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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章二十八 云天青·命中双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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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太过惨烈的意外。
在五派相聚之后的三个月内,琼华上下都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中,五派弟子离开时萧索决然的背影、玄震夙瑶的负伤、玄霄的昏迷与太清真人的闭关都如同昆仑沉默的苍莽山岳,沉沉压在众人心上,就连琼华派中最为飞扬跳脱的云天青也开始变得不同。
这是所有人都注意到的,云天青和玄霄间的不同。
破阵之日后第五日,玄霄自昏睡中转醒,反应平静得像是一池寒潭,很少开口,只是在必要时会吐出几个字,接着继续沉默下去。他照旧每日练剑,照旧夜夜刻苦习读,只是每天会往太一宫前驻足片刻,只是合眼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
极其偶尔的时候,有弟子曾看到玄霄在月下舞剑的姿态,漫天清华与冰雪般的白衣交织如练,一丝赤红映衬着他眉间朱砂凛凛生辉。
那分明是血的颜色。
那个人会眉目冰冷地映着月光,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然后用一个甘霖咒让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日复一日地修炼。
琼华上下没有弟子敢在玄霄面前谈起太清的伤势,谈起夙瑶受损的玄谷三关,谈起玄震一次又一次断裂的右手经脉。
没有痕迹的伤口,就没有存在过。
出人意料的是,与玄霄共室的云天青并没有如众弟子所料般对玄霄跟前跟后软声好言,然而若真要说这两人间有很大的变化,却也不尽然。
云天青有时依旧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同夙莘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玄霄却不会再当众喝斥他不合礼法;云天青依旧会与玄霄并肩去剑舞坪练剑,却不再嬉皮笑脸地黏上去牵他的手。
若是知道云天青犯了诫被罚去思返谷,玄霄依旧会冷冰冰地“砰”地关了门,却再没有人在大庭广众下没皮没脸地用身体去卡门,讨好地笑着“就知道师兄舍不得我”,摇着尾巴蹭进房来。
而两人的房间也已许多日不再有“窗前夜明”的奇景了。
若要说窗前夜明这所谓典故,还得提到昆仑的夏天。
昆仑的夏日有冬昼暑夜之称,玄霄睡得虽不安稳,睡相却极好,然而就是因为睡相太好,便是闷得狠了也不会在梦中把被褥踢开,只是皱着眉辗转,反倒是对房中的动静敏感得惊人。
往日云天青在时,总是会在睡前将风符贴在床头,任它幽幽地亮着蓝光,这才半真半假地在前半夜睡死过去。待下半夜玄霄睡熟些后,他才会小心地将被体温熨热的褥子拉下些许,揽着那人的腰,用偏凉的体温替他收汗,又时不时撩开他额前的碎发,顺手抚一下对方皱起的眉心;
而若是偶尔遇到天气太热又或玄霄体内剑意有所波动时,他便会悄悄将手搭在对方后心,淡蓝的光晕往往一亮便是一整夜。
自然,若是一不留神在次日早晨睡过了头忘记收回手,一定会是件麻烦的事情。
而对于玄霄而言,事情一定会简单得多。
