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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章三十三 云天青·一瞬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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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识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少年岁?
对于性情寡淡的玄霄,若非死皮赖脸如玄唐云天青之流,与之结交的后果只有白头如新四字可以形容其凄凉。
而在过于豪放的云天青面前,保住自己底裤的颜色则一度是李寒空心中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自称有豪士之风,实则是自来熟的云天青与那名自称王狂狂的蓝衣道士一见投缘,一个说着“王兄久仰久仰要去何方”,一个答着“不敢不敢愚兄与你同路”,两人勾肩搭背地往那略合计,云天青回头笑道:“师兄,不如我们同路啊?人多热闹防贼盗。”
玄霄冷冰冰地看他一眼,其意不言自明,黑发少年清咳一声,心虚地摸摸鼻子。
那模样清秀的书生起先并不言语,此时却突然冷嗤了一声,扬起下巴,向着王狂狂道:“耽于方术,肩无担当,不闻圣贤,我不与尔等无知肖末同路。”
疯道士呵呵一乐,那张鬼气森森的脸摆出一副弥勒之态,一拈小胡子,摇头晃脑道:
“哎,此言差矣差矣真差矣。我道门玄法妙不可言,惊世骇俗振聋发聩,未曾吃过以丹炉所烤山雀之人不能领悟啊不能领悟。”
那儒生阴恻恻地笑了一声,斜着眼不屑道:“岂止?就你那些霹雳弹,烤了整个山门也不是难事。尔曹道门末家不过靠神鬼之说聚财营生,招摇撞骗欺世盗名,还做甚么世外高人的姿态。”
这一番话虽是对着疯道士所说,却是连带着天下仙家都骂了进去,“聚财”二字词锋更是直指琼华一类的修仙大派。
云天青暗道一声麻烦,果见玄霄冷冷一眼扫了过去,语调孤慢,音色清冽:
“人各有志,道自不同,玄门所悟乃是求生死极境,与天地同岁,超然物外,岂是凡俗汲汲富贵者所能领悟?”
“好一个生死极尽!可无尽寿岁又能如何?你又怎知他人稀罕这碌碌无为而生,怎知以吾命易后世无穷之荣光?”
那儒生颇为讥讽地啧了一声,又傲然冷嘲道:“生于天地,不效家国,以民以天下为谋,惟戚戚于一己得失,耻为七尺男儿!”
玄霄闻言蹙眉冷睨,对方仍接着扬声道:
“君子死之为人,小人生之为己。尔等非但忘国忘本,投身以飘渺长生,更假除妖之名以武犯禁,蛊惑君上,乱纪违纲,自以为超脱物外;徒有延年之寿岁,洋洋兮自得,作态怜悯他人,却不知自己最是可怜。可笑,可笑!”
“一派胡言!”
云天青见得二人不过几句话便剑拔弩张的模样,不由暗自苦笑。儒道两家分歧由来已久,他师兄又是那顶较真的二愣性子,岂容得琼华之名蒙尘?而那儒生……
“妙!妙乎哉?妙哉!”
云天青身旁的疯道士忽而纵声扬眉,哈哈大笑,黑发少年微微一愣,继而也笑道:“何事妙哉?”
王狂狂又哈哈笑了好一会儿方才收声,望着少年的双眼笑意犹随:“非仙似侠一道魂,非道似仙一侠骨。此处一儒一凡,一道一侠,妙乎哉?妙哉!”
