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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章四十二 云天青·依湖鬼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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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玉推开芝丹房的门,迎面便是一股药味钻入鼻腔。
丹炉旁照看炉火的夙芷抬起头,见她举步走来,忙撤了护符,道:“哎?夙玉师妹?你来得正好,快些过来!”
自夙玉拜入太清真人门下算起,不过短短一月,如今竟也算得上是琼华新一辈弟子中的风云人物。
这其中自有许多缘由,其一是夙玉天生风骨卓然,其二是太清门下备受瞩目,其三,却是拜云天青所赐。
据夙莘所言,云天青与夙玉见面之后,对这位美人师妹赞不绝口,逢人便夸其“兰质蕙心,孺子可教”,又道“英雄所见略同”,以致琼华近日人人张口便来:
“修为悟性,皆是皮下白骨,道行高低,又有什么分别。”
一时之间,夙玉“白骨师妹”之名冠绝琼华,听上去虽有些悚人,倒也不失为一则趣事,连带着那冷冷清清的夙玉师妹也显得可亲了许多。
那日,云天青正摸着下巴,远远打量被众女团团围住的夙玉,却听玄霄广袖一敛,道:“你倒是好心。”
云天青愣了片刻,笑道:“我只恨师兄入门太早,如今这招便只好用在夙玉师妹身上,聊作慰藉罢。”
“若是说我,大可不必。”
云天青哈哈一笑:“自然自然,师兄有我相伴,必然不会觉得寥落。”
“若是指你身上那些麻烦,诚然如此。”
玄霄说罢,径自闭眼入定去了。
夙玉的性子同玄霄有几分像,便有几分不合于俗。然而世人虽怯于破冰凿壁,却也非盲非聋,夙玉本性善良,又极其慧敏,云天青所作的不过是率先凿开了冰壁,叫人不再却步而已。
“夙玉师妹,可是重光长老遣你来拿的碧血散?”
夙玉闻言颔首,道:“夙芷师姐,有劳了。”
“哪的话,太客气了。哎,对了,你可见着玄霄师兄?他同我说好今日来取药,可一直未见他来,我先前托夙莘去寻,也没寻着,这才问问你……玄霄师兄往日最是守信,不会有什么耽搁了罢?”
夙玉虽与玄霄同列太清门下,却是只见得太清一面,听了心法口诀,便由重光授艺点拨。她平日与夙汐同住,又不往太一宫走动,见到玄霄的机会不过就是早课时了了数面,自是不可能知晓玄霄的动向。
只是这样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没了去:“寻不到了?”
夙芷还未答话,便听碰地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夙莘一身武衫佩剑,气喘吁吁道:“弟子房、剑舞坪、云经阁、五灵剑阁、落月坡,我、我都寻过了,全没有。掌门师伯今日不知为何下山去了,太一宫禁咒一启,谁也进不去。”
“我问夙瑶师姐,她也说不知,玄震师兄也是,玄桓师兄没听完就冲出去了。”
房中两人闻言对视一眼,隐约觉得不对,夙玉缓缓道:“平日玄霄师兄与天青师兄走得最近,何不问问云师兄?”
夙莘一拍额头道:“对!思返谷,指不定就在那儿!我怎么给忘了?夙芷你留在这儿,我同夙玉一起去看看。”
两人拜别夙芷出了芝丹房,匆匆赶到思返谷,破了障目咒入内一看,登时心里凉了半截。
云天青本悠哉悠哉地叼着狗尾巴草,躺在石上枕臂望天,一只脚吊儿郎当地翘着,见二人气势汹汹地过来,忙撑起身来看:“哟,夙莘!……啊,夙玉师妹,怎么回事?”
夙莘听他那调子就来气,道:“云天青,玄霄师兄呢?”
“师兄?”
云天青微微敛了笑意,道:“他说有事要做,叫我别招惹他,我便跑到这里来——出甚么事了?”
夙玉与夙莘见他神色微变,猛然翻身跃下,样子绝不像玩笑,不由心中一沉。
“他没同你说去哪里?他约了夙芷师姐取药,却一直没来……”
“取药?别它地方都寻不到?”
