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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章三十四 云天青·夜愿之事 ...

  •   日子如同流水般无声东去,万里江山褪了夏末的残绿,眼看已是秋风渐起。

      尽管云天青一直对海有着某种超乎寻常的热爱,但在玄霄堪称凶残的脸色与羲和的淫威之下,他总算还能及时想起有下山试炼这一回事。

      说是试炼,实则也无外乎斩妖除魔、除暴安良、锄强扶弱、行侠仗义这些个差使。
      而若是中原一些远离庙堂的寺塔道观攒集之地,那斩妖除魔四字大抵还轮不到远在昆仑的琼华来书,便已将那薄薄的妖命写了个对穿。

      待出了南疆,云天青与玄霄二人略略修养了几日便御剑飞过玉门关,继而在那云姓祸害的死缠烂打下改道前往东都洛京,终于算是踏上了中原的土地。

      因琼华素来不允弟子惊扰凡俗的缘故,二人只挑人迹罕至处御剑升空,每临近村庄城镇便会落地,一路上也偶尔出手降妖镇鬼,但更多都是一些打着仗义旗号的琐事。

      上得榕树抓得猫,下得地洞逮得耗。
      进可下地帮农忙,退能看家打流氓。

      在云天青第一千八百三十九次把张三家一岁的虎妞从李四家两岁的狗蛋那小炕头里捞出来的时候,黑发少年觉得自己实已看破红尘,宠辱不惊、生无可恋。

      已经无所事事半月之久的羲和难得在这事上与他达成了共识。

      玄霄一路上依旧遵守着“咬定勤奋不放松,悟道本在入定中,千磨万缠还不动,任尔枕边夜夜风”的宗旨,甚至比往日在琼华时更令人肃然起敬。
      个中原因究竟是看到强大魔物后少年人的攀比之心作祟,抑或是其它心照不宣之事,至今尚不得而知。

      唯一可以断言的是,近日玄霄的玄术在与某人偷鸡摸狗之行的斗智斗勇中突飞猛进,暗桩诡焰,炎壁剑网,样样成效骄人,就连身经百战的云天青也已吃了不少暗亏,直呼师兄阴险太阴险。

      玄霄则认为技不如人自当回炉重塑,故而对他的说法很不理解。

      实则自两人离了南疆以来,云天青其人就变得愈发匪夷所思起来。

      那人平日里破一点皮就会哼哼唧唧地耍赖不肯去早课,如今受了重伤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
      分明是聒噪万分的人,却总会出其不意地深沉,道出几句惊人之语,又在对方准备刮目相看时再次嘻嘻哈哈。

      民间总说,在鬼门关外走过一遭的人多少会有些不正常。

      玄霄深以为然。

      通往洛京的路依旧漫漫,两人曾因云天青肩伤复发之故,而不得不在一座背山小村中借住几日。

      那天玄霄入定醒来后已是天光大亮,起身推门而出,身后跟着的却是一只耳佩白花的赤红长尾猞狸。

      顺着屋后的羊肠小径一路寻去,尽头是一片翠色未尽的疏林。
      一袭青衣的少年立在林间细碎的阳光里,黑发随风舞动,风姿英卓,仰着头正不知在看些什么,神情隐约像是怀念。

      云天青直到脚步声接近方回眸来看,见是玄霄便展颜笑了起来。少年的脸色因当日失血而依旧苍白,那容色在淡淡的日光下却仍是晕出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玄霄站到他身边,一阵风哨般缭乱的花腔便传入耳中,继而又化为跃动山涧般的清鸣,其声灵婉明逸,几乎令人产生一种惊艳的错觉。
      原来声音竟也有颜色。

      玄霄仰头顺着云天青的目光向上望去,却听那声响戛然而止,一簇树叶凌乱几颤,一道红色的影子自树冠中凌空而起,眨眼消失在天际。

      玄霄怔了怔,以为是自己惊到了那只雀鸟,顿了顿道:“方才那是什么?”