黑发少年闻言眸光一动,灿然笑道:“‘佐君者儒,知天者狂,山河万里自为王’,岢先生果然慧眼如炬,北狂南儒名不虚传。”
疯道士看了一眼不远处仍在争论不休的二人,拈了胡子,笑得很是释迦牟尼:
“不敢不敢,怎比得上小友心思玲珑。”
两人顿了片刻,忽而相视一笑。
云天青与王狂狂二人在经历了一番好言相劝,不惜彩衣娱“亲”的过程后,终于安抚了各自凶残无比的“家眷”,一行人再次上路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一道黄土,一川烟草,一匹白马,一侠一道,一儒一凡。
因与人结伴又只有一匹马的缘故,云天青不得不下马徐行,玄霄则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黑发少年牵着马与疯道士落在后头,牛头不对马嘴地谈着近日中原之事,越谈越是兴致昂扬。
一个说洛京书画,另一个就说桂花烤鸭;一个说江南烧鹅,另一个就谈秋帷取士,全把前方面沉如水的二人抛在脑后,乱七八糟地侃得不亦乐乎。
四人自关岳坡转入官道步向洄水,走了约一顿饭的功夫,一路上竟未看到一名行人,反倒是道中不时散了零星杂物,隐约带了几分令人心惊的意味。
起先是破碎的绢帕麻袋,后又是断裂的竹篾书简,乱七八糟的物件一路逦迤而去,渐渐变为染污的外衫,再是褴褛不堪的中衣与稚童破碎的红布小鞋。
路上的杂物愈来愈多,意味愈来愈不祥。
眼前一路黄土猛然沉了下去。
滔滔江水隆隆咆哮,翻涌浊波吞岸,一条险川骤然横隔于四人面前,沿水的斜坡早已被冲得坑洼泥泞。
连接两岸的木桥如被巨力拦腰而断,几片洇水的桥板在浪涛的冲刷下摇摇欲坠,冷风扬起黑发少年的发带,带着湿意扑面而来,寒意彻骨而入。
云天青与疯道士早已停下话头,蓝衣道士看向咆哮的怒涛,略皱了眉,拈须道:“洄水两岸素来安稳,如此景况……那传闻却是真的。”
黑发少年闻言略垂了双眸,看似若有所思。
“我早告诉你有变,你如今该信了。”
那儒生越过二人,举目望着灰暗的天色,阴□□:“九州各地频发天灾,南涝北旱,粮断水绝,哀鸿遍野,枕尸菜人。南疆之地重燃烽火,骸骨千里,鸡犬不鸣又何足惊异。”
疯道士蹲下身,伸手拨开一处湿泥,露出半枝折去的木簪:
“那日星相之轨陡变,我尚以为……你可听过那巷间流言?”
半年时间,一首儿歌悄然于民间流传,巷尾市中,东西南北,四处俱是稚子说唱嬉笑:“南星现,命轨变,天帝不下至高天。”
天命骤变,九州烽火,人间生乱。
六道危矣。
那儒生冷嗤道:“听你这话,是要回五行宗?”
五行宗?
两人身后的玄霄微微蹙眉,转眸看向前方。
五行宗……为何似曾耳闻?
——“水格火德之相,世人称之‘水中火’,此说仅为五行宗内古籍所志,从未见现世,故千年以来聚讼纷纷。老朽素来不信五行宗的疯言疯语,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道理。”
——“五行宗乃千年前七十二仙宗之一,专攻五行术法,参悟阴阳大道。老朽曾与其宗主青容有过一面之缘,亦对此了解一二。”
——“此宗讲究五行互化,阴阳相济之道,行的是柔极而刚,刚极则柔之法。依五行宗所见,阴极生阳,水中生火,方为世间至阳。”
五行宗……千年之前,其宗主青容与须臾幻境酒仙翁曾有一面之缘的五行宗!
“七十二仙宗之一,平西五行宗?”
疯道士闻言猛然回头,继而咧嘴笑道:“怪道这位道友如此人模人样,原来竟是一丘之貉,敢问道友师承何处?”
玄霄皱起眉,忍了忍对方惨不忍睹的用词,淡道:“昆仑琼华。”
“昆仑琼华?”
那疯道士倏然长身而起,复又大笑起来,“噢,就是那个老祖青容说的‘穷花’?居然在这里撞到,妙哉妙哉!”
他低眉想了想,又摇头晃脑地走过来,抬手便要点向玄霄眉心,却被一人笑着伸手拦住:“王兄可莫要唐突佳人。”
那五行宗的疯道士抬眼对上黑发少年的目光,嘿嘿笑道:“贫道就是有这毛病,看到灵光的东西,总想着要摸他一摸。嘿,说来也怪,有时候什么破烂玩意儿,摸摸倒也好使了。”
云天青略一扬眉,笑得很是洒然,手中劲力却丝毫不松:“我师兄乃是琼华掌上明珠,如此佳人可不比那些破烂——”
“云天青!”