平日里,若是直到子时读完一卷书后云天青仍不回房,他便会任桌上一盏豆灯亮着,自己背过去靠墙睡,内心冷静地思考次日早上是应该用重明幻凤,还是应该用一招千剑流光给那犯诫之人一些教训——就算那人会嬉皮笑脸地带着糕点来讨好也没有用。
大约是因为云天青玄霄不约而同的特殊习惯,这二人合住的房间被众弟子暗中戏称为“窗前夜明”,一夜不熄灯或是咒光长明那是常有的事。
甚至还有一次,一名弟子私下玩笑说要去窗下偷光夜读,而这种颇有听墙角嫌疑的做法立即为众人口诛笔伐——虽然每个人都觉得此等提议深得吾心,真乃尘世知己,当浮一大白。
然而正是这点曾为人津津乐道的光芒,已很然多夜没有亮起。
自五派相聚,玄霄与云天青之间成了真正的数日不见,相见无言。
云天青当初入派时曾抱怨玄霄“十天说话屈指可数,太不够意思”,如今却只是对他的沉默付之一笑,数次碰壁后亦不再勉强,渐渐地开始整夜不见踪影,而玄霄彻夜练剑的日子也变得越来越多。
并非有心躲避,并未有意冷淡,只是刀剑相对时的目光化为了淡薄又厚重的无形壁垒,只是无意间的一时放任便到了这样的境地。
如若真的要说,这种情况便大约唤作疏离。
日子就这样拖着脚步慢慢向前,五派相聚后第二月的月初,云天青被夙莘拉到琼华山门前为玄英送行。
那一年的七月,重光长老坐下首徒玄英拜别恩师,恳请下山归乡。而像这样的事,已然是近月来第四次了。
琼华派作为昆仑修仙大派,立于西域塞外遗世独立,却终归逃不过红尘迁绊。许多琼华弟子原是根骨不错的富家子女,因家中长辈葵慕修仙之道而出资令其上山修行,少数弟子仍与家中有书信往来。
只是若根不在此,终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一种隐约的不祥之意伴随着离去的脚步逐渐蔓延。
越高的山岳倾塌时,便会失去越多昔日的恢宏与壮丽。而只有当撑天之栋颓然倾塌时,才会有人渐渐明白,那双曾经坚不可摧的肩膀究竟为他们担下过多少飘摇风雨。
褪去一切光辉与崇仰,那个在众弟子心中仿若神明的琼华掌门,如今早已白发苍苍。
“天青师弟。”
一身长衫的青年褪去了道服与长剑,眉目淡淡含笑的模样依稀间竟像极了江南水乡的儒士书生,清朗的背影衬着身后连绵不绝的广袤山脉与雾白云海,竟让人感到一种恍若隔世的悲哀。
前来为玄英送行的人并不多,耳边却一直响着压抑的啜泣之声,如昆仑山风的丝丝冷意般萦绕不去。
云天青与玄英对视片刻,微笑道:“师兄要往何处去?”
玄英冲众人略带歉意地一笑,道:“在塞外停几日便回中原,汉人在西域总免不了受些非议,自然是回乡承业罢……玄霄师弟呢?”
“师兄他身体有些不适,怕是旧伤……”
两人都不说话了,玄霄的性子怎样,这世上最了解的人都已齐聚琼华,而玄英或也算是其中之一。
云天青静了片刻,轻叹一声道:“你若不愿下山,又何苦勉强自己。”
玄英闻言摇了摇头道:“家父亡故,家中薄业无人继承,家母又卧病不起,这一次的事多少走漏些风声,老人再三央求,作子女的又于心何忍?我不只是琼华的弟子,也终归是人子。”
云天青举目望向雾海中若隐若现的太一仙径,道:“我明白。只是若令师兄知晓,怕是只得一句‘人各有志’罢。”
玄英听出他话中之意,略垂了眸,淡淡一笑:“何必介怀。每个人都有不得不做之事,我如是,玄霄师弟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十岁便上山拜师,自幼在琼华长大,七年前的事多少有所耳闻。小时候我便曾听含音长老说,玄霄师弟他那性子像极了掌门师伯,又烈又倔。他那样的人,口中从来不说,却总将事情怪罪到自己身上,如今玄震与夙瑶如此,掌门师伯闭关不出,他心中……”
两人说话间,琼华宫后应天楼上的晨钟应时而响,悠悠清音回荡在山岳间,众人一时再无话语。
良久,玄英笑着拢了拢长袖,向众人躬身深深一礼:“时候已不早了,在下这便告辞了。此去经年,中原万里,不知何日再能相聚,万望诸君珍重。”
众人无言地看着青年再拜,转身走进漫天之迷雾中——“玄英师兄!”
