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楔子 鸿宁·东梅易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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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琼华立派的千年岁月里，曾出现过无数傲岸奇伟的人杰俊彦，其人或如青松屹然，或如紫牡清贵，然而若论及东梅，却自始至终，都只得一枝。
如登昆仑山麓，便宜若一日间经历四季变换，夏阳春花，秋叶冬雪，再向上走，即是冰霜皑皑的寂玄道。
昆仑琼华位列昆仑山八派之首，踞太一而临下，五大峰中飞仙一峰乃昆仑巅外万峰之君，睥睨昆仑七十二仙径，傲视西域三千六百叠峦。
琼华的夏日素有“冬昼暑夜”之名，而琼华的冬日亦有其雅号。微曦不蔽于云，冰雪不融于阳，是为“未春”。
琼华的冬晨似暖非暖，似寒非寒，日出如早春之光，落雪如隆冬之霜，生出的便是琼华五峰中特有的一种花——向阳东梅。
腊月过后，正是东梅盛放的时季。
剑舞峰上一间弟子房内，一名黑发少年缓缓步出房门。
那人生得颇为清俊，身姿挺拔，眉目如画，眸若凝波，神色沉静稳重，约近弱冠之龄，恰是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年纪。
那青年身着琼华蓝白文衫，广袖翩然翻飞，腰中佩了一柄长剑，其鞘碧蓝，剑首处一枚剑佩安然垂落，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摇曳。
“鸿宁师兄。”
青年闻声回过头去，见一名短发齐耳的少年迎面走来，身旁还跟着一人，黑色长发及腰，神色冷漠讥诮，看人时总带着些嘲讽之意。
鸿宁看那短发少年一脸急迫的样子，又见黑发少年面色不善，便知晓二人又有些口角：“鸿月，他又怎么惹你了。”
鸿月冷哼道：“没甚么，我的事你少来管。你这是……要去东峰梅海？”
鸿宁淡淡嗯了一声，也不在意对方说话放肆，转头望了眼琼华东峰的方向，耳边便听那短发少年有些讨好地笑道：“阿月，听你这一说，该是东峰的梅海又开了罢？”
“是师兄，唤我师兄！蠢材！我说了多少次……”
“鸿月，修口。”
青年语调虽淡，却颇具几分威严，鸿月立即噤声，旋即冷笑道：“怎么，端起架子来了，大师兄？”
鸿宁略皱了眉，道：“鸿月，你到底要如何。”
黑发少年闻言咳了一下：“你不是要去梅海么，记得替我折枝回来。”
青年一愣，点头应道：“好。”
鸿月看他转身要走，咬了咬下唇，有些恼火地轻嗤一下，扬声道：“大师兄。”
“甚么？”
性情桀傲的黑发少年抬起眸，看着终于回身望来的青年，不由淡淡笑了起来：“生辰快乐。”
对方闻言怔了片刻，隐约像是有些脸红，当即扭过头，颇具威严道：“都已甚么时候了，还不去练剑。”
短发少年噗了一声，被鸿月一巴掌扇到一旁，再回头时，不远处青年的身影已模糊在传送阵中，那句话听来便不太真切：“多谢。”
琼华东峰的梅海远不如醉花荫的凤凰花海壮观，却足以当得上世无其二之名。
向阳东梅本是琼华特有的梅枝，虽名曰向阳，可不论香气还是风骨，都韵着一股冷淡清孤的意味，唯有其夭夭之色，方带了些向阳的含义于其中。
放眼望去，茫茫一片梅林间已是灼红般燃烧，其色虽比醉花荫黯淡几分，却胜在风姿卓绝傲兀，暗香翩然萦绕。
冷冷淡淡的香气，隐约如霜雪般的味道。
一树红梅带雪，冰霜压枝未弯，一名黑发青年半倚在树上，仰头折下一枝寒梅执在手中，复又垂下眼眸，漫不经心地晃动。
知道鸿宁喜欢梅的人不算太少，但也决计不多，而真正清楚他爱梅如痴的，便不过寥寥二三子。
青年抬手抚过腰间剑佩，隐约像是回忆起昨夜星空之下，将它交给自己的老者。
“弟子鸿宁，拜见师尊。”
“臭小子，少给老夫装正经，拜见个球啊。”
“……师尊……”
白发长须的英武老者转过身来，看着无言以对的大弟子，仿佛有些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傻小子，都长这么高了。再过一年便可及冠，这东西也该给你了。”
老者将一枚剑佩放在他手中，触手微凉：“此佩乃我悟剑宗代代相传之物，名曰无愧，取的是无愧无悔之意。”
“无愧……无悔？”
人生在世，命难随心，生死有终，如何才能无愧无悔？
“……鸿宁师兄？”
青年闻声抬头，恰见一名身着文衫的少女拨开一树梨枝，向着他轻轻笑起来。
梅海里漾开一股冰雪般的香气。
“三师妹，你……”