玄霄低斥了一声,见他转头来看,摇头道:“无妨。”
“我说师兄啊,你……”
“我已说了无妨。”
云天青见他坚持,只好松了手,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站到一旁。
那蓝衣道士哈哈大笑,扬手一点,一形绿光化为木字咒纹,在玄霄眉心一闪而逝:
“既是老相识又恰巧遇上,自然是有缘。本该好好吃吃喝喝一番,不巧贫道有正事要做,只先留个印罢。此咒乃五行宗秘符,日后若是遇到五行宗门下弟子,便可任意差遣——呃,至少木宗弟子可以。”
五行宗五君之一的木君说罢挥了挥手:“两位小友若是下山试炼,记得莫要去南疆荒林便是,那处最近折腾得厉害,人与人斗,人与妖斗,人与天斗,当真是其乐无穷。”
玄霄伸手抚过眉心,不动声色地散了手中红芒,道:“南疆荒林妖魔肆行,诡阵层叠,本是无人定居之地,何来诸多是非?”
那蓝衣道士颇为惊讶地嘿了一声:“五十年前后唐南迁之事,小友莫非不知?”
他说着摸了摸胡子,摇头道:“当年李唐后人退至南疆荒林,只余了了千人,后复建南唐,以国号为姓……你当真不知?不该啊,此事说来多少也与琼华有几分关联。”
白衣少年闻言一震,道:“关联?”
“大约在十八年前,荒林边界妖物暴虐,民不聊生。南唐储君偶为琼华一长老所救,国君便趁此令其携异宝,西往昆仑求道引援,却不料三日后国君暴毙,妖物破城,只剩百人得以逃脱,往更南处去了……怪哉,你既为琼华门下,应当见过他才是。”
你既为琼华门下,应当见过他才是。
——“道号?……故国旧姓罢了,何必再提?”
——“亡国储君,岂敢言贵?真要说起来,那彦清老鬼也挺会捡的。”
字字句句如钟鸣入耳,七年岁月陡然回转,那名除夕灯火下失神远望故里的少年仿佛犹在眼前,强笑着将往事轻描而过。
玄唐。
那是玄唐的故国。
“多谢……相告。”
白衣少年静立片刻,垂眸淡淡一礼,转头对着云天青道:
“我若天黑前未曾回来,你便先去中原,我自会去寻你。”
“哎?师兄,你要去哪儿?”
“你不必跟来。”
言罢,也不等对方回答便御剑而起,白色的衣袂衬着棕红长发,旁若无人般兀自飞扬。
一道火焰冲天直上,赤色的剑光划破长空,倏忽而去。
云天青看着已然远去的剑光,结结实实愣了好一会儿,方才转头苦笑着向一脸错愕的二人道:“失礼失礼,请恕在下告辞。”
话音未落,一剑青蓝便拖着长长的尾音电逝而去:“师兄——南疆它在南面,它真的在南面啊!”
“还有啊师兄,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中原啊!”
蓝衣道士仰头目送两道剑光远去,忽而微微一笑,手中一枚青竹新叶一闪而逝。
“仙是仙,天道无亲;侠是侠,命与仁义。仙侠本殊途,孤竹本无心,何苦相犯耶?”
