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章八 玄霄·雪夜凝华 ...

  •   近些日子,太清真人有些小忧郁。
      作为一派之主兼悟剑宗宗主,严师太清认为彦清与玄唐几人对玄霄显然是太过于溺爱了,而长此以往定会将小孩子宠出不少坏毛病。

      那日清晨,太清自太一宫前往剑舞坪,正撞见彦清和玄唐一左一右地跟在玄霄身边,这个拿出糖团讨好,那个便一巴掌拍掉又拿出雪莲玉糕邀功;这个用诡术变出一朵小花儿,那个弹指一团五色火光将它烧了个干净。两人斗得其乐无穷不亦乐乎,唯独玄霄一脸淡定地自顾自走路,目不斜视,脚不停步,一派八面风来吹不动的大家风范。

      太清正暗自为琼华上下那唯二的两位诡术天才丢脸,却听玄唐“啊”地大叫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盒子递给玄霄道:
      “这是洛京万宴楼的‘凤羽龙须糖’,只买了一盒就要十两银子,光天化日之下就拦路打劫……唔,小霄儿要不要?”

      玄霄默默地看了看满脸讨好的玄唐,默默伸手接过,默默放在怀中,又抬头默默看着他。
      玄唐先是冲彦清得意一笑,继而被玄霄看得有些发愣,半晌方挠了挠头,从怀中取出另一个盒子,轻声咕哝道:“好啦好啦,我是有多买一盒啦,不过只有这一盒了哦。”
      玄霄默默接过盒子,暗自点了点头,转身便往太清所在的方向走来。

      “喂喂小霄儿你要去哪?”

      黑发幼童走到自家师尊面前恭敬一礼,仰起头望着他。
      太清真人一眼看去,深觉自家小徒儿眸中满是“师尊救命”的哀恳之色,心头一动,旋身冲着追来的二人一声断喝:
      “玄唐!彦清!”
      “哎哟哟,师兄你好凶凶哟!”
      太清真人皱起长眉,颇有琼华气概地一振长袖,横眉冷斥道:“你二人罔顾门规,私自下山不说,竟还教唆幼童,纠缠不休,成何体统?统统给我滚去思返谷!”
      白发老者顿了顿,低头看向仍抱着赃物的玄霄,只觉那双望着自己的黑眼睛分外无辜:“至于玄霄……念在年幼无知,又是初犯……咳,这次既往不咎,莫要再犯才是。”
      “师尊,此物当如何处置?”脆生生的童音响了起来。
      太清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咳,你且留着吃罢。”

      “靠,师伯你偏心小只,歧视大只!”
      “师兄哟,果然哟,对小孩子没有办法哟~”
      太清真人面色一沉,轩眉冷喝道:“戒口!你俩还不快滚!”

      “是是是,师兄啊你真是别别扭扭,扭扭别别……啧!”
      “我勒个去,老鬼我就说和你呆在一块儿准没好事!”
      “哎哟哟臭小子,你还敢说我……”

      玄霄看着了看愈走愈远的彦清和玄唐,又看了看脚步忽然莫名轻快的太清,默默揉了揉脸。

      有鉴于平日里太清真人那众人皆知而独不自知的护犊行为,那一日发生的事则实是让琼华上下震惊不已。
      太清真人大发雷霆——当然这并不稀奇,毕竟彦清长老三天两头遭雷劈——重点在于,他大发雷霆的对象乃是座下唯一弟子:玄霄。

      “玄唐,你让开!”
      玄唐膝行几步,用身体护着玄霄,急急说道:“太清师伯,此事全是我的错,与霄儿没有关系。是我一时忘形方才……”

      太清真人拂袖将他甩到一边,声若剑啸龙吟:“玄唐,你莫要再护着他!玄霄,为师三番两次告诫你切莫握剑,你可曾记住!”
      又一道人影挡在玄霄面前,屈膝而跪:“掌门师伯,此事我与玄唐皆有过错,请您责罚。”

      “阿震,你来做什么?你当时根本就不在……”
      “太清师伯,弟子督查不利,自愿代玄霄受罚……”
      “夙瑶你……”
      “师兄啊,我说这事就……”

      太清揉了揉眉心,怒道:“都给老夫住口!你们一个一个都别护着他!玄霄,你来说!”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

      玄霄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道:
      “弟子道心不稳,自甘破戒,并无人相迫,请师尊责罚。”
      “霄儿!”
      “玄霄师弟……”

      太清冷哼一声,众人忙屏息噤声,但听老者寒声道:
      “玄霄,你随为师来。其余几人,都给老夫退下!”