玄英回过头来,看着追上前来的夙汐:“玄英师兄……你日后若是、若是回西域,定要回来看看我们。”
青年闻言一愣,继而颔首应诺,笑容明朗:“好,一言为定。”
云天青站在琼华山门前,目送玄英的身影模糊在远方雾海中,耳边是隐约的哭声,眼前是一片苍茫无边的沉默山岳。
他不清楚自己的一生中听过多少这样的承诺,也还不知道自己终其一生又将见证多少未渝或破灭的誓言。
云天青明白玄英那个笑容的含义。
或许年少时所有的天真与烂漫都只因无法预见自己一生的宿命,而眼前展开的未来依旧广阔无垠。
自琼华山门走向传送阵的时候,云天青在转角处遇见了倚在树下的玄霄。朱砂艳丽的少年垂眸静立在那里,眉目淡淡如倦,仿佛陷入了一场隔世经年的梦境里。
束腕的少年脚步微微一滞,眸中漾开的笑意若冷若热,与之擦肩而过:“师兄不觉得可惜吗?不去送行。”
玄霄顿了顿,淡道:“人各有志,修仙半途而止,并不出奇。此等心志不坚,临阵脱逃之人,与之多言也是无用。”
云天青闻言一叹,本已回转的脚步一顿,踏入传送阵中。
那一年,玄英离开琼华,东下昆仑前往中原。
一年复又一年,花开又落,远方再也没有传来故人的消息。
……
在琼华那些风雨欲来的日子里,唯一令人欣慰的一点是,玄霄与云天青之间的冷淡和一场暴雨一样匆匆谢幕,只保持了旬余便被打破——然而这种打破给琼华弟子都带来不少惊吓,尤其是青阳门下最小的弟子夙汐。
在夙汐看来,一向好脾气的云天青会与冷冰冰的玄霄师兄发生争执,当真是不可思议之事。
尤其这个争执中心居然还是自己。
此事的起因很简单,由于天资有所差距的缘故,大多琼华弟子初入门中均会在御剑与术法中择一为主,像玄霄与云天青等悟剑宗直系弟子这般剑、法修为相近的弟子实则并不算多。
琼华弟子择道时向前辈询问也是本派传统,其中辈份最高的弟子的意见往往会受到极大的重视,夙瑶玄震因伤谢客,玄霄自然便成为本派辈份最高的弟子。
然而就是在这一点上,云天青与玄霄二人发生了分歧。
玄霄乃悟剑宗嫡系弟子,自然力推御剑之术;而云天青则以为此事应当交由夙汐本人来决断,更何况夙汐的天资破幻本就适合术法,主择修剑一事太过武断,主法辅剑倒是不错。
“剑仙不修剑,何以斩妖除魔!当真荒谬。”
“师兄,夙汐师妹乃是女子,天生有破幻之能,本又偏好术法,剑法二者殊途同归,若偏则废,一如济世之道本不拘于形,扬善与除恶,何必耽于杀戮?”
“云天青,你这是何意!”
