑修正宗，五灵术法则多因威力骇人而被列为各派内部秘传之法，唯有少数常用的五灵之术与那些五花八门、变换灵活的玄术辗转流落于民间，江湖道术亦多是由玄术组成。
玄术虽小却含道法万千，琼华派第三任掌门道应真人曾言：“玄之极谓诡”，此话已隐隐道出玄诡同宗的术法之本。
云天青于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剑、行、妙、画、玄”这江湖五大艺。
所谓江湖五大艺，“剑”自然是指剑术，“行”字乃是云影无踪的轻功身法，“妙”指妙手空空的赌彩牵羊之术，“画”之一字却是一语双关，一指笔墨丹青造诣，二指处世行事时画面变脸般八面玲珑的手腕，而那个“玄”字，自然是说那奇巧近诡的江湖术法。
玄霄早年曾得益于诡术玄门，又本是天资卓绝之人，时至今日，其于各类术法上的造诣与同门间几有云泥之别，随手附于门上的禁制也极为奥巧，饶是云天青精通各类刁钻奇诡之术，也略费了一番心思才得以解开。
云天青推门而入时只觉一冰一火两股气流扑面而来，冷的如寒潭深水，热的如烈焰岩浆，无数散乱剑意在空中流窜激荡，室内桌椅倾倒，纸籍凌乱，早已一片狼藉。
“风止天青，静。”
一阵微风无端而起，像是一泓清泉注入干涸的土地间，很快将室内漫天飞舞的剑意平息下去。
云天青快步走到榻边，侧身去看朝墙侧卧的玄霄，借着月光见他双目紧闭，皱眉轻喘的模样便知不妙，抬手覆上他的身体时方觉对方满身都是冷汗，分明疼得不住轻颤蜷缩，却硬是死死咬住下唇不吭一声，汗湿的黑发贴在毫无血色的颊边，更衬得眉心那点丹砂艳得惊心动魄。
云天青叉腰站在床边，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轻拍他的脸颊，柔声道：“师兄，师兄？”
玄霄早已疼得有些神智昏沉，此刻强撑着睁开眼，看向云天青的眸中染了几分雾气，只能哑着嗓子硬声道：“你是如何进来的？还不快出去！”
“哎哟，外面雾重露浓、风雨交织，师弟我纤如弱柳、扶风能飞，师兄你便从了我这一次罢。”
云天青冲他没脸没皮地嘻嘻哈哈，满面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他瞥了一眼被玄霄扫落在地的钝剑“春秋”，又思及今日山门前的情景与那英招啰啰嗦嗦的一堆废话，心下登时有几分了然。上前执起玄霄的右腕略一诊脉，他只微微滞了一瞬便侧坐在榻上，俯身将对方抱在怀中，左手贴上怀中人的后心，清浅的蓝光渐渐亮起。
玄霄被他的动作惊得一怔，好一会儿方才缓过神。对方的体温透过薄衫熨来，体内又有一股清流细细游走，令他觉得说不出的古怪：“云天青，你做什么？不要你管，放手！”
他扭着身子要从对方怀中挣开，奈何体内剑意肆虐多时，早已没了气力，只有一双怒火盈天的眸子灼得发亮，声若万丈寒潭：“如此这般，成何体统，还不快放开！”
云天青噗嗤一笑，眉眼间痞气十足：“我又如此哪般了？体统是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喝，我要它何用？师兄，如此良辰美景花前月下，我美人在怀，你良人在侧，各取所需，又有何不满？”
“你……”玄霄撑起身正待发作，云天青只略一施力，掌中青辉顿亮，一股凉意顺着脊柱流窜而上，温和又不容抗拒地梳理着他体内被剑意冲撞得七上八下的经脉，显见此人深谙医道。玄霄本是靠着这痛楚方能咬牙勉力支撑，如今痛意一消，登时又倒回榻上，被身后的家伙抱了个满怀。
云天青托起他的身子，将下巴抵在他肩头，凑在玄霄耳边轻声低笑，惹得那人怕痒地缩了缩，反倒是在少年怀中窝得更深。
