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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章二十一 云天青·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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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一云天青·不速之客
昏暗的大殿空旷而寂寥,唯余绮道旁两排长明夜灯映出淡淡浅芒,壁上一道道巨幅咒符宛若星河天悬,泛着星点异色光辉。
无人的绮道上忽而出现一缕暗影,伴随着轻不可闻的足音跃动着延展,在长明灯下逐渐化为一名黑发的俊逸少年。
那人踏着欢快的步子向殿内行去,动若过涧流风,右手衣袖一直拉到肘边,臂上一枚青蓝色弯月荧荧明灭,在他周身带起阵阵浪涛般的波纹,用以警戒的咒符只闪烁几下便安然静默,听其入内。
云天青站在祭台前,微笑着打量那高台之上莹莹如雪的明珠,抬起右手隔空一点,青蓝弯月光芒一动,将天珠两旁护印悄然笼罩。
九天玄女赐予琼华立派之祖的天珠。
少年轻叹一声伸出手去,触及天珠的瞬间,祭台上光芒陡然暴亮,明珠自中央铿然裂开,一颗龙眼大小的血玉珠悬空而起,红云缭绕,云谲波诡,光华震颤间,一支墨玉古簪如同受到召唤般自少年怀中滑出。
“果然如此……”
云天青微微敛了笑容,伸手握住赤珠,玉簪与玉珠同时泛出光辉,一声如浪涛般古老的悠长龙吟在他脑中蓦然响起,眩目的盘龙金纹腾转而上,一闪即逝。
雾海自眼前升起,蒙蒙水汽之中琼楼隐绰,朱阁阆苑,天宇浩瀚,五色仙光缭绕如悠悠浮云,耳畔悠扬歌声远远近近,若烟霞明灭,似是古老洪荒中的幻影,又像是无可回转的天道宿命。
这是一段回忆,一段属于古老神祗的、被放入凡尘的记忆。
漫天迷蒙中,一道火红光辉自天边坠入雾海,化为巨大朱鸟,神威逼人,金眸灿然。
“井宿见过主上。”
朱鸟敛起璀璨的双翼,向着一名黑发华裳的女子垂首若拜。
那女子闻声回头,宽大的天衣隐约现出青蓝长袍与血红战甲,一头长发高高束起,身后神光凛凛摄人,似乎弹指间便可使天地震颤。
“吾主,尊皇……”
“陛下只是旧伤微恙,如今已无碍矣。”
井宿红霞般的赤羽微动,道:“属下曾见一缕彤云化为血雨坠凡,莫非……”
九天玄女淡淡回眸,目光似严厉又似空茫无物:“慎言,七星之首。至高天内吾思吾想吾荣光尽归尊皇,陛下无所不知晓,莫要妄测圣意。”
“井宿惶恐。”朱鸟垂眸低首道:“尊皇万年来未下至高天,长封天极道门,不见诸神,想是参悟六界之道无暇顾及……”
“井!”
黑发的神女清喝一声,神颜庄严肃穆:“莫要如此试探于我。至高天乃尊皇之境,万物思想皆为尊皇神念。诸神入内须得尊皇恩准,必以我相示人,你虽为吾人相,却借一体双相登入天极道门,更应慎行慎言。人主岂由得你来非议!”
