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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七 玄霄·中秋思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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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华派思返谷坐落于太一峰与飞仙峰之间,恰在掌门与长老常居的太一宫下,其址颇有几分令人带罪听宣的意味,由此可见长老们的良苦用心。
只可惜现实往往比理想更为骨感,尽管琼华吉祥小神兽——威仪长老重光——曾在某次思返谷大爆炸后于暴怒中严肃声称:“思返谷里你们这帮小混蛋在鼓捣些什么,太一宫里都一清二楚!老夫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别以为没人治得了你们!”,众弟子却仍是对此发言嗤之以鼻,其中则以玄唐更为直接:
“我勒个去,忽悠谁啊您!您就是向昆仑后山的蜣螂兄问路,它也能告诉您老太一宫和思返谷之间有‘两封三幻五障目’,您老骗鬼哟喂?跪安吧您!”
玄唐此番豪言堪称放浪不羁与深入浅出的典型范例,为琼华众弟子传诵不止。重光长老听说此事后当场掀桌而起,再之后……就是那场轰轰烈烈、大名鼎鼎的琼华第十一次内部大混战,对阵双方为琼华四大害与除“混世魔王”彦清外的琼华长老三人组。
最终,此战在混世军大将玄唐独闯敌营,英勇俘虏了重光长老房里的宠物小白兔,并逼迫其在众人面前发誓“既往不咎”后匆匆告终。
然而令琼华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本应水火不容的重光长老与玄唐二人却在那年的除夕之后一改往日敌对姿态,竟然成为了勾肩搭背的好哥们,徒留旁人散落一地的下巴。
据考,该千古悬案已载入琼华四大害之一的“舞墨女妖”夙瑶所撰《琼华匪夷所思录》中。
且说那日玄霄踏入思返谷之时,天色已然渐渐暗下。
偌大的山谷中草木繁盛,秋季则更是一片红枫金浪,黄藤青松,光景秀美,凉风清爽宜人。
唯一令玄霄困惑之处在于,思返谷口几道缓坡之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凹陷,不知究竟是何由来。玄霄心中思量多时无果,终宣告放弃学人断案的愚蠢行径,举步向谷内而去。
小心绕开地面的凹陷,顺着一排青松缓缓步入思返谷深处,行至一面山崖,猛然发觉一团虬结的枯藤攀壁而生,层层叠叠,轇轕密布,模样颇有几分诡异。
玄霄暗道一声“哪来这许多古怪”,伸手拨开缠绕相生的枝蔓向里看去,却登时愣在原地。
那是一片如焰如血的火红花海,随风波澜起伏,放眼望去竟不知发端,亦不见尽头。
这种烂漫得近乎惨烈的红色深深刺痛他的双目,那仿佛已臻至顶峰的炙色炽炎在极端的灼热里,竟隐隐透出几分冷傲孤高的清贵之意,却又那样艳se逼人,美得奋不顾身。
玄霄不由自主地举步向花海中走去,渐渐地,他开始奔跑起来。
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何这么做。或许是想要寻找花海的尽头,或许是想要发泄心中积压的委屈,又或许,什么也不是。
而等他终于停下脚步的时候,四面八方已都是火红之色,不分东西,南北莫辨。
“这究竟是……哪里?”他不由自主地轻声自语道。
“这里是醉花荫,但又不是真正的醉花荫。”
玄霄骤然回身四顾,清喝道:“来者何人?鬼鬼祟祟,还不快些现身!”
“……我一直现身着,只是你没看到罢了。这位公子,劳驾看你脚下。”
他依言低头,发现一条似虫似蛇的黑色奇兽正半仰着身子看向他,一双紫金色的眼睛美得惊心动魄:“是我在同你说话。”
“你是何人?”
“人是算不上,我是一只水虺。”
玄霄心中微微一动,试探道:“应天池中的水虺?你是如何来这里的?”
“不不,我是剑舞峰落月坡后、金乌波旁,神水华池中的水虺。”紫金眸色的水虺摇动着柔软的身躯道:“至于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莫非不知道琼华有很多传送阵么?”