      云天青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微笑道:“那是不归雀,不过在我家乡一直叫它青背红斑。”

      玄霄自幼在琼华长大,又理所应当地认为云天青也是琼华之人,便也从未想过,每个人的心中实则都有一片他人无法触及的土地。

      他曾零星听到不少云天青在江湖上的事迹,却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家乡,如今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道:
      “它的鸣声……很是特别。”

      “是啊,很好听。可惜这种鸟最是难得,我小时候总喜欢上树发穴什么的,有次为了抓它还差点赔了小命。”

      他说罢咧嘴一笑,似是有些赧然,旋即转身靠着那树坐了下来。

      黑发少年顺手折了根半青的草叶叼在嘴里,用牙轻咬着,微微眯起双眼,枕臂望天,叶梢便随着他有些含糊的话音上下跳动:
      “这种鸟的叫声灵而不虚,艳而不俗,听说就因为这个,以前总是给人连窝抓走。所以后来幼雏只要一能飞,就会离巢到别的地方去,天南海北,荒岭大川,却从不见有生之年得以归巢,所以才叫作不归。”

      “我家里人都说这种鸟是下作的人才喜欢的,天涯海角没个定性。可那些洛京的士子却总爱吟甚么‘壮志凌云意不归’,反倒是对这种性子喜欢得紧。”

      玄霄走到少年身边,撩起长长的衣裾在树旁坐下,羲和剑灵化作的猞狸也跟着在他身旁趴好,抖了抖胡须和细耳,长尾一蜷便闭眼打起盹来。

      玄霄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猞狸耳边的清华秀雪,口中道:
      “不过是心中希冀罢了,性情之善恶,志趣之高低,岂能为一只雀鸟左右?只是会为一只鸟送了性命……这倒像是你会做的事。”

      “啊,师兄说得极是。”
      云天青怪声怪气地脱长声音应道,又自顾自地轻笑起来:
      “我那时年纪还小,总在青鸾峰上爬来荡去,连在侧峰石松上翻跟头也不在话下。本以为是万无一失之事,哪里料得到如此凶险。”

      玄霄看了他一眼,问道:“最后可曾抓到?”

      “哈,自然抓到了,不过养伤花了很长时间。”
      他说着扬了扬眉,笑道:“第一次从山崖上摔下来,去了半条小命,第二次就学乖了,伏在叶后,放了米稻,趴了三天就等它来。这只青背红斑我……我妹妹念了很久,结果抓到回去给她看,她却说要放了。”

      玄霄凝眉道:“这却是为何?”

      黑发少年叼着细草,咧嘴笑道:
      “我起先也恼得很,可她对我说,她喜欢这鸟是因为觉得它……同我一样活络得很,总是一刻闲不住,可劲儿地蹦鞑,挺讨人喜欢。只是若真将它同别的鸟一样关着,怕是很快就会死的。”

      就像哥哥如果永远只能呆在这里的话,一定会觉得日子很难过罢?

      两人沉默了片刻,云天青忽然道:
      “师兄相不相信转世之说?”

      白衣少年淡淡道:“人死如灯灭,尽归尘土,即便当真转世也已忘却前尘,又岂是同一个人?就算生者再是哀毁骨立,就算故人再是日夜不忘,也终究……换不回什么。”

      黑发少年静了很久,方才轻声道:
      “我也不信……师兄,我也不信。”

      玄霄隐约间觉得有些不对,仔细却又想不出什么。目光扫到对方肩头灼伤处,心中猛然一窒,正待开口时却见一个小小的影子冲过来,一头扎进云天青怀里,正是他们借宿那户人家六岁的小儿子。

      “天青哥哥,再给我讲那锦毛鼠的故事罢!就说他——啊!红色怪猫,又是你!”

      “急个鬼,给老子慢些!”
      青衣少年扬声笑斥了一句,抬手拍了拍羲和充满不忿的脑袋以示安抚,又伸手将那孩子抱到腿上,替他理了理衣襟,含笑的眉眼明朗又飞扬,如同万里碧空云展,丝毫不见晦暗:
      “成,我们就说那个,不过……”

      他笑嘻嘻地扫了一眼玄霄,突然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
      “臭小子,你若有本事把那位哥哥逗笑,老子就将这故事讲完再走。”

      “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包在我身上!”

