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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章二十 玄霄·多事之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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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原没有课,但这本不会是好弟子放任自己的理由。
托了昨夜云天青一时兴起、半夜上房饮酒作诗,最后变成屋里屋外隔檐绊嘴的福,玄霄起身时本已有些迟了。不想下床后却先让那不怕死的人黏着喝了半碗粥垫胃,再被硬塞了几粒糖丸在口中——刹那间屋内腥风血雨、天崩地裂之景实是不足为外人道哉。
好容易待二人出了弟子房,一同前往剑舞坪对练,那人却又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漫不经心地左躲右闪,只守不攻,口中不断哇哇怪叫,激得玄霄给了他一个重明幻凤才算勉强老实。
如此这般,一来二去,晨练结束后竟已是辰时。
“喂喂我说师兄,你我好歹也有同床共枕之谊,要不要这么狠啊?不就是塞了你些播仙镇的糖丸糕点嘛,谁知道你那么挑……哇!喂喂我俩是对练又不是搏命,输得这么惨我一定会被师父念死的啊!”
“戒口!自己修为不足,还敢多言。”
“是是是……师尊大人千好万好哪里都好,师兄美人好摸好睡随处推倒——呃,师兄你去哪?”
“沐浴净身。”
“哎?师兄要去金乌波?我也去!”
“……云天青,不许跟来!”
玄霄立在剑舞峰南的落月坡后的揽月池畔,对身后那慷慨激昂、满口艳词淫颂的家伙全然置之不理,面无表情地除下道冠,一头黑中带红的如瀑长发当即顺着腰线蜿蜒而下,在晨辉中熠熠闪动。
“不是吧师兄……你要在这里洗?”
玄霄正略微垂首挽起长发,闻言睨了云天青一眼,凤目一挑,淡声道:“金乌波便在那里,你大可自己前去。”
云天青见他动作多少有些笨拙,便走到那人身后,顺手抽出他手中的木簪,替他轻轻绾起长发,口中仍笑道:
“唉,那多不好玩!一个人洗该多寂——哎哟!……咳咳,倒也不是不能在这儿洗,只是师兄不会觉得冷吗?”
玄霄僵着身子任那人摆弄完,继而一手将那自动靠上来的家伙推开,向后退了几步,方抚着木簪冷冷道:“那里太热。”
云天青似乎对此不以为意,只是看着他的侧影,兀自抱臂咕哝道:“太热才好,煮熟的师兄才能吃啊……”
“云天青,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没、没,我什么也没说!”
玄霄拿眼角看他一眼,转身走到一块山石背后,清冷的嗓音伴着衣物细微的摩挲声传来:“不该看的多看一眼,一个月屋顶。”
云天青也知他原不是拘泥于此的人,只是被自己逗得有些恼了,便忙缩回脖子,悻悻叹道:“美人如花隔云端啊隔云端……”
话音未落,耳边便响起泠泠的洇水之声,还有那人寒池般清冽的音质:“同门一场,我不介意一剑送你上云端。”
云天青闻言侧首一笑,撩开长发,边解束腕边曼声吟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还当真是做鬼也风流。
云天青踏入池中的一瞬间,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伸手试了试那本该冰凉的温热池水,抬眸看向那人藏身的池中立岩处极浅淡的红光,不由失笑道:“怪道说热,师兄你……”
“……噤声!”
少年闷闷笑了几声,若有所思地伸手在水中轻摆几下,右臂上的青色弯月与指尖蓝光一闪而逝,连带着水温也稍稍降了几分:
“师兄昨夜……可有听到什么响动?”
玄霄寒声道:“响动?屋顶上的野猫倒是有一只。”
“噢?如此说来,师兄并不知晓那事?”云天青笑着眯起眼睛,“昨夜震得这样厉害,师兄居然也未醒,当真难得。”
玄霄脑中骤然闪过昨夜梦中那红发金眸的女子,又想到今日来不见踪影的丹朱,却只冷冷道:“何事?”
“噢,说是昨夜有挺厉害的魔物在昆仑山北弄塌了一座山,就连师父他老人家也被惊动了。”
少年的声音混合着兴奋、雀跃与好奇,听不出丝毫不妥:“我昨夜在屋顶正好看见,师父的御剑之术当真高明,剑魄亮得像太阳啊像太阳……”
玄霄心中猛地一沉,竭力稳住声音道:“亮?”
“是啊,静为蓝,动为银,若是盯着看几乎睁不开眼……”
“——够了!”
“……诶?师兄?”