黑发幼童暗道我怎知水虺也懂用传送阵代步,口中却问道:“请阁下告知此乃何处?当如何走出这片花海?”
水虺缓缓游到他脚边道:“你现在正在凤凰花们的梦境中,真正的醉花荫远没有这样大。每年中秋凤凰花们都会做一个美梦,只有它们的同类可以进入它们的梦中。”
“同类?可我是人。”
“唔,我当然知道两条腿的不是草鸡就是人……”水虺扭头看着凤凰花海,细长的尾梢在空中悠悠摆动:“我是指,心情、心性……或者是命运。”
水虺顿住话头,吐了吐信子道:“至于怎么出去……唔,陪我聊一会儿吧,之后我便会带你出去。”它歪了歪脑袋,看向玄霄的腰间,“奇怪,你为何没有佩剑?唔,就是那种细细长长冰冰凉凉的铁棍子……你们不是要踩着棍子才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么?”
玄霄闻言只觉一阵心烦,扭头便走,却听身边沙沙几声,那只水虺摆动着身子追了上来:“哎哎,别走啊!多留一会儿吧,我特别喜欢你的眼睛。”
黑发幼童蓦地停住脚步,转头看它:“我的眼睛?”
“是啊,你的眼睛很好看,黑中透红,亮晶晶的,像天空中的星河一样,没有人告诉过你吗?在你眼睛里看见我自己的时候,我都还以为是天地颠倒了。拜托留下来陪我聊聊嘛!”
玄霄听它说得有趣,便问道:“你要聊些什么?”
“什么都可以,就说说你自己好了。”
或许是那只水虺看他的眼神太过真诚又太过专注,或许是凤凰花们的梦境美得太像一场幻影,他不由自主地坐在水虺身旁,慢慢讲起一些事情,逐渐地越说越多,一些他自己都已遗忘的心情如悬河落水般汹涌而出。
从故乡到琼华,从家人到同窗,从被生母刺杀时的迷惑到师尊的别扭与关心,从弟子房后的竹林再到那尊与母亲有几分神似的玄女像。
他抱着双膝不知说了多久,水虺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有时听到激动处,便晃动两下尾巴表示惊叹或诧异。
到了最后,那只水虺说:“再过两年我便可化蛟了,为我取个名字罢?这样我便永远不会与你分开了。”
玄霄想了一会儿,道:“你既说我的眼睛如天上繁星……天悬星河……你便叫做天河罢。”
天河晃了晃尾巴道:“好啊,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你可唤我玄霄。”
“玄霄师弟,你在哪儿——小霄儿,快出来,师姐来找你了——”
玄霄在花海中听见夙瑶的声音远远传来,忙起身去看,黑色水虺蹭到他脚边,挨着他的膝胫道:“时候确已不早,天都暗了,你也该回去了。来罢,跟我走。”
一人一虺安静地穿过漫漫花海,四面八方的红色仿佛要一直蔓向天际般无穷无尽。走着走着,玄霄竟望见了最初进入醉花荫时的那簇枯藤,也不知那水虺究竟是如何找到此地的。
“喏,就是这里了。”
“多谢阁下相助。”玄霄向着水虺躬身一礼,却见它摇了摇尾巴道:“哎哎,这算什么,小事罢了,你还为我取了名字呢。”
玄霄犹豫了一下,终还是问道:“你……还会回到这里吗?”
“唔……这里繁星灿烂,风光秀丽,我很是喜欢。那我们便约好了,闲暇时若有兴致,就来此地赏花罢。唔,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玄霄向外走了几步,不由回头看向它,但见那只黑色水虺于一片火红花海中静静目送他离开,紫金色的眸子清澈如水。
水虺见他回头,忙殷勤挥动自己细细的尾巴,轻快道:“快回去吧回去吧,那人还在找你呢。若有关心你的人,定要好好珍惜才是哟!”
玄霄略一颔首,撩开藤枝走出醉花荫,一路向着思返谷外走去,再未回头。
藤枝再次落下,水虺垂下双眸,声音轻如过耳微风:“……千万要珍惜哟。毕竟,古往今来,无邪缘浅,欢愉命薄……”
那日之后,玄霄再也没在醉花荫中见过那只水虺。
“霄儿,你在这儿,可叫我好找!”