“吾主……”
南方七星之主转眸看向远方,昔日作为天界战女东征西讨时的随身血甲化为一颗血色明珠:“七大上古之神已各自脱离人相,回归长生天陷入安眠。今吾于长生天万年沉睡之期,汝等七星应恪尽职守,循吾神光而去。”
“我相人相皆为神相,汝等所见即为吾所知——记住,相由心生,莲为业火。”
“吾主是说……”
“井,慎言。切记,陛下所行之事自有圣意,尊皇许负过一些人,却从未负过这天下。”
“去罢,代吾向东王圣母娲皇与东方七星之主问好。”
“遵吾主命。”
黑发的神女微微一笑,远眺的目光平静又怅然,声音如同亘古的叹息:“吾皇……”
仿若万世业火焚尽尘世,她黑色的长发间开始闪现红光,赤色如火焰般蔓延而上,黑眸间逐渐现出金光。
红发金眸的古老神祗现出千万年前初生时最原本的面目,化为一只身形骇人的璀璨火凤,红羽舒张时仿佛轻易便能遮蔽整个天空。
万千庆云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透过万年光阴仍旧灼灼生姿:
“娲皇,万年之约吾必将信守,莫要忘记汝之承诺。”
雾海渐渐消散,少年依旧孤身立于昏暗无人的大殿中,祭台之上的天珠完好如初,手中一珠一簪交相辉映,现出隐约金龙纹样。
云天青勾起一边唇角悠悠而笑,眉目风流,光霁傲然:“镇魂天珠……天河,你所求之物,当真好大的来头。”
……
推开房门,轻轻踏入房中,云天青回屋时已是卯时,淡淡的天光自窗隙映入室中,勾绘出榻上那人的影子。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单膝跪上榻沿,缓缓俯下身子,自那人背后伸手拥住他,软声笑道:“师兄,起来了。”
云天青抱着他轻轻摇晃一下便觉有异,往日玄霄独自休息时都极为警醒,这般动作早该有一记重明幻凤迎面扔上来了。
他皱眉撩开那人颊边汗湿的长发,见玄霄在梦中蹙眉辗转,呢喃低语,额前朱砂散作红莲纹样:“相由心生,莲为业火……娲皇……莫要忘记汝之承诺。”
云天青闻言愣了一下,忽而展颜笑道:“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啊……师兄。”
仿佛是听到他的声音,玄霄缓缓睁开眼,长睫如蝶翼般扇了几下,面上茫然之色渐渐转为冷肃,杀气凛凛地望着眼前之人:“云天青,你在做什么?”
云天青“啊哈哈”了一声,一把将他拉起来,欢快道:“师兄,今天没什么事要干,不如我们出去玩啊?”
玄霄坐起身,用力甩开他的手,将耳边长发捋开,皱眉道:“道法万千,不进则退,明日便是五派相聚之日……”
“哎呀,师父不是说这次切磋不过是令你稳定剑魄的么?来罢来罢!”
“不思进取!你……”
“喂喂,师兄你可是答应过我的,莫不是想食言?”
“……闭嘴!”
……
玄霄坐在一块水中突岩上,任由身后之人摆弄着自己半湿的长发,一脸冰雪寒霜。
话又说回来,任谁做了一夜奇怪的梦又大清早就被人拖到冷池边,也决计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哎呀呀师兄,这不是师弟我心中急切归心似箭近君情怯么,劳驾不要一脸凶残血腥嘛……”
云天青将手中一本术法书卷成圆筒,摸出一张风咒符纸“啪”地贴在圆筒一端,当即便有暖风自圆筒另一端冒了出来。
他举起手中风筒替玄霄细细吹着长发,凑到他耳边迭声笑道:“师兄师兄师兄,大不了以后你拿定身咒定我,今天可不许逃。”
玄霄怕痒地缩了缩脖子,一手推开他作怪的脑袋,横眉冷目道:“云天青,你这般热心地要我去寂玄道,究竟有何居心?”
云天青微微一顿,忽而大笑道:“师兄你怎么一夜之间变得这般聪颖?师弟我肖想你许久,自然是要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云、天、青!”
“好好好,算我胡说。”黑发少年嬉笑着软声告饶,却见玄霄远远望着日光,心中一动道:“师兄喜欢日出?”
玄霄闻言略一颔首,又摇了摇头:“星星。”
“噢——原来师兄喜欢星星,那日后便一同去华山绝顶观星可好?”
玄霄睨了他一眼,漠然道:“不是去海边看日出么?”
云天青闷笑一声道:“我可不只是想与师兄一同看海啊……若有朝一日,你我二人游览山川万里,并肩天涯,岂不是更好?”
此言一出,霎时一片死寂。
良久,玄霄方低着头淡淡道:“这几日水灵之气有些古怪。”
云天青笑了笑,应道:“师兄说是,那便是了。”
“嗯。”
黑发少年看着对方再次陷入沉默的背影,有些苦恼地笑着拍了拍额头。
喂喂兄台,这样好像……不太妙啊。
……
寒冷的气候对于火德之体而言无疑是令人愉快的东西,寂玄道的茫茫冰雪总令玄霄想起千山雪岭的满目尽白,熟悉的景物令心情也渐渐明朗了起来。
云天青与玄霄二人并肩涉雪而行,玄霄因双足不便只得老老实实地踩雪前行,低头时却发现身边之人的足印极浅,只在雪上留下淡淡印迹,几达踏雪无痕之境,心中便微微一动:“江湖之人的身法尽皆如此轻妙?”
