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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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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事情的种种变化,总不都按人的意料。
查浦来的小兵,伏在太尉面前低低颤声说着什么。太尉脸色有一瞬似乎极其难看,却又很快平复如常。资历老的僚友听到些东西,窃窃私议起来。据说……是丹阳郡城失陷。
怕什么来什么,真令人头疼。
太尉问了敌军人数,也问了前线伤亡。那小兵说,敌数万人,我军伤亡百余人,这并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奉命总领石头城军事的徐赤特,一闻战败心胆全裂,撇了麾下,一只小船自顾自逃去了北岸。目下领军守阵的,是副将沈林子,堪堪稳住阵脚,也曾几度摧破敌军进攻势头,但恐敌我众寡悬殊,不利久斗,故遣人来求援。
那小兵说到后来,神也渐渐定了,道:“都是徐参军的不好。我军将士,埋头苦斗,抬头找不见他,战死一百,气死得有一千。”
太尉闻言失笑:“气死一千?我给你们沈参军的,才几个人。
“快叫他们赶紧活过来。打赢这场,气死不迟。”
小兵居然也很响亮地应了一声喏。
接下来的战事,便如兵书上写的那样,兵形象水,自然而然。
闻知丹阳郡城失守,台阁几乎人尽失色,阵前,却甚至来不及震恐。
太尉、卫军,诸军驰救。兵还石头城,太尉指麾从容,兵士解甲、沐浴、饮食、重新披挂齐整,临阵脱逃者徐赤特,斩以谢三军。劲勇千余,步槊过淮。疲惫守军,见僚友来援,战意大振,刀剑齐出,戈矛再举。太尉本人与众僚佐重新踏上南岸时,敌军早已溃走。
沈参军战袍血染,拄刀来见。在他身侧不远,佩刀执矛、年齿稍长些的另一位青年将领,恰长笑而至。太尉见了他,也扬声大笑,拍肩直呼“伯儿伯儿”。
——那就是此番奉命领军、渡淮相援的朱龄石。以往曾听长辈谈到,先前的府公孟昶也曾说起,道他是员勇将;自己心中,此时能当真忆起的,却只是他一手好字。
太尉笑道,兵事常如樗蒱,该下注时,想嬴大,自该赌得大些。
边上数位参军,也随之笑语相和:“明公极是。风向转了。”
半懂不懂间,听见姨丈在侧,正忍不住低声发笑。
我军先前固然成军仓促,敌人几番战败,却也再不敢妄动。双方就此僵持。隔了两日,奉了府公太尉之命,往台城送一封书。将此时情形,详详尽尽地,都向总领台城诸军的益寿阿叔说了。阿叔神情未变,只“嗤”了一声,道:“一群赌棍。”
却也算不得……全然不屑的神气。
只是他眉间,似乎又有种若隐若现的、难以名状的忧虑。
他低眼,沉吟,似乎叹了口气,又缓缓转去,望着层峦般的殿宇屋脊,许久不语。
曾记阿叔半生潇洒,何时竟有了如此形容?
疑惑重重,宛然山间薄薄的云霭,凉凉地笼在心头,又不知从何问起。
阿叔和姨丈,各自都很忙。其他人……更忙。
国难当头,纵文臣也戎服加身。褒衣博带都换去,黑帽绛褾、络带束腰,取而代之。
外敌围城稍见松懈,恰才稍稍令城中人透一口气,朝廷内中的风雨,似又卷土重来。卫军刘毅与太尉刘裕实则早有不睦,如今大敌当前,明着虽未翻脸,麾下之人偶然相遇,言语间已见不逊。太尉得知,便命约束部曲,身边人也多称是。几位参军领了令,军中、府中,层层传下“大敌当前,不可妄动”。卫军府中僚佐,却并无亦退三尺的雅量。
刘卫军与阿叔,平常交情甚好。近几日,竟连阿叔领军府的人,自司马徐羡之以下,看府公这个任职太尉府的侄儿,也都一副斜睨路人般的目光。
敌人没少,朋友却似少了。
朝贤忽然纷纷上表。平青州,屠广固,千里驰救京师——人多的一派都忙着替太尉请功;人少的一派,坚持仗没打完,一切缓谈。各有各的理,只好比谁声音大。闹得人头疼。
直到很多年后,自己也已位居宰辅,才在某个深夜忽然悟到,那一阵,门前小巷,实已裂为百丈鸿沟。阿叔在这边,而姨丈他们,在那边。
恰是建康最热的时候,也是人心最焦躁的时候。似云似雾的,不论何时登楼,都只见远远江上,濛濛一片,日月都不甚分明。说不出是什么,只闷闷的,死死压在心头。
戎衣文臣口舌争锋,终究无缘从旁聆听,只知那日诏命颁出,阿叔便称病在家,默默终朝,连自家侄儿们,也都不欲见。姨丈初时想来拜望,才拍响了门又自己转了回去。
“二年之内,三公之位,太尉之尊,此人一拜再拜。国柄岂是儿戏!”
卫军刘毅来访,方踏进听事一脚,即如此愤愤道。在他身后,丹阳尹袁豹叹一口气,声调不带感情地平和:“卫军言重。再拜、一拜,也非纯然一般,算来此番多一‘假黄钺’。”
听得出是说太尉,不由心中一凛。
皇晋军中,将军持节,从来分为三等:“使持节”为上,“持节”次之,“假节”为下。有“使持节”衔,便有任杀二千石以下官佐之威权;“持节”威权,平时可杀无官位之人,若在军中、因军事,则得与“使持节”同;假者,借也,“节”在此手,却实不属此手,故“假节”仅能杀无官位人中犯军令者。而“假黄钺”的威权,在这三者之上,是当朝帝王将手中杀戮之权,暂且相授——如今,无论“假节”、“持节”还是“使持节”,太尉都可以先斩后奏。
南渡以来,假黄钺者,寥寥数人,其中桓氏父子均有不臣之心,桓玄更一度篡晋立楚。居此位者,纵无太阿逼上之意,亦有望高迫主之危。以往,连相王道子,也辞不敢受。
阿叔端坐不动,扬一扬眉,道:“宣明汝且出去。”
心思流转,蓦然一滞。
抬起头,望望阿叔,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是,是。阿叔……阿叔眼里,晦儿终是长大了。真长大了。
……对么,阿叔?……
笑一笑,踮脚,侧身,退出。
阖门之前,阿叔唇角正微微一挑,斜掠向刘毅的目光里,却是熟悉的讥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