返璞归真之境……
仙家修行之中,境界乃悟道之本,一旦领悟罕有退境之说。除非因伤修为猛退而……道心已动。
玄霄缓缓闭上双眼,无声吸气。
七年,整整七年。
本以为自己已渐渐遗忘,然而身体竟在尝到那熟悉甜味的瞬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居然是惧怕的……
他居然惧怕着播仙镇西域特产的糕点,惧怕有人笑着替自己束发,惧怕那些亲昵的动作,惧怕自己每一个仿佛消失又根深蒂固的坏习惯……那样惧怕又贪恋着那短暂的数月中每一个点滴。
如此努力地去尝试遗忘,身体却独断专行,擅自替他刻下那段往昔。
……那么,师尊呢?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时会不会如彦清与他打赌时一样摆开棋盘,却只能独自与一把佩剑对弈;会不会如教训玄唐时一样来到思返谷,却发现那些记载着有趣故事的坑洼处已然青草丛生;
他会不会如夙瑶一样敌视所有试图取代故人的外来者,会不会如玄震一样每每犯困时便误做了六人份的菜色,会不会如他一样只能伴着剑穗入睡,又在每一个过于安静的中秋和除夕,可笑地盼望着只要轻轻弹指,便能看到漫天盛逾星辰的烟火?
当年夙瑶曾说玄霄像冻土中种出的凤凰花,而今他却常常会想,是不是只要在思返谷中插一根狗尾巴草,来年就能在大地回春时种出一个玄唐?
日月周而复始,花木凋零又生,晨露在世上踏过漫漫旅程终可回到原点,为什么只有故人一去不返?
执念也好,痴妄也罢。七年光阴荏苒,玄震已成了琼华最稳重的大师兄,夙瑶成了派中最努力的女弟子,太清真人成了于除妖之事上最强硬的掌门,而玄霄……那个昔日不过四尺来高的、被人抱在怀中的黑发幼童,成为了守护与光大琼华未来的脊梁。
每个人都在彼此目光交汇的瞬间表现得那么淡然,然而每个人都知道没有人忘掉。
他们已是这人世对亡者最后的记忆,遗忘不被容许、不被原谅,遗忘是令故人彻底消失于天地间的最大背叛。
……怎能被原谅?
“……师兄?师兄、师兄!”
“你又有何事?”
“啊,不是……唉呀,你快来看!”
玄霄听他喊得急切,蹙着眉自立岩后洇水而出,远远望向他:“云天青,你……”
黑发少年指向东方,笑叹道:“你看那里。”
玄霄顺着他手臂伸展的方向望去,入目是那一望无际的平静池水与晨光熹微下的粼粼波光,落月坡后升起的朝阳光彩焕然,将天边霞云染成一片胜火金红。
“啊——真是的!金乌波那么小,揽月池却有那么大,只有师兄你这边风景独好,连洗个澡也能像在海边看日出一样啊……”
待你长大后,我们一起去看海罢……
“不过话说回来,这多少还是差了些。海上日出可是真正的有气势,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会觉得,不论曾经发生了多少事,新的一天总会有很多值得去期待的东西。然后就会突然间顿悟,唉呀,人生那么短,可能眨眼就要进棺材,哪有什么是非恩怨不能放下。”
未来还有很多值得去期待的东西……人生如此短暂,没有什么不能被原谅……
“我说师兄啊,听说琼华弟子以后都要下山试炼,那时就一起去看海罢。”
一起去看海罢……
玄霄转头望向他,像是在看着眼前笑意温柔的少年,又像是透过他,看到了漫漫七年时光背后的身影。
他垂下微颤的长睫,又再次抬眸,神态令人分不清是在完成昔日的誓言,又或是在给出新生的承诺:“好。”
淡金色的晨曦晕开少年脸上终年不化的冷肃,隐约染上了几分朦胧的圣洁,低眉抬眸时的姿态宛若昆仑山巅最为孤高的白雪悄然落入杯中,不染尘埃。
云天青脸上的笑容微滞,继而咧嘴欢快道:“师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平日除了练剑就是闷在屋里看书打坐,以后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才好。诶,要不我们等下去敬天房玩怎么样?”
“敬天房供奉玄女赐予我派天珠,除祭礼时任何弟子均不可入内。”
“啊呀,真是一堆规矩!对了,我听说剑舞峰南有种叫清华秀雪的花,风姿绰约,倒与师兄你有异曲同……”
“那处是悬崖。”
“哎,那我们只好去寂玄道逛逛了……”
“不思长进!五派相聚之日近在咫……”
“师兄师兄师兄!”