      玄霄看了一眼满面忧色的众人,轻轻一摇头,转身跟着太清向剑舞峰西面而去。

      玄震长身而起,目送玄霄走远,轻声道:“阿唐,玄霄师弟他……”
      平日里嬉笑不止的少年收敛笑容,缓缓眯起双眼道:“不太妙。那个方向的话,应该是……”

      玄霄随着太清行经剑舞坪时,一路上被众多弟子投以注目之礼,数十道含意不明的目光直直刺在身上,即使心中无惧也令人颇为不快。
      离开剑舞坪,再穿过一片苍翠浓密的松树林,面前所对便是悬崖陡峰,雾海翻涌。

      此番一路走来,太清从未转头看他,此时亦只是长袖一挥,霎时万道金光分击云海九处。玄霄只听得耳边又急又密的清响如雨落屋篷般连绵不止,眼前云涛忽而化为山川,山川化为江河,江河化为瀚海,瀚海化为又浩洋,变化反复,如瞬息跨越九州天地,最终变为一道气势旷古恢宏的玄色石门。
      太清真人屈指一弹,九道封印层层开启,高耸的石门轰然拉开后向两侧延展不见,唯留眼前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茫茫白雪。
      世间仿佛除了皑皑白雪外别无他物,这雪色自脚下一路向远空延展,恍惚间像是乾坤颠倒,又像是天地已浑然一体。

      “此为千山雪岭,乃昆仑寒气钟集之地。”
      太清举步向前走去,冷声道:“浮空阴阳岭、剑舞峰千山雪岭、五灵剑阁下退剑冢、六合八荒阵内万安殿、承天剑台旁拜剑台及琼华殿下琼华地宫,此六者乃是我琼华派六大禁地,其中唯有以灵光藻玉开启的阴阳岭禁地为众弟子所知,其余你只管背下便是,切莫多言,可都记住了?”

      玄霄虽不解其意,仍是依言默默记下,跟着太清涉雪前行。
      茫茫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一老一少两道孤影,口中呼出的水汽在面前化为蒙蒙白雾,若有似无地抚颊而过。

      两人走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忽觉眼前一亮,一泓宛若明镜的清池猛然跃入视线,池水靛蓝如神玉蕴光,池边清幽静谧,白雾蜿蜒缭绕,不知深浅。

      “此乃凝华池,千山雪岭灵气所钟,为天下十大寒池之一。因其水色若月夜清华,不冻不结,可令玄石凝空,雪落即化,故此得名。”
      太清说罢,低头看向玄霄道:“进去罢。”

      黑发幼童一怔,仰头看向老者:“……师尊?”
      太清真人一皱眉,寒声道:“进去!”

      玄霄咬住下唇,轻轻吸了一口气,径直步入池中。
      靛蓝的池水渐渐没过他的双膝,触感轻柔和软,却冷得锥心刺骨,寒意直入脊髓,一道隐约的托力自水底而来,令他悬于池中不至下沉。
      玄霄咬了咬牙,踏水行至凝华池中央,冰凉的池水没过腰身至胸前,水汽带着霜雪的气息钻入鼻腔,冷意不断透过皮肤渗入血骨之中,很快便令他的神智有些昏沉,身形摇摇欲坠。

      蓦地,池边响起一声清喝:“玄霄!”
      黑发幼童浑身一震,猛地咬破舌尖令自己清醒,嗓音在极力掩饰下仍微微颤抖:“是,弟子在。”
      一道银光猝然撞入他的怀中,入水时溅起的水花轻轻拍打脸颊,令玄霄更为警醒。他低头一看,发觉怀中竟是一柄带鞘长剑。

      “师尊,这……”
      “你定然对为师所言‘不可握剑’心生疑虑,为师本不想如此行事,但若你执意要知晓其中原委,便老老实实地呆在池中。”
      太清真人负手而立,远望天边白雪,声若古井无波:“抱剑凝神,出鞘三寸,右手三指覆于剑身,闭目静听。”

      听?
      玄霄心头一震,忙肃容立腰,抱剑出鞘,右手抚上光滑剑身,闭目凝神聆听。

      时间一分一秒缓缓流逝,他却只觉周围池水愈来愈冷,恍若身坠万丈寒潭,又似体内烈焰焚心,如有无数小虫在周身经脉内穿梭钻动,耳边只有自己沉沉的心跳。
      玄霄紧皱双眉,咬紧牙关,收敛思绪,强迫自己形神分离,静心去听。

      渐渐地,一切开始变得不同。
      他隐约听见轻雪落地,听见水波微漾,那股令人痛苦难言的寒意慢慢在丹田汇集,化为一道清流自他周身经脉而上,复又透指而出。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起先只是隐隐绰绰的低声絮语,逐渐变为嘤嘤的啜泣之声。那哭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凄楚,仿佛有一种浓烈得无可宣泄的悲凉化为滔滔浩洋之水,淹没了他自身的喜悲。
      “你……”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似乎想在这巨浪般的哀恸中稳住脚跟,努力呼吸:“究竟为什么哭?”