……
雪白的道靴踏在寸草不生的焦黑土地之上,扬起一股带着淡淡血腥气的烟尘,全然不见人气,静得令人心惊。
破败的土地透着几分荒凉,冷风一吹,沙土便匆匆掩了方才踩下的痕迹。
不远处的山坡之上,暗色的荒林立在夕阳尽处,安静得像是突然出现,又像随时会消失,飘忽不定,虚实难辨,只远远看着便觉一股森森冷气顺着脊背而上。
云天青落地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玄霄站在原地看着荒林,头也不回道:
“你本不必来。”
黑发少年轻笑一声,走近道:“师兄好狠,将我一人扔着倒也忍心。”
“这里有魔气。”
云天青嗯了一声,只笑道:“还有叠阵。”
玄霄回头看了他一眼,终于迈开步子,甩袖冷哼道:“你若不怕死,尽管跟来。”
云天青作态权衡了一下,随即颠颠地跟了上去。
荒林位于南疆之地边缘,再向前便脱离九州之土,通往无尽未知蛮荒。贫瘠的土地本已是荒凉,冷风间夹杂的丝丝寒意更隐约添了几分令人胆战的意味。
玄霄踏上陡坡时脚步微顿,手腕一翻,周身已有火光缭绕。再向前走了片刻,眼前石土猛然一沉,露出一片低谷,似有无数怪石嶙峋起伏,隐入一片背阳的晦暗里。
白衣少年肃容举步,忽有一物自陡坡后跃入视线。
那是一只手。
一只如枯木般向着天空狰狞屈张的手。
云天青猛地上前几步,陡坡之下伏着一具衣衫褴褛的男尸,面容如见鬼魅般惊骇地地扭曲,皮肤泛着青黑,灰白的眼珠幽幽向上望来,仿佛带着一个不可知晓的可怖梦魇。
黑发少年心中巨震,抬头看向低谷,那嶙峋起伏的哪里是怪石?分明是层叠相枕的无数人尸!
一道阵光猛然自低谷中央升起,云天青与玄霄对视一眼,分别镇起咒符,羲和之炎灼灼燃起,将两人护在红光间,一前一后向下冲去。
站着的、伏着的、蹲着的、卧着的,一路死尸无一不是肤色青蓝,面容扭曲,仿佛为梦魇所摄,陡然陷入无尽深渊,其中甚至不乏垂笤幼童,万分惊恐的神色映在稚嫩的脸上,更透出几分阴森诡异。
两人立在尸体间,被低谷中死一般的寂静所浸透。
一轮红日已自荒林尽头沉了下去。
举目低头,方圆百里,竟无一活物……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师兄,前面!”
黑发少年略白了脸色,神情却仍算镇定,玄霄抬头看向他所指的方向,但见不远处几人立着围成一圈,似是在寻什么东西。
凑近一看,那几人早已断了气,身前是个黑幽幽的深洞,约有缸口大小,不知同往何处。
“天青!”
云天青举头望去,见不远处竟有个颈中挂着玉牌的孩子,正咬着手指坐在地上。
那孩子眨着眼,呆呆看了他们片刻,忽而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全然不知身边危机重重。
云天青几步冲上前去,霎时一道阵光陡亮,在距那孩子几步处生生拦住少年去路,骤然急停的脚步惹得小家伙一阵傻笑,噗噗地喷出口水,又啃起自己的手指来。
云天青忍不住做了个鬼脸,冲他无奈一笑,霎时便成了一大一小互相傻笑的局面。
“是三叠阵。”
玄霄扬手扶上光壁,蹙眉道:“土木火三壁,若要强硬破阵并非朝夕之事。”
黑发少年看了看眼前兀自烂漫无邪的孩子,安抚般弯眉莞尔,口中却道:“古籍有志,三叠阵眼在壁,难的是星图推演。”
“你会?”
“只略知一二,但得试试,总不能见死不救罢。”
云天青言罢长身而起:“此处诡鬼异常,迟则生变。师兄你护着这小子,我去附近看看——师兄你要小心。”
玄霄应了一声,顿了顿,淡道:“留神。”
“是是是,有师兄在,我怎么舍得有三长两短。”
“云天青,此事岂是儿戏!”