“你……”
“师兄、师兄师兄师兄……”
“……好。”
……
入室弟子房的某扇房门被悄然推开,屋内静静看书的人抬起头看向来者,继而温声笑道:“再过几日便是五派相聚之日,夙瑶师妹怎么有空来我这?”
夙瑶扫了玄震一眼,敛裾侧身在桌边坐下,冷冷道:“五派相聚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你会不知?掌门师伯的伤已然将他逼出归真之境,若千秋后琼华无首……”
玄震放下手中书卷,不动声色道:“那如今与四派结盟,岂不是正解燃眉之急?”
夙瑶冷哼一声,抬眸直视他的双眼:“且不说禅宗与昆仑相距万里,那其余三派也不是什么善类,我派势于鼎盛之时而微,只怕他们偷笑不及,果真遇事,谁会冒险相助?”
“许是师伯私下里已与各派掌门……”
“玄震,这已不是七年前,少欺瞒于我!昨夜魔气如此浓郁骇人,师伯却还执意按期相聚,我悟剑宗多年来不过了了数人,互相之间瞒得了谁?”
玄震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道:“你即便知晓此事也于事无补,只能徒增烦恼罢了。”
夙瑶冷道:“是否有济不是由你能信口断言。”
青年再叹一声,抬手在门板上下了几道禁制,妥协道:“你可知师伯座下那唤作云天青的少年?”
“就是台上那个风水相生的至阴之体?”
“师妹……”
夙瑶冷笑道:“很惊讶?这七年来玄霄他虽长闭禁地,你我二人作为执事弟子之首也却算小半个掌门备选,师伯为他转移水灵珠之事可算不了甚么秘辛。况且当年东山的异象你我皆是亲眼所见,已根本不是天赋异禀所能形容,这些年来你我皆是明察暗访,又焉有不知之理?”
“……天青师弟是否是至阴之体尚无法断定,玄霄师弟火德未成便生异象,他却并无此兆。若他确是风格水德之体……风水相生,意顺而柔,本应一世风流潇洒,只是天水违行,终归……”
夙瑶寒声道:“我近日常听夙莘提及此人,当真是心生七窍,八面玲珑。”
“师妹此番却是偏见了,他与那人确有几分相……”
“玄震!我亦曾以为他与玄唐是同一种人,但……我难以向你言明,可云天青绝不是玄唐。”
玄震静了片刻,肃然道:“放却私心不提,五形互化一事牵连甚大,师妹切莫……”
“玄震,我虽不喜欢那云天青,但玄霄也是我的师弟。”
青年皱着眉,再次在门窗与墙檐上连下十数道禁制,方才道:“师妹是知晓轻重之人,闲话我便不再多言。此事我本有疑心,但一直只是猜测,那日天青师弟途径应天池时又说了一句‘好古怪的水灵之气’,方才令我着手细查此事。天青师弟乃是天生水德,夙瑶师妹亦是精通水系术法,想来也是因此才开始怀疑的罢。”
夙瑶点头道:“昆仑本是万山之灵,琼华与天墉又各居昆仑两处清气钟集之地,琼华更乃昆仑八门之首,有四大神兽相护,若要令水灵之气如此波动,只有水灵珠与……”
玄震摇头道:“水灵珠之力虽然惊人,却不足以撼动全部昆仑水灵,更何况无人操纵的水灵珠也不过是强大的聚灵之物而已,岂会如此诡异。我所猜测只有一种可能——万山池中昆仑水魄生变。”
“水魄生变?”
“此事尚难以断言,可能不好不坏,可能灵气愈加清纯,也可能百川尽断,灵气散尽,甚至毁去昆仑山下百十村落。此次相聚,泰半是以琼华为首的昆仑八派为了此事与各门相商。”
夙瑶愣了片刻,缓缓道:“昆仑仙山盘踞水魄屹立万年,我琼华更经千年基业,怎会……”
“夙瑶,世上本无天赐的恩宠,天道无亲,所有的一切都有代价。你可曾想过,昆仑何以钟集天下灵气,独立西域万里疆土?”
“师兄是说……”
“不知师妹是否还记得,以前同玄唐一起去见的穆哈希木老人?”
“是那个关于昆仑的传说?”