“云师兄,你且想想,玄霄师兄会去哪里?”
云天青撩起额前长发,暗自吐了口气,此事太过突然,失踪之人又是平日最守时的玄霄,难免令人心神不宁:“师兄只说,他有事要做,叫我离远些,别招惹他,又坏他事……”
他突然顿住,道:“夙莘,这次巡护我同师兄分到甚么?”
“你的巡护你还问我!你不是都……你是说——”
琼华门下,凡经试炼弟子即有轮职巡护之责,或是掘井寻水,或是除害镇鬼,或是杀妖取丹,玄霄与云天青同住,大多领的是一同下山的巡护。
玄霄对妖素来是赶尽杀绝,老迈少稚一视同仁,云天青则以为祸不及幼,两人便免不了略有口角。如此几次,玄霄初时还叫上他,后来便嫌他烦人,不愿与他争论,若有除妖的巡护,一概自己接下了事。
玄霄修为本就高超,又有羲和玄炎与含音的剑阵相护,料是出不了什么事,可如今这半天不见人影,难免让人觉得不祥。
云天青勉强压下一片杂乱的心思,边自我安慰还有千山雪岭未去寻过,边转头对着夙莘道:“兴许只是我多心。师兄要取的是甚么药?”
“我也不清楚,是夙芷叫我……”
“都闭嘴,人寻到了。”
众人骤然回头,竟是夙瑶站在思返谷前,脸色凝重又古怪。她冷冷看了云天青一眼,道:“你们都随我来,切莫多话。”
三人对望一眼,依言出了思返谷,隐约嗅到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夙瑶带着几人兜兜转转,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夙莘心说再怎样人好歹是寻到了,应是没甚么大事,于是回头去看云天青的神色,忍不住嘲笑道:“云天青,你总说自己同玄霄师兄亲近,可我看来,人家才没把你放在心上,去哪都不告诉你。”
云天青摇了摇头,没有应声。
夙莘与云天青素来交好,自然是帮着云天青多一些。
自云天青与玄霄回琼华后,二人可谓形影不离,虽说大多是云天青死皮赖脸地跟着玄霄,却也少有不在一块儿的时候。
玄霄作为琼华第一弟子,地位特殊,性情又冷淡,算是很难相处之人。新入门的一批弟子本就人数众多,大多对云天青不甚了解,他与玄霄亲近得过份,便难免遭人口舌。
夙莘近日听到些关于二人的风言风语,甚么乱七八糟的都有,多是在说云天青刻意讨玄霄欢心,也不知图的甚么。夙莘心中虽觉得云天青这损友给自己太掉面子,却又多少为他不平。
你说这厮,整日围着一脸皮冻住的人形火堆忙进忙出,带吃食讲段子陪练陪笑无一不做,人家还不怎么领情,三天两头叫他上屋顶,巡护也不愿带他,当真自讨没趣得很。
夙莘觉着,云天青纵是对玄霄亲近,人家也未必稀罕,自顾自八面风来吹不动。自始至终只看到他一头热,连旁人也替他累得慌。
记得那次云天青潜到神水华池替玄霄捞了两块冰玉,病了五天才好,后来却被对方罚进思返谷,那两块冰玉也被玄霄扔回池底。
虽说门规如铁,可如此不近人情的做法,大约也只有玄霄会做。
你说云天青这家伙,看上去挺聪明,可同谁做知交不好,偏偏要挑玄霄。
云天青拿人家当一回事,人家又当他怎么回事?
三人随着夙瑶绕了小半个琼华,最终竟又回到芝丹房前。夙玉与夙莘面面相觑,但听室内一阵剑啸冲天,继而是器物落地的碎响,一股巨力击在芝丹房外的护咒上,发出嗡嗡的轰鸣。
二人正惊疑不定间,便听云天青沉声道:“是师兄的剑啸。”夙瑶看了他一眼,冷道:“都护住自己,我待撤了护咒。”
镇在芝丹房前的护符一亮,复又缓缓黯淡,夙瑶率先推开门,万道剑气扑面而来,“咄咄”打在身前光壁之上,气势凌厉逼人,夙莘夙玉的符纸霎时化为齑粉,云天青抢上前一步,方才堪堪护住二人。
“师弟,我是玄震,你清醒一下!”