      那哭声戛然而止。
      下一瞬间,万千光影与无数音容在玄霄脑中交织飞逝,伴随一股锥心之痛跗骨而上,丝缕缠绵,柔软而残酷,不动声色却摧枯拉朽。

      ——那人曾是纵马天下的狂客,是把酒临风的豪士,是勇冠三军的名将,是慈悲和善的儒侠,是四海漂泊的浪人,又是登临天下的帝王。
      他扬眉高歌、他低眉济世、他举杯邀月、他仗剑天涯、他睥睨千军……他也曾于繁花冷月下临风而立,只侧首一笑,便倾了山川万里。

      无边血色漫漫涌来,逐渐堙没了眼前斑驳画卷。
      玄霄只觉自己沉浮于一场千年幻梦之中,痛彻心扉又无能为力。

      “为什么……”
      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忙转头去看,发现自己置身于锦绣花团中,四周阆阁琼楼皆是百年前的模样,一名白衣飘渺的少女正斜倚在枝杈上举头望月,声若哀丝呜咽:
      “……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为什么他们都走了……”

      少女转头看向玄霄,眉目如画,英气中混着柔美之意,笑容却凄楚而无助:
      “……那日我叫他去求仙,他对我笑得那么好看,却说世上又很多比长生更重要的事情……”
      “……可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凡人百年倏忽而过,何其短暂?为什么他们都这样绝情,一个又一个离开,独留我一人在这里?”
      “若是不想要我,当年又为何这样对我笑,何苦让我长伴天涯?为什么只因一个‘传世’之名,就连死也不肯同我葬在一起?
      “……我分明叫他们不要死的……”
      “我明明是……那么喜欢你……”

      少女的音容渐渐淡去,玄霄睁开眼,发觉自己仍置身于冰冷的凝华池中,怀中一把长剑沉寂无声。

      “那是……”
      “那是这把剑的剑灵。”太清的声音淡淡响起,“剑名‘断水’,乃吴越十大传世名剑之一。”

      太清真人缓缓走到池边道:“先前为师令你不得握剑,你心中定然曾有不满。”
      “师尊,我……”

      白发老者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我悟剑宗剑道在于听剑、敬剑、悟剑三者,世人只知铸剑、用剑、集剑,却不懂剑,只知‘驭剑’而不知‘御剑’,实是可叹可笑。”
      “剑乃百兵之君,品德高洁,刚柔并济,存铮铮风骨,清傲卓绝,但也至情至性,一往而深。剑生而有灵,只是灵智未开,神形未聚,然而绝非死物。”

      方经历过听剑之境的玄霄对此自是感同身受,不由暗暗猜测太清言下未尽之意。

      “世人常道‘众生平等’,而不知剑道亦然。”
      “剑如人,人如剑,独一无二,无可替代。凡俗世人一生只得一名挚爱,忠诚不渝才算情深,却为何喜新厌旧,集剑无数,束之高阁而不用?敬剑之道,在于一生一剑,不离不弃。若彼修剑之人不知敬剑,从一而终,谈何以剑入道?即便机缘巧合之下独自飞升,弃故剑剑灵而去,又怎能悟得剑道大义?”

      玄霄修道以来从未想过个中玄妙,此番言论更是闻所未闻,不由心中巨震,低头沉吟不语。

      “剑者,如师如友,如父如子,如爱如己,应对其存有怜惜之心,恭敬之意。”
      “若见名剑而弃故剑者,不可御剑,因其妄求舍本;
      若见名剑不弃故剑而心旌动摇者,不可御剑,盖因御者若与剑心生间隙,便如怨偶相恶,纵勉强为之,亦是貌合神离。”