      小胸脯拍得啪啪倍儿响,然后就是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和玄霄的怒斥:
      “云天青,你同他说了什么!”

      天下并无不尽的缘分。
      入秋之后,二人拜别了暂住旬余的小村,临行时,咬着唇强忍住泪的男童就那样立在家门口,一路目送他们远去,只有半人高的小小身影让人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云天青终是没能说完那锦毛鼠同开封的故事,却私底下偷偷摸摸地教了那孩子几个小小的玄术来防身,而那个孩子天资竟也算不俗,短短几日便可折出言鹤来,模样居然还比玄霄从前学玄术时折的漂亮了不少。
      当然,这或许是因为玄霄早年对于折纸太没天分也说不定。

      教授凡俗之人道法本是仙家大忌,即便是长老随意授人仙术按理也当受罚,更何况云天青一个还未出师的琼华弟子。
      只是这样的戒律说严不严,说宽不宽,其事可大可小,一两个并非出自琼华的民间玄术有时也是……可以谅解的。

      于是玄霄在每次云天青偷偷摸出门的时候都装作未见,而当那孩子当着云天青的面向玄霄炫耀那符鸟时,白衣少年只是垂眸敛了大袖,轻道了声:
      “不错。”

      云天青放下抱臂的双手,向他展颜一笑。

      那日他们离开时仍是清晨,除了那个孩子外并未有他人相送。云天青悄悄地在那孩子的枕头底下塞了几十两银子,这些钱已足够普通人家几年的花销。
      当玄霄向他看来的时候,他只笑道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这家主人总在说,若非太过困乏,便想令这唯一的儿子去镇里念些书的。

      那未讲完的故事便由他自己去看,他终会发觉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故事,终能学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尽世间每一个冬夏春秋的喜悲。

      侠义二字从不只是仗剑立马、热血厮杀,不是只一句路见不平即可清算。
      有一种侠骨,它本没有什么杀身成仁,也没有什么舍身取义。它更像是一种善念,像绵延于他人一生中不绝的涓涓之流,长久而无一有声。

      二人再次踏上行程时,早已是红枫金秋的时节。
      落叶顺着清风如流水般萧萧而下,铺散在辽远无际的漫漫远道上,分不清是秋意染红了西垂之日,还是残阳映照了彤彤秋色。

      秋高气爽,气候宜人,这固然很好,然而越是靠近洛京,中原之地与塞外截然不同的天貌便显现出来。

      塞外的冬日虽冻得人痛不欲生,但冷得干脆潇洒,十足的大老爷们。而中原南方一带湿漉漉的凉意却是附骨缠绕的血藤,一丝一丝沁进血髓里,阴冷又寒心彻骨,云天青体内的血毒和初愈的伤口便愈发显得不安分。

      云天青从未想过,自幼生在黄山、行在江南的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怕起了中原的天气。

      二人曾途经虞山弦歌旧里,望过琴川长河,登过铁琴铜剑楼,逛过熙熙攘攘的庙会,而出了琴川再向前走几日,便是江都城外。

      云天青与玄霄都不是娇贵之人,为免麻烦,二人一路走来俱是荒郊野外地席地被天,只有需些补给时方才会入城。近日来云天青的身体来回反复,玄霄便令云天青点了篝火在城外等着,他自行入城去,也好抓些药材。

      平日里那人虽也会抱着被子打滚赖床,但泰半都是玩笑,精力充沛得很。然而这些天,他却是当真越来越嗜睡,叫了几声也不醒,只眯了眼,迷迷糊糊地唤声师兄又睡过去,长长的黑发散开,显得他面上更无血色。

      若说全无愧疚之意,怕是虚伪得连自己也骗不了。当日如此情状……纵是盛怒之下,怎就忍心扔他一人在那里。

      这个人是他的同门的师弟,也算是同生共死过的手足。

      他曾以为自己已足够强大,可事实一次又一次提醒他,他仍是弱小得连自身也无法保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又怎能护得他人周全。