“啊啊啊阵眼啊你在哪儿啊……”
那人立刻拖着尾音一阵风似地跑了。
玄霄静了片刻,扬手召出一道火墙驱散阴风,又镇出一张咒符,复查了数次后便转头看向阵内的孩子,发觉对方正瞪着一双格外清澈的眸子,探究般好奇地盯着自己。
白衣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道服,又抬头看那孩子,两人大眼瞪小眼起来。
……
“四灵执位,七星归宫,北兮……呃,这里……南兮……啊,那里。”
云天青长吁一口气,面对着光壁后退几步,摸着下巴打量了片刻,笑道:“成了。”
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玄霄,扬声道:“师兄,此阵再行一轮便可破去……啊,阵眼好近好近。”
玄霄扬眉瞪了他一眼,并不作声,只是抬手抚上光壁,催动玄炎,果见三叠阵光渐暗。
阵内的孩子见他把手放上光壁,便有样学样地也把小手放了上来,隔着阵法轻轻敲打,一边咯咯地笑起来,小眉眼弯弯的样子竟让人觉得有些眼熟。
……玄唐?
白衣少年见状一愣,忙要收手,却忽然被不知何时走到身后的云天青握住手腕,轻轻贴在光壁上:“这小子还挺讨人喜欢的,若是……啊,他看起来也挺有仙缘,若是把他抱回琼华——哎呀,玄字辈里我终于可以做师兄了。”
黑发少年说着敛了敛有些黯然的容色,冲那孩子龇牙咧嘴地作个鬼脸,轻笑道:“是吧?”
那孩子噗噗地喷了口口水。
云天青嘿了一声,笑骂道:“哈呀,吐我口水?忘恩负义的臭小子。”
将这孩子……带回琼华?
玄霄闻言怔了片刻,转眸只看到云天青眉眼弯弯地望着自己。
这世上是否当真有轮回因果之说,是否当真有前世今生冥冥宿命?
如果与这个孩子朝夕相处,看他年年成长,护他再无风雨,将昔日身份颠倒……是不是就可以实现往年难圆的誓言,是不是就不会再这样遗憾?
一起回琼华,他从没有想过。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师兄,在想什么?”
温热的气息伴着笑语洒落耳后,玄霄忙皱着眉侧过头,定了定神,仰头看着即将消失的阵法道:“此处魔气四溢,定有古怪。如你这般轻率,难保不……”
一声尖啸陡然而起,挟着澎湃的血红煞气自荒林遥遥而来,宛如巨力冲破穹宇,震得林木瑟瑟摇摆,过强的威压几可令常人蚀体而亡,二人霎时白了脸色。
面前阵中土石轰然炸开,一只赤眼的巨狼自地底钻出,利齿森森咧开,状似癫狂,长嚎着冲向光壁,直扑那名稚童而去。
地魔狼!
一道火炎冲天而起,迅速吞噬着残余的光壁,羲和剑光随之猛击而上。黑发少年手中捏诀,疾风骤起,烈火迎风势狂,本已微弱的壁垒霎时摇摇欲坠,要看就将支离破碎。
羲和剑光再次闪烁,当头斩下,三叠阵法逐一开始崩塌。
地魔狼赤红的眸子闪过一丝血色,像是刻骨的憎恶与疯狂,又如冷酷的嘲讽,锐利的獠牙伴着低声咆哮与短促稚嫩的尖叫深深刺入,霎时鲜血淋漓。
巨大的狼爪如死亡的刀铡紧追而下,生生将那个孩子撕成了三瓣,那双瞪大的眼睛被血色模糊,陡然黯淡,分明已是不活。
“烈火玄炎,爆!”
羲和剑光与玄炎一同暴涨,悍然穿破光壁,将狼妖齐腰斩为两段。
因极端怒气而剧烈灼烧的玄炎瞬间便把它焚作一团飞灰,只余下一双闪着讽刺与冷蔑的双眼深深烙入玄霄脑海。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不过弹指几瞬而已,命运却已尘埃落定。
所有未来的可能戛然而止,仓促得就好像一个冷酷的玩笑。
一地冰冷的沉默。
玄霄俯身自一片灰烬中拾起一枚石制佩饰,系着的红绳早已化为尘埃,烫得灼手的雕面上,一个小小的“唐”字触目惊心。
那个孩子……果然和玄唐长得有些像。
这个孩子甚至本可能是他的师弟。
分明只差一点点。
只差一点点!
妖、妖、妖!