玄霄一踏上靠近醉花荫的山坡,便被附近的夙瑶一把飞扑在地。
夙瑶抱住他大笑着就地几滚,直至两人都滚得满身草屑,方才按住他手忙脚乱的挣动轻声道:
“好啦好啦,师姐知道你被含音长老罚了,心里不痛快,可是含音长老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呀。”
玄霄挣了几下挣不动,便也乖乖任她抱着听她说话:“含音长老是为了不要让其余弟子排挤你才这样做的,他这个人呀……若你真的一无是处,他才懒得罚你。就是喜欢你才欺负你呢!”
他在夙瑶怀中摇了摇头,轻道:“夙瑶师姐……”
“嘤嘤嘤嘤嘤嘤,小霄儿居然叫我师姐了耶!来!霄美人儿,再叫一个给师姐听听……”
“我勒个去,夙瑶你个傻大妞在对我们家小霄儿做什么!”玄唐的声音蓦地在山谷中响起,声如滚雷,轰然作响:“小霄儿,坚持住!拉紧腰带,师兄这就来救你!”
话音刚落,已全然暗下的玄色穹宇中忽有一道流光长啸着直上云霄,及至高处又猝然炸开,散作天边繁花万点,星垂群川万岳。
“那是……”
玄霄的黑眸中映出万道流彩,千百光澜托着长长的彗尾纷纷自思返谷四面八方升起,在远空化为银川辰星,五彩斑斓的绚烂之色遮蔽了整个天幕。
夙瑶站起身来,笑着望向天空道:“那是师父和玄唐的诡术,唤作‘流光溢彩’,平日里没什么用,就是好看罢了。”
“喂喂我说,令人愉快难道是无用的事吗?说你傻你还真傻给我看了啊……”
玄霄与夙瑶闻声齐齐回头,恰见一名束腕佩剑的少年微笑着斜倚马上,满头黑发随风飘扬,一袭蓝白道袍更衬得他风流无伦,英姿飒爽。
不过若要说少年坐下的是匹马,倒也并不尽然,只因那似马非马的奇兽恰巧是玄霄所认识的某位故人——“嗨,小娃娃,咱们又见面啦!”
人首马身的神兽英招大笑着扬蹄展翼,左翅却暗暗推了推身上的玄唐:“喂,唐小子,要去玩就快些啦,我可是背着开明溜号的,被它晓得就惨喽!”
鲜衣仗剑的英俊少年噗嗤一笑,自马上看向玄霄与夙瑶,身后夜空中万点星火不觉,璀璨夺人。
他在漫天烟火中伸出手,笑容温柔又狂放不羁:
“来罢,随我一同去看看这……万里河山。”
若数昆仑高峰,除却大名鼎鼎的昆仑巅外,便应是琼华派人迹罕至的飞仙峰。飞仙峰上并无传送阵,唯有一条陡峭天梯沿壁而建,自思返谷一直通往峰顶洗尘台。
刚登上洗尘台时,窝在玄唐怀里的玄霄转头问道:“这里为何唤作飞仙峰?”
“自然是琼华有一位祖师曾在这里飞升的缘故啊。”
“琼华有人飞升过?”
玄唐闻言轻敲他的额头,笑骂道:“去你的!不然你以为这么多人跑到琼华是来调戏吉祥小神兽不成!虽说是千年之前的事,不过确实有过记载。”
作为昆仑极高处的洗尘台上山风阵阵,呼啸刺骨,寒气扑面而来,风声若九天剑吟,众人几乎是要用叫喊才能互相交流。
好在玄唐身为“诡术目录”最擅长化朽为奇,十指连弹之下,地面浮起一个小型法阵,明灭闪现,转眼便将众人环于其中,隔绝了阵外声势惊人的山风。
待几人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方才发现玄震竟满面笑容地坐于阵内,身边还有一只架在火堆上“咕咕”冒泡的铁锅。
“我靠!阿震你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有,这只铁锅又是怎么回事?喂喂我说,你不要笑成那样好不好,我会以为自己要归位了……”
玄震笑着睨了玄唐一眼,抬手拍掉他探向铁锅的贼手,柔声道:“有种你就不要吃。”
“呜!阿震我错了……”
“少撒娇,先去翻两个跟头逗大爷我一乐再说。”
玄唐期期艾艾地挨到玄震身边,不停用肩膀拱他:“阿震……震爷……”
玄震目不斜视道:“不是人【和谐】妻么?这就成震爷了?”