      若非师尊临行前所传道法,只怕这一次……
      他心中一颤,敛了眸不愿再细想。

      那种浑身带血,奄奄一息的样子……再也不想看到。

      不够强。
      他还……不够强。

      体内沉默的羲和似是心有所感,有些不安地清鸣起来。

      眉生朱砂的少年低眉敛眸,淡淡应了一声:“不是你的错。”

      名剑在不同人手中自有不同威能,说到底也不过是他不够强大,尚不能使羲和发挥全部力量。

      剑由心生。

      羲和,这原就不是你的错。

      入江都城那日,玄霄很早便醒了来,抬头看看天色,转眸时见着云天青仍在倒头大睡。

      白衣少年起身在四周划了个辟邪之阵,结了四十九枚印,布了暗焰之壁,又镇出数道咒符,方才动身去江都城内。

      待到日暮时分,一只红色符鸟轻飘飘地落在郊外百无聊赖的云天青手中,却是玄霄说在城里受人所托,必要耽搁一夜,要他自己留神。

      又是除妖。

      云天青虽有些忧心,但也知道自己如今是老弱伤残,纵是跟了去也不过累赘,便也只得作罢。
      少年将红色的符鸟收在怀中,长吁短叹地紧了紧身上衣衫,抱膝望着眼前明灭的金红火光发呆。

      他本是想着,按玄霄的性子定是办完事即刻抽身,不会在城中久留,多半后半夜便会回来,自己等等也无妨,却终究熬不过连日的血毒负伤之累,抵着树睡了过去。

      梦中的世界诡异缤纷,光怪陆离,只觉如在错杂光影中沉浮。诸多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一些少时未曾注意、如今刻意忘怀之事不断重演放大,直惊得人浑身冰凉,心头一阵又一阵煎熬。

      就这样辗转不安、时梦时醒地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间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
      双眼沉得睁不开,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云天青半梦半醒地唤了声“师兄”,便听那人停了下来,方要挣扎着起身去看,一息带着森锐的凉意便抵在了他颈上。

      云天青猛一机灵,立刻清醒了不少。

      该死,大意了。

      不要随意将后背托付给他人,居安忘危乃是江湖大忌。

      他略定了定神,低声道:“阁下……所为何事?”

      身后的人并不答话,只是持刃抵在他颈间,仿佛刻意要让他心焦一般保持着磨人的沉默。
      刃上冰冷的触感缓缓蔓延至全身,头皮开始阵阵发麻,莫名涌上一丝苦涩来,隐约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你……”

      那持刃的人他耳边低笑了一声,却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开:
      “好厉害的小子。御术之极静水流风,柔术之君鱼龙百变,身法之诡踏烟登云,我道江湖中人若是个个如此俊杰……还要什么修仙之人。”
      “当年平林之约,你可还记得?”

      平林之约……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心中便更觉煎熬。
      光影纷繁交错,浪涛般轰响的岁月陡然急转。他多年来无意中逐一拼凑出的真相,原来竟如此不堪忍受。

      “若是像哥哥这样的人,终有一天定能看遍世上万里山河。哥哥也一定不愿被什么东西束缚、被什么东西所肆意左右罢。”

      当时怎么就会以为,八岁的孩子便能说出这样的话?

      “哥哥……”

      云天青猛地坐起身,按着狂跳的心口兀自喘息。
      转头时方发觉那火堆早已熄了,入目只有一片夜色温柔。

      果然是梦。

      身后响起轻微的足音,他骤然转身去看,一阵咒光明灭下,白衣大袖的少年缓缓向他走来。

      是了,谨慎若玄霄,又岂会放他在荒郊野外,定然是布了几层防护才是。

      神色冷淡的少年走到云天青身边,方才借着隐约月光发觉他并未睡去,不由低低唤了一声:“天青?”

      云天青定了定神,应了声师兄便不再说话,只抬眸看着他,玄霄猛地皱眉,开口似乎想要训斥几句,又暗自忍了下来。

      云天青轻轻吐了口气,伸手去扯他的袖子。白衣少年略一犹豫,敛了袖在他身边坐下:“为何仍不睡?”