“玄霄,还不快住手!”
待得一阵剑意散去,众人这才看清屋内情状。满地玉瓶破碎,药材狼藉,丹炉将倾未倾,墙上用以防盗的咒纹已成焦黑一片,梁上柱上皆为剑气摧残得裂痕纵横。
“玄震,你先停手,我将人带来了。”
玄震闻言退了一步,那剑气便也不再逼迫,他一旁的玄桓忙退出战圈,大声骂了一句:“夙瑶,还嫌不够多事么,又带人来!干脆叫上重光得了,还瞒甚么!”
众人循声望去,丹室深处正立着一人,身旁剑气环绕,脚边散着无数破碎的符纸,一身蓝白道服褴褛破碎,殷红交错,大半个身体都浸在血色与阴霾中,竟然是玄霄。
夙莘抽了口气,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夙芷怯道:“我、我也不清楚,方才玄霄师兄满身是血地推门进来,脸色白得吓人,我正要喊人帮忙,他却叫我不要声张,令我替他上药,我还没应,他低低道了声多谢,就直直地倒了。”
“我吓得要命,忙要去扶,还没碰到他,他就突然睁开眼,用剑气将我卷了出去。之后他便一直站在那里,不论谁上前都会攻击,但若退出三丈,便不会有事。”
玄震看了一眼玄霄,皱眉道:“玄霄师弟受如此重伤,理应不省人事才是,如今虽还站着,怕是只凭一念支撑,神智已然混沌,不容人近身,亦是自保而已。”
夙玉闻言看了一眼玄霄,似是有些动容:“玄震师兄亦无法近身?”
玄震与玄桓对视一眼,道:“玄霄师弟天资卓绝,又有羲和相助,如今他下手毫不容情,纵是我们几人联手,能近他身前,也定会伤到他。”
夙莘有些急道:“那怎么办?他伤成那样,倒了再救可就麻烦了。”
“师弟平日最敬掌门,可如今真人不在山中……”
玄霄本是一言不发地立在那里,周身符咒层层禁锢,光芒明灭,他却恍如未觉,只是一脸漠然地垂眸而立,手中羲和幽幽燃烧,剑尖斜指地面。
似是听到众人交谈,他冷冷抬眸看来,一双眼眸如寒冰灼烧,毫无情绪,肃杀之意凛然刺骨。
玄霄的模样天生带着几分冷峻,这些年随修为渐涨,眉宇中肃杀之意日盛,待得了羲和之后,更是剑寒逼人,只一眼便可令常人辟易。
这股剑意平日里总敛在淡淡的容色下,方才只给人冷冽之感,如今剑气失了束缚,肆意纵横,狂暴悍然,其势直压琼华四大长老,令众人相顾失色。
若非此次意外,谁也不会料到,玄霄的修为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鲜血顺着羲和不断滴落,发出令人心惊的轻响,一片死寂之中,云天青踏前一步,沉声道:“我来。”
玄霄闻声抬眸,羲和剑身一转,像是戒备般轰然燃起玄炎,剑气如浪潮席卷而来,势若排山,压得众人连退数步。
那人的长发在激荡中微微鼓动,望着云天青的红眸灼然如火,杀气凛凛。
夙莘叫道:“云天青,你疯了?”
云天青目不转睛地盯着玄霄,道:“师兄下手自有分寸,不会伤到我的。”
玄桓“哈”地嗤笑一声,道:“我与玄震识得他七年,也不见他手下留情。如他现在这模样,纵是掌门真人也不一定认得出,你以为你是谁?”
云天青扬眉一笑:“认不出你是自然的。”
玄桓咬牙喝道:“云天青,你对我到底有甚么意见!”