“师兄,你这是入执。”
“妇人之仁!你……”
“玄霄师兄,天青师兄……”
夙汐轻轻地唤了一声,却被夙莘一把拉过:“嘘!少搀和进去!他们俩的事别凑热闹。”
夙汐看了看那边面如冰霜的玄霄道:“可是,我其实不太明白,择道和入执有什么关系。”
夙莘切了一声道:“这世上有两个词,一个叫牵怒,一个叫借题发挥。他俩这些日子不死不活的样子,早该吵一架了。”
她说着一手叉了腰,一手拍了拍夙汐的肩,叹了口气道:“男人都是这样,看上去一个个早慧近妖,其实整一个孩子心性。哎,都才十六岁而已,装什么老成。”
夙汐看着那两人越争越离题万里的架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猛然间,一声巨响自琼华上空炸开,众人皆仰头而望,一道青蓝色光柱与一道金红色光柱冲云而上,清鸣与长吟交织叠起,宛若龙争凤舞,剑光染尽万里长空,华彩眩目无伦,如神迹降世,又像是隔世的召唤跨越光阴,久久未散。
那个方向……
“两位师兄。”
玄霄与云天青闻声而望,但见一名身穿武衫的弟子向他们躬身行礼道:“宗炼长老承天剑台有请。”
两人对视一眼,相顾不语。
承天剑台、剑台旁拜剑台禁地、剑林以及其后阴阳岭主禁地乃是琼华浮空阴阳岭上的四大异地,高高悬于琼华五峰之上,一半冰霜一半火炎的气候对于修为较差的弟子而言是极大的考验,故而此地的传送阵需要特殊手令方能开启。
玄霄与云天青都是第一次前往浮空阴阳岭,两人踏入承天剑台时均被那滚滚扑面的热浪与森森寒气迫得一顿,远远便看见执剑长老宗炼负手立于剑台旁,似乎在出神。
“宗炼长老。”
宗炼听到身后的声音,浑身一震,方才旋身看向二人。
身形魁梧的老人看了一眼玄霄,缓缓道:
“今日让你二人前来,是有要事相告。此事事关重大,你二人须得细细听好。”
“我派自立派以来,即有炼成天下第一剑的夙愿,历代执剑长老为此愿望奔走不休,以图可成就不朽名剑。我派第二十代掌门道胤真人自幼爱剑成痴,乃是不世出之才,年不惑时悟出以人养剑,万物分阴阳,而阴阳生万物之理。若能修炼一对雌雄双剑,其威能非凡人所能想象。自此我穷派三代之力,采东海海底沦波净石、天山冰池下寒珞玉魄,再辅以西北大荒中上古冥灵木,凭上古“百炼之法”,反复锻冶,但求无错,终于今日成羲和、望舒两剑。”
“你手中佩剑春秋已毁,已是时易剑了,这也是你师尊之意。拜剑台中双剑乃是我派数代心血而成,如今虽还是死物,若能灌注生人灵气,则力量之巨不可想像。你若成其剑主,便当誓死捍卫琼华,以斩妖除魔为任——你,愿是不愿?”
神兵择主在乎今缘,不在前尘。
七年苦修,七年辛酸,寒池凝魄,月下不眠,只为等待一把剑的降生。
那将是他的佩剑,是他身后永生永世至死追随的力量。
广袖中的双拳缓缓收紧,他的回答毫无犹疑:“弟子定然不负所托!”
宗炼摆了摆手,缓缓指向拜剑台的方向,声音如同叹息:“既然如此,便好好待它罢。剑名羲和,莫失莫忘。”
老人沉默了一下,道:“天青也一同去罢。”
“啊?是说我?”
宗炼并未回答,只摇了摇头,缓缓走远,口中低语令他身后的少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永世相随,不离不弃,又有多少人承得了这份盛情?故剑当情深。”
……
拜剑台与卷云台二者素来被共称为琼华双绝,立于其上,昆仑雪域山巅极处的山风鼓袖激荡,如有灵魂涤荡之感,翻涌云海和白色雾涛在足下滚滚而过,令人隐约有一种俯瞰尘世沧桑的错觉。
拜剑台与卷云台一样呈天圆之貌,中央苍石台上,一蓝一红两道光芒隐约闪动,如同相生同辉的日月,又如同水火不容的死敌,争相发出轻微的剑鸣,像是互相攀比着谁的剑主能首先回应召唤。
玄霄站在拜剑台旁,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待踏步迈入其中,手腕却突然为人握住,不由心头微微一跳。
玄霄转过头去看向云天青,见他伸手点了点嘴唇,眉梢的笑意温柔又不驯,像极了往日里黏人时的模样:“嘘,莫急。师兄你听。”
听?