玄震颔首道:“昆仑山本是为西王圣母所喜爱的人间仙境,彼时庆云翔集,天光缭绕,众神兽持门,万岳为歌,灵气钟集。昆仑山巅之雪更是天下寒气之极,凝水为魄,化形成人,披霞为裳,踏云作履,日夜为圣母祈舞。”
“夙瑶,昆仑水魄本就不是恒定不动的死物——它一直是活的。”
……
太一宫内殿的雕门应声而开,一道人影走入举步殿内,步步稳健如山。
盘膝静坐的白发老者睁开双眼,静静看向这位难得一见的来访者:“宗炼。”
身形魁梧的老者在一丈之外驻足,低头一礼:“执剑长老宗炼,见过掌门师兄。”
“免礼罢,你此次前来有何要事?”
宗炼自怀中取出一只黝黑的沉木匣子打开,露出静置于金色绸衬上的一截干瘪枯枝。
太清真人目光一动,道:“如我所料?”
“如您所料。”
宗炼轻叹一声,满是薄茧的右手执起那截枯枝,细枝在他手中沉寂了片刻,继而渐渐颤动起来,碳黑的树皮裂开细缝,金红的光线自其中蜿蜒而出,缓缓交绕于枝上,袅娜舒展的模样如同初醒的美人,温柔而缠绵。
愈来愈多的红线缠绕在枯枝上,将它从头至尾包成一枚红色的光茧,又如翔凤展翼
般猛然舒张,化为一根金红璀璨的火羽。
宗炼看了它片刻,将之放回原处,火羽光芒瞬息而灭,躺在匣中的仍只是一截枯枝。
“我琼华四百年前便已集齐煅料,耗尽三代之力也未能使最重要的两样材料入炉。哼,天马行空的妄想倒是产生了不少,太师祖道胤真人更是……”
宗炼嗤了一声,旋即叹道:“朱雀心羽已自行复苏,想来青龙逆鳞也不远矣。莫非真是天命?”
太清看了他一眼,淡道:“我早已告诉你,双剑乃是应人而生,神兵择主在乎今缘,不在前尘。是羲和自己选中了他。”
“若是如此……”
“如何?宗炼,你不是一直期望可凭双手令神兵降世?”
“恕宗炼多言,双剑威力确实骇人,然则剑心过于霸道,实为不祥,一旦降世便难以毁去,万请三思。”
“御者若为剑所控制,便如人主为权力冲昏头脑,非剑之过而乃人之过也。”
“羲和本不是易于驯服之剑,剑主与宿主一字之差,却有万里之别,玄霄若作为羲和剑主,纵入轮回也无法摆脱此剑。
而此子本是万劫无期之命,师兄若执意令其世世受羲和阳炎之苦,又与加害他何异?”
太清真人猛然起身,凝视着对方双目缓缓道:“逆天之命本就凶险万分,一步不慎便可能魂飞魄散,我又怎能护他一世周全!既已万劫当前,退避又安能成事?正因万劫无期,才更需要抉择自身命运之力,而非一味逆来顺受。”
“那另一位剑主又当如何?风水相生本是应天之命,却为双剑所累,他不也是你座下弟子?”
白发老者看着他,寒声道:“宗炼,我太清座下,一生只得一名弟子。”
宗炼静了半晌,方道:“既然如此,宗炼自当戮力而为。”
“此番前来还有一事——掌门可知近日来,昆仑水魄万年难遇之异动?”
太清真人转头看向窗外道:“连玄震与夙瑶也已着手暗查此事,已不能再拖了。”
“若五派之聚未能想出应对之法……”
白发老者淡淡垂眸道:“那么太师祖所言也不失为一则良方。”
宗炼猛然一顿:“剑网,晶石……屠妖?”
太清真人转眸看他,目光无悲无喜:“有何不可?”
琼华的执剑长老定了许久,忽然低声失笑,说不出是讽刺还是惆怅:
“当真令人大开眼界,执念一物如斯可怖!当年我鸿字辈试炼时为救一只梦貘受伤的鸿宁师兄,如今却问我屠绝妖界有何不可……”
“宗炼,鸿宁早已死于昔年琼华之变,琼华派掌门乃是太清真人。”
“……掌门,宗炼逾矩了。”
“无妨。若是执剑长老再无他事,便可休息了。”
宗炼长叹一声,躬身行礼:“是,掌门。执剑长老宗炼告退。”
白发苍苍的老者目送对方离去的背影,独自静坐于空旷的太一宫中,转头看向窗外寂寂明月,隐约似已望断秋风:
“昆仑水魄、幻瞑界、双剑、‘无愧’……三日之后便是五派相聚。彦清——鸿云,这是否算是多事之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