夙瑶与玄震交换一个目光,夙玉则侧目看了一眼云天青,仿佛若有所思,唯有夙莘在一旁气得跳脚:“云天青你这白痴,分寸个屁,玄霄他扬剑就能将你劈了,还不快回来!”
黑发少年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旁人,盯着玄霄的眼睛缓缓举步向前,轻声唤道:“师兄。”
玄霄毫无反应,仍是冷冷地望着他,仿佛眼前是全然陌生之人,看得他心头一震,莫名有些烦躁起来。
“师兄,是我。”
他定了定心神,又踏前一步,万道剑气霎时扑面而来,“咄咄”打在他面前的护符上,光壁开始剧烈晃动。耳边传来夙莘的惊呼,云天青心头一阵乱跳,咬了咬牙,迎着排空而来的剑气扬声喝道:“师兄,你手里拿的东西,可是要交给甚么人?”
众人闻言一望,果见玄霄右手中死死握着甚么,隐约有光华闪动。
那剑气骤然弱了下来,玄霄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似是在竭力回忆手中之物要交给谁,身前霎时空门大开。
云天青见状,硬着头皮把心一横,舍身疾步冲上前去。方才踏了两步,便听耳边夙莘倒抽冷气,他心知不妙,忙竭力向一旁闪开,饶是如此,颈边仍旧一痛,霎时鲜血淋漓。
玄霄因那一愣的功夫已失了先机,一剑砍出后又莫名偏了半寸,未能一击致命,举剑再想去砍时已被云天青近身,一把握住左腕。玄霄眼中杀气一凛,剑气斜飞,云天青臂上立时多了一道赤痕,血如泉涌,深可见骨,握住他手腕的气力顿失。
玄霄一把推开云天青,正待在他颈间补上一道,却仿佛被对方喉间的鲜血镇住,只是一犹豫的功夫,那人已用另一只手探向他右手中所握之物。玄霄忙低头去看,周身剑气隐约一散,那只手却猛然向上,狠狠一记手刀打在他颈后。
一切不过电光石火间,云天青抬眸对上玄霄的双眼,却见他一副恍若无觉的模样,心下登时凉了半截,大呼要命。云天青满以为自己就要归位,那人的身形却突然晃了晃,眼帘渐渐阖上,身子一软倒在他怀里。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夙莘方冲到二人身前,惊魂未定道:“云天青,你不要命了?”
云天青头也没抬,伸手去解玄霄前襟。
平日里玄霄的体温总比常人高出不少,此刻怀里却是冰凉一片,云天青顾不得自己右臂仍血流不止,抬手扒开玄霄的衣襟,苍白的皮肤上一道道淤痕赫然入目,伤处伴着点点细碎红斑,又有数道鞭伤般的痕迹已然见血,自胸前向腰腹交错蔓延,青青紫紫好不精彩。
“是勒痕,看上去像是藤蔓一类。伤口发紫,应该有毒,还是……唤人来罢。”
云天青哑着嗓子低低说了一句,突然觉得口中泛苦,便拉起玄霄的衣襟,搂住他不再开口。
夙瑶却不放过他,提步走到云天青身边,冷冷道:“我去云经阁查过,这次你二人的巡护,乃是喀什里湖旁的鬼藤。”
“人人都说云天青同玄霄关系最是亲密,可我看不出,你同他亲密在哪里。”
“你二人同床共枕,同进同出,你却连他接了最凶险的巡护也不知道,你——”
云天青低头掰开玄霄的右手,握住那人手心黑色的玉石,低声道:“润水石玉,生于千年鬼藤根下,有御寒护心之用。”
“那日师兄说快入冬时,我就该料到的。”
夙瑶看着他抱紧玄霄的双肩,左手蓝光闪动,却不曾先为右手止血,只勉强笑着重复了一句:“我早该料到的。”
夙瑶终于不再开口,夙莘欲言又止,夙玉淡淡看了玄霄一眼,玄震则只是摇头。
对你好的人,不一定看得出来,要用心去感受。而你的心若太过年轻,会不会悟得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