玄霄皱着眉,凝神侧耳,只觉耳边剑鸣越来越清亮,如同生而有灵一般,一时间倒也忘了将手抽回去。
置于拜剑台中央的双剑自两人接近时便开始不断变亮,交相辉映的光彩像是两只孔雀意欲吸引游人的目光,只是偶尔应和的鸣声可听出些许端倪,像是死敌的遥战又像是情人间的绊嘴,令人忍俊不禁。
云天青拉着玄霄的手腕不让他踏入剑台,二人双剑就这样对峙片刻,火红之剑首先一声长吟,化为一道炎光冲天而起,直奔二人而来,剑身拖出的长长火羽如同凤凰翔空时的彤云,隐隐闪烁着奇异的光辉。
双剑之阳——日神羲和。
赤红的羲和长剑在空中如朱雀长鸣,无格无鞘,比寻常长剑更长三寸有余,剑身线条流畅,隐约饰着丝羽般的云纹,剑刃近首处成龙脊起伏,只有一枚殷红若血的朱雀石镶嵌于原剑格之处,如同一双凝视人间的红眸,深沉又纯净。其自剑尖而起的霞红在炎光中不断交替变幻,最终化为旭日般金红的绚丽色彩,如同展翅的九天火凤般神威逼人,朱雀石的色彩与玄霄额前朱砂交相辉映,刚毅霸道而热烈灼人。
云天青笑着打量那把绕着玄霄打转的神兵,摸了摸下巴道:“这还差不多,小样的,刚刚竟还摆架让美人屈尊去你那里……嗷!”
羲和侧身一摆,一星火光霎时点亮了云天青的衣袂。
“羲和?”
玄霄横了云天青一眼,开口呼唤眼前之剑的剑名,长剑闻言一震,继而欢呼般长鸣一声,声声婉转不绝,魂魄之中的快乐与欣悦之情仿佛透过灼灼炎光,直直印入人心深处。
吾主……吾主……
耳边响起极其轻微的呼唤,像是稚嫩的童音又像是亘古不变的洪荒之声,玄霄闻声有些讶异地扬眉,继而抿着唇略略抬手,一道火红剑魄在他手中出现。
他垂眸注视着眼前长剑,默然不语。羲和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剑魄与剑体相融,成命定之剑,完成上古以来流传的古老誓言。
共享喜悦与悲伤,共享生命与荣耀,拥有共同的记忆与信念,拥有不可分割的过去与未来。
你……当真愿意?
两道炎光开始闪烁,无数画面在脑中来回纷飞,入定、苦修、练剑、凝魄……七年时光凝聚成短暂的一瞬,映照着彼此毫无遮掩的灵魂。
熔炉、锻造、刻印、淬剑……太过漫长的岁月,太过漫长的等待。自天地初开之时,自虚空命盘转动之日,它在混沌中等过多少个万年,终于换来今生一世相伴。
生生世世,世世生生,它只愿追随一个人的脚步,只有那个人会这样注视着他,呼唤着它。
吾为利剑,破开前方无尽黑暗;
吾为坚盾,阻挡前方所有艰险。
“上邪。立修剑道者通诸法而甘则一,取一剑而护苍生。”
“若为吾友,破万千晦暗;若为吾师,引三千轮回;若为吾兄,守风雨如磐;若为吾爱,誓此生不离。”
羲和剑身之上,火莲纹样一闪而逝。
一声凤鸣冲霄而上,绚烂的火光映照着少年的目光笼罩天空,梵音般的唱和声在穹宇回响,彤云化为纷扬的光点,悠悠飘落而下。
一月只为一人生,一剑只为一人成。
剑如其人,其人如剑。
“吾主。”
一个低沉冷淡的男声在耳边响起,炎光在少年身后化为隐约的人影,红发莲纹的青年如同放大的神光,悄然笼罩剑主的身形,虚无飘渺又神威摄人。
玄霄看着眼前剑眉星目的冷峻青年,半天没有说话,羲和亦淡淡垂下双眸,一言不发。
沉默突然降临。
“啊,果真是生而有灵。”
须臾,云天青一伸臂揽住玄霄的肩膀笑道:“师兄,不要想了。世上万物有灵,只是成灵所需年岁不同。这家伙是自生剑灵,乃是万兆无一的神兵,与那些剥了生魂的注灵不可同日而语。日后此剑若是得祭剑之灵,便是所谓一体双灵的绝世神兵……啊哈哈,我也只是说说。”
玄霄抬起双眸,云天青这才发现他身后的羲和与他的神色如出一辙,截然不同的容貌与声线,却有一样冷淡的语调和动作,开口时两个淡漠的声音相叠相和,带着说不出的震撼:“我自然知道。你很吵。”
云天青呆了呆,苦笑道:“师兄你千万别把这玩意儿放在床头。”
玄霄与羲和同时轩眉,凤目、星眸冷冷一睨,和声淡道:“理由。”
“我怕晚上会抱错人。”
“……天青。”
“什么?”