“我说师兄啊，你方才还说不要，如今这般投怀送抱之举，当真令人……盛情难却啊。”
玄霄其人本就是个一根筋的死倔性子，平日里心气好强又稳重自持，即便遭人非议挑衅也能神色不动地手起剑落，偏偏遇到无赖时太过正经认真，方才处处落到下风。此时听那人调笑自己，气得回手就是一掌，只可惜劲道很是不足，反而被云天青笑着捏住手腕轻松接下，后心一股凉意猛地灌入体内，一时间万般痛楚尽去，浑身酥麻地提不上一点气力，恰如三伏天里饮下冰凉井水般通体舒畅，不由自主地轻阖双目，皱着眉低吟一声。
此时已是深夜，房中两人相对，屋外万籁俱寂，这一声低吟此刻听来竟染上了几分旖旎之意，玄霄闻声一惊，忙咬紧牙关，用力挣动几下。
云天青见他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也知道这类人极好面子，轻笑一声后便微拢双臂，半真半假地软声讨饶道：“师兄，今夜月黑风高风雨交加，当真令师弟我六神无主心中惶惶自觉孤苦无依，今晚便让我留下罢，嗯？”
玄霄闻言静了半晌，冷冷回了一句“自作自受，与我何干”，挣扎的动作却随着体内温和游走的凉意而渐渐安静下来，眼看长睫在月色下轻颤几下便要合上，却突然伸手揪住云天青的前襟寒声道：
“今夜之事，切不许令师尊知晓。你若口无遮拦，休要怪我！”
云天青见他软着身子昏昏欲睡还要强撑着张牙舞爪的模样，低笑着应了一声，却隐约从他苍白的脸色中觉出几分不祥之意。
屋内渐渐静了下来。
玄霄本是个严谨自持的性子，奈何今日被那剑意流窜的钻心剜骨之痛来来回回折腾了几个时辰，确也累得有些狠了，此时痛意尽去，很快便抵着那人的前襟睡了过去。
云天青静坐一会儿，待怀中之人睡熟后方才搂着他小心翼翼地倒在榻上，置于对方后心的右手泛着微微冷光。
虫鸣桂影，薄雾缭绕，屋内清华寂寂，夜色无声，唯有一缕清辉在黑暗中幽幽闪动。
次日清晨，玄霄是嗅着满腔青竹香气醒来的。
他素来知道剑舞峰的弟子房后有一大片竹林，多年来却从未闻见过如此切近的清香。
缓缓睁开双眸，在微明的晨光中眯了眯眼，他照例默默诅咒完一百遍“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弥天大谎，正想翻身下塌，却忽然僵在原地——他的床上睡着另一个人。
如果只是睡着另一个人倒也罢了，可那人偏偏是一只唤作云天青的野生动物。
如果这只唤作云天青的野生动物只是睡着倒也罢了，偏偏两人在榻上四肢纠缠得难舍难分。
如果只是手足相交也没什么大不了，可那只野生动物的爪子正搭在自己腰上。
如果只搭着腰倒也还能忍受，可两人却好死不死地摆出了一副交颈而眠的姿态，缭绕青丝百转千回地纠结在一处。
更重要的一点在于，那人醒来时一脸傻样地收了收放在他腰间的爪子，咂嘴道：“师兄，你腰好软。”
圣人曰：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
“云天青。”
“咦，师兄，你叫我？莫不是昨夜风光旖旎飘飘欲仙，令你食髓知味了罢……”
“你死后，碑上需刻些什么？”
“……咦？哇啊啊啊啊啊！来人呐，救命啊，又杀人啦啦啦啦啦……咦，等等，为什么是又？……嗷！嗷嗷嗷嗷嗷……”
养猫学徒云天青幸运地在第一夜就爬上了自家师兄的床，同时极为沉痛地知晓了一则真理——千万不要小看没有开锋的剑。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章十六 云天青·养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