广袖中执剑的右手缓缓收紧,羲和阳炎猛然暴涨,少年眉心朱砂隐约闪烁,陡然散作火莲。
一星微弱的妖气自被立尸围拢的洞中透出,继而是轻微的低唤,娇弱得像是幼猫的低呜。
黑发少年猛然回头,但见一只幼犬般毛茸茸的幼妖自洞中探出头来,湿漉漉的粉色鼻子嗅了嗅,眼睛上薄薄地覆了一层白雾,显是刚生不久,连双眼也未睁开。
布满魔阵的荒林、催化贪婪的浓郁魔气、因煞气猝亡的众人、围着狼穴的人群、只剩一只的幼妖……
原来如此!
火红炎光奔霄直上,轰然咆哮,云天青忙冲上去抱着幼妖就地一滚,右肩为玄炎拂过,霎时黑红一片。
云天青抽了口冷气,嘶了一声强笑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玄霄扫过他的肩头,语调生硬冰冷:“如此恶畜,你还要护着它?”
云天青见他周身玄炎如急川奔流不定,眸中红光闪烁,知他心中激愤难平,只放缓声道:
“师兄,地魔狼一胎应有十只,如今却只剩一个,想是此地居民先行探穴才会……护犊心切本是常事,纵那母狼伤人当诛,也与幼儿没有关联。”
“非我族类,其心当诛!妖物本性难移,待它日后伤人悔之已晚!”
云天青退了一步道:“师兄,人非皆善,妖非皆恶,若屠其幼子,又与伤人之妖有何分别?”
玄霄不耐地振袖,厉声冷喝道:“闭嘴!我怜其子,谁怜我族幼子!”
羲和剑光一转,直指向前,眸色如血:“云天青,滚开!”
“师兄……”
“滚!否则休怪我无情!”
“众生平等,无贵无贱,以未行之事定罪,与‘莫须有’有何分别?何必牵怒,又何必赶尽杀绝?”
“放肆!我最后说一次,云天青,滚开!”
“师兄,你这已是入执!”
黑发少年腰间长剑铿然出鞘,本已指向玄霄,却因白衣少年眸中一闪而逝的愕然骤垂了半分,只得苦笑:“师兄,我不是……”
一道黑红煞气自荒林深处拔地而起,直通天宇,浓烈得骇人的魔气令大地隆隆震颤起来。
就是这股魔气!
先前激得那狼妖暴起伤人的便是这股魔气!
妖魔同宗,岂有善类!
玄霄眯眼远望,眉心火莲灼灼,手中羲和剑光一涨再涨。他冷冷扫了一眼云天青,一拂长袖,四周玄炎如怒龙轰鸣,少年身形却已化为剑光排空,向着荒林呼啸而去。
云天青抱着幼妖见他远去,长舒一口气,心中刚宽,身形便猛然一低,拄剑单膝跪在地上。
半月前伤处方愈,体内血毒又不时发作,先前破阵虽是取巧,但面对如此大阵也已是戮力而为,如今更是为玄霄玄炎所伤……
人善被人欺啊被人欺,居然真的是玄炎……这会死人的啊师兄!
云天青无声苦笑一下,轻轻松了手中幼兽,将它放回洞中,几个简单的动作已令他眼前阵阵发黑,思维也变得迟钝起来。
这里究竟为何会有三叠之阵?那魔气又是怎么回事?南疆荒林,无尽蛮荒……
无尽蛮荒——蚩尤?
魔……神魔……神魔之井!
咚!
宛如一记重锤当头而上,又如同巨力猛击地面,炼狱般的气息陡现,附骨攀髓。
黑红的煞气仿佛天生便是令人畏惧的梦魇,无声回旋,化为一道赤红的影子。
来人的足音沉沉踏来,声声敲在心上:
“你是何人,竟能破本座之阵?”
云天青闻声回头,正见一名身形高挑的红发男子傲然走来,头顶赤色双角如战戟染血,黑红魔气如盘龙缠绕不去:
“破邪之珠?哼!怪不得——区区凡人,竟敢贪图魔界之物!一群杂碎,也敢在神魔之井南阵外放肆!”