“呜,阿震我真的错了……”
玄霄坐在一旁看两人闹腾,一时间不禁有些感慨。一直晓得玄震与玄唐情同手足,却今日才知这两人的感情好得这样像……一丘之貉。
玄唐拗不过玄震的固执,终是起身拔剑,大步跨到阵中空地,左手向众人一礼,霎时剑光漫天而起,霍如清光盈海,动若寒星乱舞。
这是玄霄第一次看见他舞剑。
玄唐的剑法一如其人,动静倏忽,飞逸不驯,一点一踏,腾挪旋转间尽是风姿。
蓝纹镶边的雪白衣袂在风中跳脱飞扬,仗剑绝顶的少年光霁卓然,眉梢唇角,斜眺轻勾,英特傲岸中竟隐隐透出风情万种之意,满身剑光绚丽得摄魂夺魄。
光芒渐渐散去,玄唐并步收剑,躬身施礼,丢下满目惊艳的众人,扭头便颠颠地跑向玄震,口中哇哇乱叫:
“阿震,我跟头翻完了!哎哎,我要那块啦,最大的那个!”
半晌,坐在玄霄身边的夙瑶忽然清咳一声,神色有些慌乱地道:“咳,玄、玄霄师弟……呃,对了对了,师父呢?”
“作孽啊!你们这帮小混蛋终于想到我了啊!为师辛辛苦苦、以死犯禁地跑去买酒,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居然、居然……”
猛然现身的彦清眨了眨眼,发现没有眼泪,于是举手捂住心口道:“呜呜呜,为师好伤心……”
一道人影骤然掠过众人,以猛虎下山之势扑上前去:“哟哈!有酒有酒!谁也甭和老子抢啊哈哈哈!”
“靠,臭小子死开点!这是沧州的千里醉,哪能给你这货糟蹋!”
“有酒!本大爷看门百年,每次偷酒都被开明抓到,今日真是老天开眼啊哈哈哈!”
“可是,”玄霄看着陷入癫狂中的二人一兽,慢悠悠地道:“若是师尊知道了……”
“我勒个去,这时候就别提那老木头了行不行!……呃,霄儿我错了,别这样瞪我嘛……”
三人闹腾着分完了酒,玄唐懒洋洋地往地上一躺,抬手一个响指放出几道烟花,边啧啧有声地牛饮,边对身旁的玄震和玄霄感叹道:
“真是期待除夕啊……”
玄震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我今日听见重光长老对含音长老说:‘你给我等着’!含音长老则道:‘先等除夕那日你再嚣张不迟’。”
“嘿嘿嘿,除夕那天,含音老妖的脸色一定很好看……”玄唐阴阴坏笑了几声,忽然噤声,接着叫道:“喂喂阿震你不要笑得那么阴险,我会怕的哟,真的会怕的哟!”
“哇!都说了不要这样笑!……呜!阿震人家不理你了,你好恐怖!”
昆仑绝顶,仗剑踏歌,少年意气,把酒临风。
多年后,当玄霄回忆起那个中秋之夜,依旧能闻到那股若隐若现的酒香,就仿佛只要他在漫漫岁月中抬起头、伸出手,便能触到当年的漫天星辉。
漫天星辉下,空无一人的弟子房房门被悄然推开。
月光洒入房中,一名白发老者披着静谧清辉步入室内,轻轻将一盒装饰精美的糕点放在桌上,方才挥手拍去肩上的仆仆风尘。
太清真人缓缓来到窗边,举目遥望,似乎能透过无数阵法看见飞仙峰上沸腾的欢声笑语。
白发老者静立于月下,眺望着远方山岳,最终只是浅笑着摇了摇头。
中秋思返乡,心若留时,何事未展颜?
彼时流年温柔,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