      云天青在黑暗里笑起来:“先前睡了很久,本就不太困,方才听到师兄的脚步声便醒了。”

      玄霄的心思纯净,一向很好猜,定是欢喜自己待他晚归,又恼他不注意身体,如今云天青这话却是一句就把他那些心思安放了停当。

      玄霄果然淡淡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云天青叹了口气,伸手去拉他的手,低声问:“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神色疏离的少年在月下垂了眸,静了好一会儿方道:
      “今日江都一户梅姓人家托我前去除妖,说是有不知名的妖物整夜在那声嘶力竭地唤着什么,似是要寻人索命。待午夜时一看,却发觉是一只千年的树妖。”

      千年?
      云天青忙拉他过来,一阵上下其手,口中道:“师兄可有受伤?”
      玄霄拍开他的手,怒喝道:“云天青!”

      啊呀,看来是没有了。
      云天青摸了摸鼻子,笑道:“师兄你接着说,我听着。”

      白衣少年瞪他一眼,方又缓缓开口。

      原来那树妖是要寻人的,可寻的并不是那户梅姓的人。
      玄霄本不是会听妖说故事的人。

      “啊……为什么要寻人?这个说来话长啊。我那时候还很小,什么都不懂,只记得风是什么样的,雨是什么样的,只一心想着要向着日头去长,别的一概不晓得。”
      “后来过了两年,周围的树便都长得比我高了,挡了日头去,渐渐就觉得难熬。偶有路过的人都只会看其它的高枝,别的树也都拿鄙夷的枝风对我摇。那时纵我什么也不明白,也会觉得很难过。”

      “我还记得那一日,阳光虽照不到我但仍很好,嗯,那日前一夜还有雨的……啊,对,我说到哪来着,他和一些朋友来踏青,他一个人觉得闷就自己胡乱走走。”

      那一个春天,一名久试不第的书生随手拨开繁茂的枝叶,没有去看周遭枝头含苞的娇艳,却是对着一棵灰头土脸的小矮树弯下了腰,笑弯了眉眼。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与事,妖则更是如此。
      有许多人会问自己的爱人,若你遇见的不是我,又是否如此海誓山盟,誓死不渝。

      可没有这个如果。

      是那个人,只是那个人而不是别人,在那一年弯腰展颜,令它第一次听到这世界上真正的声音:
      “哟!这株小东西张得还不赖嘛!”

      “我是树,不太懂得人的样貌是按什么枝什么叶来定,可我觉着,他一定是最好看的那个。”

      后来那书生将这株树小心地移回了自家院子,细心照料,虽然因为移栽时扭了腰被好友笑了很久,那人也只是有些腼腆地一笑而过。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平淡,那树就站在小小的院子里慢慢长,看着书生刻苦寒窗,看着他学人举杯对月结果三杯就倒,看着他对门口的萝卜坑发呆,抱怨怎么还不长出来。

      那人会在冬日的冰水里嘶着气洗衣服,咬牙洗完后就捧着冻红的手在院里跳脚,边连连哈气边道“有辱斯文”;
      那人会每年丈量它长了多少,然后很怀疑地自问这到底是什么品种,最后自顾自地嘟囔一句“大约杂得连品种都没有,好在慢慢长就是了”,又摇头晃脑吟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慢慢踱了开去。

      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那人突然欢天喜地地冲回家来喊着“中了!中了!”,把书扔来扔去仍不尽兴,又跑到院子里来抱着树说它是高升之枝,文曲星下凡什么的。

      再后来那人被一旨诏书调往京中,他离开时还说到那里若封了府邸,便把树给移了过去。
      但他再没回来。

      它以为那次分别会很短暂,却料不到一眼望断京中,便是转瞬千年。

      后来它决定自己修炼去找他,也不知修了多少年,结果好容易修成树妖,却很悲情地发觉自己还是不能离开院子,顶多就是在这变得面目全非的院落里踱个两步。

      于是它只能开始叫他的名字——应该说它连那人的名字也不晓得,只知道他被人唤作“张生”。

      “我没害过人的,你其实没必要要收我的。我就在这里乖乖等他来,大不了、大不了我不叫唤了——就让我见他一面罢,一面就好,我如今长得可高了。”