      玄霄思索片刻,道:“铸剑之人常为识剑大家,如此说来,岂非亦不爱剑?”
      太清淡淡一笑道:“为师曾向执剑长老宗炼言明,铸剑之人多识剑而不知剑,爱剑而不懂剑。铸剑者一生剑道,可登峰而不可造极,一如伯乐虽慧眼识得千里,神驹却唯与英雄共垂青史。伯乐非不爱马,而不爱白马,多情已极为无情。铸剑大家非不爱剑,而所爱者甚多,难以割舍,故不得一剑倾心,人剑合一。”

      “若如师尊所说,一生一剑,岂非耽于表象,疏于剑意,化无形为有形,有违剑道大义?”
      太清一愣,继而轻斥道:“诡辩。御剑之道必先有我有剑、人剑合一后方能无剑无我,岂可逆向而行?若你心怀慈悲,却动辄滥杀无辜,仅心存仁义,可乎?若心中忠君爱民,却行叛国之实,自称忠良,岂不谬哉?”

      白发老者见他又陷入沉思,便道:“为师令你不得握剑,正是要你此生唯得一剑,从一而终。你尚且年幼,不必急于求剑,神兵择主在乎今缘,不在前尘。”
      玄霄抬头看向老者道:“依师尊所言,弟子在寻得有缘之兵前,只得修行五灵术法?”

      太清真人摇头道:“并非如此。令你不得握剑,‘敬剑’仅是其一,我悟剑宗以御魄之术闻名昆仑,并非天资过人,而在于蓄势。”
      “蓄势?”
      “常人御剑,皆以手中宝剑为基,以气御使,小有所成后能以自身剑气伤人;待达剑意之境,方可御风而行。”
      “殊不知,人体自生剑气唤作‘剑实’,一如照人明镜。镜碎确可不改其光,然而毕竟破镜难圆。剑实一旦离体而出,易于御剑杀敌、积蓄剑气,却难以固本凝练,浮于表象,根基不实。日后欲以心念凝魄,更是难如登天。况且踩着剑身飞行,实是有违敬剑之道。”

      太清说着挥袖一拂,茫茫白雪中登时出现一道深壑,自脚下向天边蔓延而去,不见尽头:
      “寻常天资上佳者,多则数日即可御器,而我悟剑宗虽世代旷子迭出,却至少需数月之巨;常人十数载方可剑气离体,我悟剑宗仅需五载;常人一甲子方能凝意为实,我悟剑宗仅需十余载;他人终其一生欲凝剑魄而不得,我悟剑宗历代宗主则尽得剑魄,唯境界高低不同尔。”

      太清真人说罢,弹指破开凝华池池水,一条水中小径直通岸边:“上来罢。你体质水火相生,凝华池中寒气虽无凶险之处,且对你圆满自身水格有益,但毕竟不好受。”
      玄霄看了看水中小径,又看了看太清,抿唇不语。

      白发老者见他如此,愣了愣,皱起眉冷声道:“玄霄,上来!”
      黑发幼童在水中低下头,仍只是沉默。

      太清瞪了他半晌,终究叹了口气,犹豫片刻,还是放缓声音道:“为师知道你心中委屈,只是你体格特异,自然要多吃些苦。霄儿,你且上来再说不迟。”
      玄霄肩头一震,沉默一会儿,方抬头向太清道:“弟子绝无委屈之意。弟子只是欲于凝华池中静修,早日圆满水格,然而千山雪岭乃琼华禁地……”

      太清真人愣了半天,方才道:“你年纪尚小,如此苦修怕是有伤根基,过犹不及。”
      黑发幼童看着太清,只是摇头。

      “罢了罢了,既如此,为师明日再带你……”
      “弟子今夜想留在此地。”
      “胡闹!”
      玄霄再次低头不语。

      太清皱起眉,看着那眉目如画的幼童在水中摆出一副水牛般固执的模样,良久方揉了揉眉心,硬声道:“由你罢,由你罢!”
      老者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天色渐渐暗淡,千山雪岭中上下相合,难辨天地。
      极目远望,六合间唯留无尽白雪与一池一人,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世间一片寂静。

      雪,又开始落了。

      夜半三更,月上东天,一道人影无声落在凝华池边,将一件大氅披在已然在池中入定的幼童身上,叹息轻若落雪之声:“这般心性……真不知是福是祸。”
      老者俯身轻抚弟子的长发,眉间尽是平静之色。

      蓦地,白发老者霍然起身,踏空御风,眯着双眼遥遥逼视北方,眸中寒星闪烁:“那是——”

      雪中月下,一道白芒一闪而逝。
      琼华派掌门太清真人那把近十年未现真身的故剑“澜渊”侧过剑身,在雪光中泛出冷冷的光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