“今天是师兄生辰，我左右寻不到你，便来梅海看看，果真是在这里。”
她说着瞥了一眼他手中的梅枝，有些揶揄似地笑起来：“我听人说，昔年聂氏英宗名扬天下，有言曰‘梅不如人，风骨如铁’。我原是不信的，只道这世上哪有这般人物，如今看来，却是我见识浅薄了。”*
甚么梅不如人，风骨如铁。
饶是鸿宁性情稳重，被这般调侃也有些脸热，只垂了眸，淡淡道：“梅骨高洁清孤，傲然凌雪，何敢自比。”
鸿宁与东梅，本就是不像的。
那少女见他如此，也不再笑他，举目远望梅海，只笑着叹了一声：“孤枝傲霜，君子如梅，只是不知往后，还能不能见到。”
“师兄，我已同二哥说好啦，来年开春，便一同下山去。”
青年猛地抬起头来。
“你要下山？同二师弟一道？”
少女回眸看来，展颜笑道：“求仙虽好，岂若相伴天涯？”
他看着她眉梢暖融融的笑意，突然便想要张口问她，为了一人便舍了琼华，离了自幼一同长大的手足，值不值得？
二师弟的性子，他比谁都清楚。如这般要强的人，纵使现下溺于浓情，又岂甘于如常人一样，就此浪迹江湖，缓缓老去？
师妹，为了那个人，值不值得。
“若你当真想好了，那自然……最好不过。”
少女笑起来，风中便弥漫开一阵冷冷的香气：“大师兄，多谢你。”
“喂喂！你们在说些甚么？小槿，你可莫要打我师兄的主意。”
一名黑发少年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一把抱住青年的腰，死皮赖脸道：“早些时候我一睁眼，便不见你了。师兄师兄，你又来这里，身上味道都快成梅花糖了。”
“鸿云，撒手！”
“不放。师兄，你莫不是看上小槿了？”
那少年模样清秀，却比青年高了半头，笑意如阳，毫无阴霾，像只大犬似地黏在鸿宁身上。
少女见他们这副情状，笑着抿了抿唇，道：“鸿云既不愿见我，那我便走了，你二人慢慢闹。”
“好啊，小槿你便先走罢。”
“鸿云，还不快放开！”
青年见少女离开，挣了好几下又挣不动，便不再动作，好半天才低声道：“阿云，她要走了。”
少年低低嗯了一声，埋首闻着青年衣上的气息，道：“我听说了。”
鸿宁静了半晌，道：“那你又如何？”
“我？只要琼华还在，我便留着。”
“……不会嫌此处太过冷清，规矩太多？”
鸿云嗤笑道：“弘宁那老不尊哪有甚么规矩。人活着，不就求舒心二字，我在琼华过得开心，那便成了，成不成仙也就——哟，师兄你看！”
青年抬起头来，远方剑舞峰上各色华彩闪烁，剑啸冲霄，隐约传来阵阵笑声，在淡淡的梅香里化开。
这里是琼华。
“师兄，你在想甚么？”
“昨夜师父将剑佩传与我，问我甚么是无愧无悔，我却未答。人生于世，百年倏忽，何求无愧无悔？”
少年哈哈笑道：“只要开开心心，生何愧也，死何惧哉？我死时一定会想我一生中最无悔的事，做个笑死鬼才好——呃，那什么师兄你就算了罢。”
生何愧也，死何惧哉？
青年抬起头，见那少年笑盈盈地看着自己，道：“师兄，我听小槿先前那话，倒是说得不错。梅不如人，风骨如铁。”
“鸿云，你偷听我们说话？”
“呃……啊哈……啊哈哈哈哈哈……”
少年意气，心可齐天，愿佑我琼华永昌，荫护人间。
那一年的年关，弘宁真人座下二弟子惨死梦魅手中，三弟子为寻仇私自下山，为其操控，刺杀恩师于山门，斩数十同窗，齿刃而亡，血腥染尽梅香。
琼华悟剑宗，终于只剩两人。
苍穹破碎，天宇倾塌，偌大的琼华，同门的血泪，重担沉沉压下，再消瘦的肩膀也必须变得可靠，再柔软的内心也终会变得冷硬。琼华，只有琼华，绝对不能失去。
太清真人，本就是琼华最为强硬的掌门。
屠杀也好，不仁也好，只要为了琼华，有甚么不可以？
无愧无悔——凡若尽责，即为无悔。
之后的百年里，他再未去过东峰梅海，也再没有人说过梅不如人。
太清真人本就不是君子。
鸿宁本就是不像梅的。
东梅如海，冷香浅淡弥漫，像极了一世浮生，一场幻梦。
好一场白雪梅花的梦啊。
冷冷淡淡的香气萦绕着时光，午夜梦回之时，徒留一地月色清洌，华发如雪。
“鸿云？”
没有人应声。
太清真人缓缓坐起身，隐约间似是想起，东峰的老梅又该开了。只是，郎尚记花，花复认郎否？
梅香隐隐，飘渺难寻。
年岁斑驳了梅枝，刻下道道浅痕，恍惚间已然老去。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冷香萦回渐淡，终于散尽。
琼华建派的漫漫千年里，唯有一枝凤凰花，而自始至终，也只有一枝东梅，傲雪向阳。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楔子 鸿宁·东梅易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