      玄霄听过不少民间狐妖与书生、女鬼与书生的故事,却不想树妖居然也能和书生扯上关联。

      那棵城中最高的千年古树自顾自地说了一大通,最后这样总结:“让我见他一面,我就甘心了。若说魂飞魄散什么的——我本就是棵树,没了魂魄又有什么关联?”

      让我见他一面,哪怕一面就好。

      千年光阴何其漫漫,人生之短暂有如转瞬。
      千年之前,连江都都还不是江都,千年之后,张生又哪里仍是张生?

      那个腼腆又有些傻气的文弱书生,早已不知在勾心斗角的漩涡中,作为谁的替罪羔羊,死于哪个暗无天日的角落了罢?

      玄霄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云天青缓缓道:“那么,后来那树妖如何了?”

      白衣少年置于广袖下的双拳倏然收紧,冷冷蹦出几个字来:“如何?自然是杀了。”

      没有害人又怎样?故事动人又怎样?
      妖终究是妖。

      哪怕它自始至终并未反抗,哪怕羲和玄炎焚身时,它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让我见见他罢,求求你了”,直到化为灰烬。

      妖就是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然而待玄霄收了羲和,拂袖欲走时,终是忍不住向那千恩万谢的梅老爷问起张姓书生的事,对方错愕了一会儿方道:
      “千年前?张?江都这儿没有什么姓张的……啊……莫不是……张极卿?”

      三朝前臣张极卿,青史留名的大奸臣,手段狠戾、杀人如麻,权倾朝野十余年,终获罪于新皇,殃及满门,斩于闹市,府邸付之一炬。

      可无论如何也不像同一个人。

      “因为若说此地张姓名人,便只能想到他了,毕竟……太有名了啊。”

      是啊,太有名了。

      张极卿,自号忆枝的张极卿,一生杀人无数、恶贯满盈,却在刑场之上五步吟出《折枝歌》的张极卿,号称孤篇横绝、倾倒盛世三千歌的张极卿。

      玄霄实在说不清,那一瞬间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故事说完了,月下的少年终于闭了口,不再作声。

      云天青叹道:“师兄你啊……”
      玄霄闻声突然发作,冷声喝道:“闭嘴!妖即是妖,杀便杀了,你还要怎样阻我?”

      云天青苦笑一声,心道你若当真这样以为,又何必如此介怀:
      “道若不同,本不必强求,我不过希望师兄能记得,妖鬼之心与人并无分别,有善有恶,有喜有悲……”
      “我令你住口!”

      气氛便这样僵住了。

      云天青静了片刻,缓缓松了手,低声道:“如我这般三番两次阻你,师兄定觉得……生厌罢?”

      玄霄张了张口,声音哽在喉中半晌,听对方叹着气站起身来,忙伸手抓住他的下摆道:“没有……”

      双方都愣了愣,好一会儿方听玄霄低声道:“我……并未讨厌过你。”

      云天青虽看不清他的神色,却也多少知晓他的心情。

      不能逼得太急。
      这种事情,并非朝夕可以改观,必须用自己的双眼来看。

      他第三次叹气,回身握着那人的手轻轻扯开,在对方一震时却突然俯下了身,展臂拥住他,轻声道:“师兄,再往前便是洛京了。”

      大约是平日里被云天青闹得习惯了,二人相拥虽大违理法,玄霄却未曾推开对方,只僵着身子地任他抱着,好一会儿才硬声道:“那又如何?”

      云天青沉声一笑,凑在他耳边道:
      “我将一样东西落在了那里,如今想去取回来,好让你看看。”

      玄霄皱了皱眉,最终只是点头。

      离开琼华的第二个月初,云天青与玄霄终于告别了江都,踏上千里繁华的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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