神魔之井南阵……那些人果然是因为神魔之井启阵的肆虐魔气而死!
红发魔物话音未落,黑发少年手中印出一点微光,赫然便是当日那枚黑蛇口中之珠。
“哼!北方玄武……好一个神界走狗!”
该死,中招了。
黑发少年心中一凛,手中长剑微斜,笑道:“阁下稍安勿躁,此中想必有些误会,此物并非……”
魔尊不屑扬眉,重重哼了一声,云天青手中长生剑脱手而出,利光陡转,一股巨力自剑端贯穿血肉之躯,连带着少年连退数丈,剑身咄地一声钉在枯木之上。
“哼!你既然有胆自本座手中抢夺土灵珠,就应该想到今日之局!”
后背重重撞上枯木,右胸为长剑贯穿。
剧痛顺着脊背窜上,云天青只觉口中血腥上涌,耳边轰鸣巨响,眼前阵阵发黑,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龇牙咧嘴地暗骂了一句:
哼什么哼,甭哼了,你都抓错人了啊大哥!
“土灵珠如今在何处?”
靠!老子怎么知道啊!
“还不说!”
一股撕扯魂魄般的痛楚直涌头顶,浑身血液寸寸灼烧后渐渐变凉,顺着衣角滴落在地。
云天青挣扎着伸手握住胸口长剑,焚烧的魔焰立刻将右手灼得血肉模糊,根本无法施力拔出,胸肺为长剑贯穿,连呼吸也成困难,更遑论开口。
眼前的景色逐渐黯淡下去,黑发少年咳出一口血来,牵动浑身伤处作痛,隐约间想到自己此番该是离归位不远了。
妈的,老子居然是栽在这种事上……
实在是……不甘心啊……
一线火炎暴亮,羲和剑光倏然破空,将红发魔尊逼退数步——“天青!”
浮于水面之上的发带,虚无飘渺的笑容,永别般的背影。
——“师兄,对不起。”
——“真的……好遗憾。”
岁月在那一瞬间悄然回转,满身是血的黑发少年为一把长剑自右胸贯穿,死死钉在树上,过长的额发垂落在颊边,掩去了苍白的面容与七年的光阴。
那名每一个除夕之夜都失约未归的少年与眼前之人的身影无声重叠,尘封了七年的往事如浪涛般席卷而来。
那名会在每一个清晨对他露出微笑的少年,那个早在七年前就已自生命中痛失的少年。
玄唐,那个嬉笑怒骂纵马鲜衣的玄唐,那个连故国都已湮灭于历史长河中的玄唐。
究竟谁还会记得在中秋举杯对月,以酒祭魂;谁还会记得飞仙峰上漫天的星辰,溢彩流光?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尖锐的剑啸猛地划破长空,赤色玄炎悍然直击红发魔尊,两道巨力铿然相交,震得天地都灼灼震颤起来:“至阳之炎?你又是何人?”
一袭白衣踏火而至,少年棕红长发的长发狂舞,满面寒霜中透出盈天怒火:
“滚开!否则即刻令你命断于此!”
“哼!口出狂言!”
红发魔尊正待发怒,忽而望见玄霄额前三瓣朱砂:“红莲命纹?凡人,你是至阳之体?”
玄霄心挂云天青伤势,无意与他多作纠缠,只冷冷眯眸,羲和锋转,直指魔尊:“干卿底事!还不快滚!”
那红发魔尊哼了一声,煞气暴涨,震得少年猝然脸色一白,羲和剑光反复明灭方才稳住身形:
“不知天高地厚!凡人,念你红莲命纹加身,本座暂不与你计较今日之事。”
“哼!他们杀不了你,便要借本座之手——一群杂碎!”
言罢,他一拂战袍,红黑魔气冲霄直上,染红半边穹宇,其音隆隆,峰峦崩裂,林木走石,天际远山轰然应和:“居然将主意打到本座头上,好大的胆子!”