玄霄羲和对望一眼,叠声冷道:“这招便唤作羲和斩罢。”
“啊?嗷——!我说师兄,你能不能先和这家伙分开!”
一声长啸再次响起,青蓝剑光如同长龙在空中划出云迹,与指向云天青的羲和铿然相交,寒气凛然摄人。
双剑之阴——月神望舒。
羲和与青蓝长剑对峙须臾,玄霄一抚长袖,赤红长剑的实体立时化为一线光芒敛入少年袖中,少年的一头长发霎时红光闪烁,原本黑红的长发已近棕红之色。
人剑合一之境。
望舒在空中发出一声威胁般的低吟,继而化为一道青泓掠向黑发少年身侧,比羲和更为清悦的剑鸣带着明显的邀功意味,在云天青周围徘徊不去,一线青蓝攀上少年的黑发。
与璀璨得近乎奢华的羲和不同,望舒通体青蓝,同样无格无鞘,却未以宝石或刻纹点缀,剑体流畅如静水,剑身略窄,比起厚重刚毅的羲和更显轻灵飞逸,明显是把快剑;然其剑长却与羲和相同,比寻常女子所用佩剑长出不少,可见双剑乃是根据剑主剑路、体格所制,玄霄剑路看似玄奥实则刚劲之极,甚至……
云天青看了看羲和的剑脊,轻轻一叹。
果然,这实际是把可作两用的左手剑。
除了悟剑宗内几人,世上怕是很少人会知道,玄霄的左手比右手之剑更为凌厉。
这是两把为了剑主而诞生的剑。
隐隐流淌的光华如同世上最澄清的静水,望舒的色彩像碧海像江河又像跳动的山涧,莹莹清辉如同天上明月照临人间。
然而对于每一把剑而言,三千弱水,百世万代,真正的明月永远只有一轮。
——可若不能从一而终,就莫要招惹。
——永世相随,不离不弃,又有多少人承得了这份盛情?