云天青立即深深一脚踩入雪中,身形颇为夸张地晃了几晃,挠头傻笑道:“哇,好险!学艺不精,一步三跤啊。”
玄霄知他想起自己腿上旧伤,有意相让,便也只是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黑发少年见此计终于令那人不再注意自己,忙转头向着远处眨了眨眼,继而指着那处大叫:“哎呀,师兄,你看那是什么?”
玄霄闻声望去,发觉一点金光在雪地中闪烁明灭,当即捏了个法诀,提剑向那处走去。
云天青见状忙跟在他身后喊:“我说师兄你小心些……”
话音未落,两人所立之处瞬息浮现一道幽蓝阵法,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时,面前赫然立着一道玄色石门,高大古朴,宏伟不凡。
“哇哇师兄我们还活着吗?”
玄霄静了半晌,轻声吐出一个名字,带着某些难以言喻的意味:“……千山雪岭。”
半年前自门内踏出时分明已心如止水,如今……
——新的一天总会有很多值得去期待的东西……
——人生那么短,哪有什么是非恩怨不能放下?
他垂眸低眉,缓缓上前抚过门上雕纹,手中炎光一闪,高大的石门轰然向两边拉开,揭开冰雪之国的面纱。
“哇,这是机关?”
玄霄瞥了一眼身后聒噪的家伙,淡声道:“此乃千山雪岭,琼华六大禁地之一,你若多嘴多舌,后果不言自明。”
“禁地,不是吧?那岂不是又要被师父念死?”
“你不说,我不说,又有何人知晓?”
“哗!看不出师兄你其实也是个为非作歹逼良为娼……”
“修口!”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漫天白雪之中,玄霄缓缓涉雪而行,云天青便也放慢步子跟在他身边,恰如平日里与琼华第一弟子同进同出时一样理所应当,不卑不亢,常常惹得众人纷纷瞩目,而瞩目多了便也成了习惯。
那人似乎永远都是这样。
一双桃花眼,一抹春风笑,风骨天生,风流天化,微挑的唇角像是拳拳温柔又像是漫不经心的讥诮,仿佛漫天白雪与遍野金银于他并无差别,都只是一场繁华过眼,美也好丑也罢,不过皆是沿途春光秋景,无人可令之驻足须臾。
最潇洒的笑容往往隐匿于超然傲视的姿态之后,冷眼淡看红尘百态,凡人悲笑痴妄。
流风不会为任何高墙所拘束,流水再是柔情也冷酷地穿指而过,亘古东去,不止不留,不眷不恋。
“那便是……凝华池。”
两人行了半柱香的功夫,一弯清池猛然跃入眼帘。
玄霄立于一泓碧水池畔,宽大的衣袂垂落在水中,带起细微涟漪,映出一张冰雪般不染尘埃的面容。
他垂下双眸,缓缓涉水而下,仿佛是在寻找往昔遗落的回忆,素袂雪袖在靛蓝的池水中悠然舒展,如夜青丝,丹砂朱唇,冰玉风骨,那人静立于水中的姿态宛若一支夜开的清莲,又如一柄月下沉睡的含霜长剑。
云天青在池畔抱臂而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如同在欣赏一幅画卷,却见那人猛一蹙眉道:“水灵之气,此处水灵之气很是古怪。”
“噢?”黑发少年轻笑一声,上前两步,竟猛然纵身跃入冰冷池水中,令人止之不及。
“云天青!”
玄霄怔了一会儿,扬声喊他的名字,却迟迟不见少年浮出水面,足下一股托力稳住他的身形,令人根本难以下沉。
那人究竟是怎么潜下去的?
他回身四顾靛蓝池面,面沉如水,冷声喝斥道:“你水性极佳,琼华无人不知,还不快些上来!”
无人应声。
“云天青!”
明知那人水性远胜自己,如此溺水也未免太过荒谬,但凝华池水深不可测,若是……
“云天青,还不上来!”