空间骤敛,猝然回旋,一阵狂风卷地而过,目中无人的狂魔立时消失在玄霄眼前,来去倏忽,远山万壑仍旧兀自轰鸣。
很强。
这个魔物很强。
玄霄不及多想,急喘几声稳住体内消耗过巨的剑魄,转身便直奔枯木而去。
就算这根本已是垂死挣扎之局。
剑贯右胸,左肩伤口崩裂,血色早已悄然浸染足下灰土,每一次艰难呼吸间都有鲜血顺着唇角和剑身滚落,此等伤势若要和当年玄唐相比,倒也真是半斤八两。
拔剑而出片刻之内即会令其丧命,根本来不及寻医救治,不拔……便只能等死。
玄霄走到枯木面前,发觉云天青竟然仍清醒着。
纵然狼狈若斯,那人看到他时却仍是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褪去了轻浮和漫不经心,却无端让人觉得悲凉。
这是玄唐七年前曾笑着说“只是遗憾”时的眼神,是隐约带着告别意味的眼神。
浑身染血的青衣少年动了动唇,吐出的只是短促的气音:“师兄……”
“闭嘴!”
玄霄厉声喝了一句,白着脸握上长生剑,竭力稳住握剑的手,口中只冷冷道:“别这么没用,死在这种地方。既没人允许你去死,便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
云天青愣了愣,继而弯了弯眉眼,无声道:“我没有……”
我还没有想要放弃。
伴着一声痛哼,赤红的剑身陡然自少年体内穿出,鲜血霎时喷涌而出,转眼便染红了一袭青衣。
玄霄想要托住他下滑的身形,却连带着两人一同坐倒在地,云天青一脸我命休矣地闭了眼,被折腾得咬牙切齿。
飞快地点下几处大穴,流血方略略止住,玄霄深深吸了口气,看向云天青的眼睛,却发现他已然很困般地半垂了眸,心下霎时一片冰凉,不由扬声喝道:“云天青!”
黑发少年陡然一惊,挣扎着睁了眼,却像是已看不清眼前之人般眯眸看向玄霄,微笑着动了动唇:“对不住。”
玄霄沉默了很久,久到云天青又开始觉得困时方才缓缓道:
“你确是对不住含音长老,一次试炼也能弄得这般狼狈。”
他不顾云天青那有气无力又苦笑不得的神色,抬手抚上他的眉心,淡淡道:
“你可记得,师尊在令你我下山时曾说了什么?”
——“寻其本质,万物之真,万心之实,真实有名。”
这不仅仅是一句法理,更不仅仅是道术之本,而是一道真正的救命符。
不为外移,唯观其本,术法皆通,真实有名。
眉目冷淡的少年垂下双眸,声如落雪清孤,平静得仿佛不知自己将付出何等沉重的代价:
“命兮吾所求,魂兮汝所有。吾命可断兮之往,若魄未绝兮归来——归元真诀!”
人生之在世,若过隙之白驹,忽然而已。
古来月如明镜,人如流水,何求真心一诺,为君生死一掷?
咒纹在地面结为阵法,金光刹那间包围二人身形,异芒直冲天宇而上。飞逝的生命如行于光阴逆流,在指尖悄然流转。
光芒散尽的刹那,险死还生的黑发少年脸上并无笑容。
云天青坐起身来,深深望进那如同燃烧夜色般的双眸,缓缓道:“师兄,会折寿的。”
面色苍白的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黯淡的脸色难掩疲态:“那又如何?你是我师弟。”
云天青此生从未像此时般如此狼狈过,或许玄霄也是一样。
然而那黑发的少年却忽然笑了起来,轻轻伸手抱住对方的双肩。
那人弯起的眉眼如同春水温柔,笑意像是八月艳阳天,又如三月扶柳风,明快而不失潇洒。
“师兄。”
“……何事?”
“不如我们去看海罢。”
“云天青!你!”
真正了解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少光阴?
云天青用了三年将自己刻入另一个人的生命,又花了一千零一十九年去等待;
而玄霄花了一千零二十二年,也终是没能看透云天青的笑容。
可他并不了解,有些时候,再漫长的年岁其实也只是一瞬而已。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