——此毒发作时遍体生寒,如无解药,至多可熬过十年。
云天青看了看眼前不断震鸣的望舒,勾唇一笑,伸手将它轻轻推开:“抱歉。”
少年的笑容很温柔,口吻却很坚定。
羲和缓缓垂下了眼,他知道会发生什么。这是每一把佩剑最恐惧的事情,是他们漫长的一生中,沁入每分每秒的恶梦。
望舒剑在空中滞了一滞,继而又缠上少年,剑鸣声中带了几丝困惑的惊惶。
黑发少年再次后退一步,摇摇头,用最为明确的姿态拒绝了它:“不,不行。我不能做你的剑主。”
望舒不断在云天青周围回旋,剑鸣由困惑变为焦躁,由焦躁变为惊惶,由惊惶化作哀恳,少年却只是笑着摇头。
“天青。”玄霄皱眉看向望舒,道:“它很喜欢你。你……”
望舒闻言立即长吟一声,似在应和其所言。
云天青摇了摇头,扬手拔出腰间佩剑长生,道:“并肩天涯者只取其一,故剑当情深。我与长生共死生,同悲欢,若喜新厌旧,实是令人不齿。不敬剑的剑客不是好剑客,又何况剑仙?这对长生与望舒皆非公平之事。”
玄霄想起自己亲手葬下的断剑春秋,默然颔首无语,良久方道:“是我疏忽,若剑与剑主心有隔阂,只会彼此怨恨。不想你竟……”
云天青哈哈一笑,正待说话,一线蓝光暴亮,少年猛然回眸看着望舒道:“别做无可挽回之事。纵使你斩断长生,我也不会做你的剑主。”
长剑哀鸣一声,只换来对方更冷酷的拒绝:“不,不行。”
望舒在空中顿了片刻,一身青蓝色的光辉变得冰冷骇人,愤怒和怨恨之意带起凌厉的剑气,最终却只是如崩龙哀吟般长啸一声,浑身华彩陡然黯淡,剑身深深刺入苍石地面,几道裂纹向四周绵延开来,毫无神采的模样与普通长剑并无差别。
羲和闭上眼,虚无的身形缓缓消散在空中。
两人沉默了片刻,云天青拉起玄霄的手腕向拜剑台外走去,边走边道:“师兄今次得了羲和,便算真正执剑,按照琼华规矩,是要行拜剑礼的罢?啊,不过玄字辈中只有师兄最晚啊……”
玄霄闻言横了他一眼,淡道:“拜剑礼乃是修剑之人最重要之日,怎能以先后定论。”
“是,是。师兄你不要绷着脸,拿到羲和定然很欢喜罢。”
玄霄冷哼一声,甩了他的手道:“不知所谓,修道之人心思怎能如此浮躁。”
“师兄看起来很喜欢。难道不是?”
“这同你无关。”
若无解药,至多可熬过十年。
云天青叹了口气,摸了摸鼻子笑道:“师兄真是的,同你说话总是这样。莫恼了,先前全是我的错,只是夙汐择道本就她自己的事,她自己喜欢才是要紧。”
玄霄皱眉道:“说来说去,你仍是……”
“好好,不说这个了。拜剑礼应当是三日之后的辰时,师兄有什么想要的?”
“云天青!你若再敢偷偷下山……你干什么!”
云天青笑着去拉他的手,不出意料地被一把挥开:“哎呀,师兄你好凶。莫恼莫恼,我今夜乖乖回来便是了。师兄……你近日莫要去练剑了,可好?”
玄霄闻言一震,寒声道:“你自己疏于修炼,莫不是要我同你一样。”
他这话说得着实不客气,云天青却只是笑笑道:“人云过犹不及,师兄如此行事,只怕有伤根基。若是令师父知道,定然会着急,若是一着急,伤势可就……”
玄霄冷哼一声,垂眸道:“师尊闭关养伤,岂会因这等小事分心。”
“啊呀,若是我哪天嗓门一大……”
“你!”
“师兄若是力求精进,每日早些起来便是,再不成……”云天青摸了摸下巴,嘻嘻笑道:“师弟我舍命陪美人啊。”
“云天青!”
“师兄、师兄……”
玄霄冷着脸,努力回忆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些什么,否则为何此人一日之间态度转变如此之巨。
不过可惜,这位天资卓绝的修仙奇才的心思实是一根到底,最终只得勉强在对方的死皮赖脸的一连串师兄中点头哼了一声:“……嗯。”
云天青当即咧嘴一笑,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结果被恼羞成怒的玄霄一把挥开,只好摇着尾巴又黏了上去。
两名少年相伴而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拜剑台,深深扎入石中的望舒剑身,一弯冷月纹样闪过。
为什么……若你不喜欢,我都可以改,但是不要拒绝我……
我等了你万年啊,求你不要丢下我……
吾主……
孤剑悲鸣如刃,声声入骨。
命运的轨迹如同刻于苍石的深深裂纹,早已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