玄霄神色冷峻异常地等了片刻,心中隐约发凉,正待下水去寻人时,眼前水面上缓缓浮起一物,赫然便是那人的发带,织物在水中袅娜舒展的样子格外触目惊心。
——凝华池乃是天下十大寒池之一……
——我可不只是想与师兄一同看海啊……
“天青!”
身后池水猛地哗啦作响,下一瞬间身体便落入一个湿冷却温暖的怀抱,那人赤着上身从背后拥住他,贴在他耳边低声调笑:“师兄方才可是在为我担心?”
玄霄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胸中满腔怒火轰然窜起,当即冷笑道:
“你死与不死,与我何干!放手!”
“哎?不放。”云天青闷笑一声,呼出的气息洒落在玄霄耳后,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怎么还在发抖?”
“凝华池乃是天下十大寒池之一,自然是寒气所致,又与你何干!无耻小人,还不放手!”
“哎呀,方才不还是‘天青’么?”
玄霄怒极反笑,目若冰霜,抬手就待召出剑魄,那人便又收紧了双臂抱着他轻轻摇晃,安抚般黏黏腻腻地软声笑道:“不过玩笑罢了,莫恼莫恼。师兄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云天青说着松开双臂,玄霄这才发觉他手中武衫里正包裹着什么东西,透过浸湿的织物泛出隐约蓝光。
少年探手揭开武衫,一颗如同正午阳光下湛蓝海水般的灵珠静静卧于其中,光辉清冷幽静,傲然又不失柔情,如同智者的注视,又像魂魄般洁净而纯粹。
水灵珠……
“这本是应天池之物,为何会在此处?”
玄霄皱起眉,探手触上那瞳仁般灵动的宝珠,一声凄厉的龙吟霎时冲霄而上,华丽的金色盘龙纹于灵珠中闪现,蓝红两色光芒自玄霄身后亮起,云天青抬手看着自己周身的青蓝两色浅辉,微笑不语。
一声又一声凄烈的长啸宛如崩龙之音,节节攀升,愈拔愈高,无数画面音容纷繁错杂,交织层叠,如同排空骇浪般扑面而来,瞬间淹没视野——
血红色的天空中阴云笼罩,一望无际的火色荒土中布满或森白或焦黑的巨大骸骨,似龙非龙,似人非人,尖角利爪,怪异无伦,幽幽的空洞眼窝仿佛充满怨恨的无尽深渊,与那沉沉上升的黑烟和灰烬一同诉说着被掩埋的过去。
这片土地曾见证六道之中最为久远而惨烈的战争,曾目睹世间最高贵存在的陨落,如今却伴随着一个应该死去的秘密而永远沉沦。
这是一座比历史本身更为古老的坟墓,静默地伫立于遗忘与时光之外。
『夜色为若发,白昼为若肤,星辰为若眸,朝霞为若唇……』
「兄长……」
『荫护万有,跻览众星……以吾神相,正汝神威,光岳不绝,此誓不休。』
【我以为自己是第一个聚形的,没想到还是晚了。你是谁,你有名字吗?】
「予君此诺,必与日月同辉,天地共期。」
【呵,这世上从无亘古不变的幸福,更没有长盛不衰的力量,你我亦如是。】
「三千世界,万里长天,何人敢与吾一战!」
【我要离开了……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你居然为了这些蝼蚁而反抗我?」
〖哥哥,有些东西,远比生命更重要,如你嗜战,如我爱之。〗
「……滚。滚回你的东方天界!永远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此事绝不可……不可为世人所知。」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日不能行,夜不能寐,天地为牢,万劫无期……」
〖哥哥,你这又是何苦……何苦?〗
「……荫护万有……跻览众星……」
〖太初,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兄长……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画面渐渐消散,漫天飞雪中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云天青伸手将玄霄带出了凝华池,两人沉默着离开千山雪岭,再次踏上寂玄道。
——天地万物,生于光尘,神魔仙妖,与凡人何异?八荒六合,孰非万劫无期?
——所以……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师兄。”
无人应答。
“师兄师兄?”
“嗯。”
“我说师兄啊……”
如同正在悄然酝酿的风暴,一个全然陌生的声音夹杂着山岚蓦地远远传来:“两位道友,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