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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醉公子 ...

  •   少爷敲门时,我正准备出去晒药,撞在门前洒了一地。

      一只粽子递到眼前,满地的药味遮不住那只小小的粽叶糯米香。我捡着药材丢进笸箩,像往常那样低着头,“谢谢少爷,不吃。”

      “试试。”粽子仍是举在那里,执拗得就像它的主人。病秧子少爷在这八年里从药罐变成活蹦乱跳,偏要人前装作虚弱,惹得一家老小着急上火。

      “特意用花雕酒泡过的米,加了咸肉,没有油腥,香得很。”

      “少爷让让。”我回了一句端着笸箩走到院中央,分分捡捡地摆放好,回到屋里拴了门。

      都不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端午是药王晒药日。萧放的书太多,大部分与医有关他却从来不动,我每每翻捡着看时,他就坐在桌边,目不斜视。

      依着习惯在门窗悬挂上艾叶、菖蒲除毒去邪,拿干柚皮、桔子皮、苍术、白芷混合燃烧,在室内熏了一回,又选了些菖蒲、艾叶、大力王、茅根、苦藤、柚叶、黄皮果叶、枇杷叶、路边青、田基黄、葫芦茶等煮成一大锅,留待萧放回来沐浴净身。

      据说是能防病去病,我问萧放是否真有其效,他嗤笑一声。每年都只是笑一下,照样关了门进去洗,从不反对也不教我到底该要如何才对。

      府里的装病少爷成了他的门生,有事没事过来学上一些,未见少爷用心学也没见萧放认真教,徒有师徒之名。

      我,想学,他不教。

      少爷问过萧放,为什么不来教我,萧放理也没理,直接把他请出来关了房门。我站在院里看一袭白衣消失在缝隙间,听见少爷不甚正经地笑,“想要叫你声师妹也难了,要不你就跟我学吧,师傅讲的我全教你。”

      我连说话也懒,把他晾在院子里回到房间,拴门。

      他知道我是女的,他曾活蹦乱跳地跑进我们的小院,把门拍得劈啪乱响。我从浴桶里爬出来滑在地上,被他撞破了门看得清楚。

      本来不算尴尬,一个半大男孩罢了,也不算熟识,即使我光着身子趴在地上都没觉得委屈难受,可是萧放回来了。他就站在我的房门外,逆光看着挡在我前面的人,低沉嗓音没有情绪,少爷道了声歉跑出去,他迈进来站在我肘边。

      他不看我,我低了头把脸埋在胳膊里。

      还是那件男装,丢在我身上,连话也没有一句,他走出去掩了门。房门闭合时声音很轻,敲在我心里生生砸出个洞,缺了一角。

      窗台上多了瓶药膏,我抹在磕青的手肘膝盖还有脚踝,没两日便消了肿。

      少爷不再跟我玩笑,像逗弄男孩子那样,时常还会过来,会敲门,会送吃的,会送些时令的新鲜玩意,甚至不知哪里来的珠钗首饰,精致又漂亮,我用不着。我就站在房门里,看他身后那扇门,总是关着,没有动静。

      院子里传来跑跳声,我坐在窗边翻书页,不用看也知道是那富贵的闲人少爷,带着他的小奶狗又回来了。也许他喜欢这个院子,这里他不用装模作样求生欲死,不用面对那些叨念着让他好好休息的家人仆人,不用任人摆布。

      我不喜欢这里,可是住了八年。

      “花雕,出来晒太阳。”

      “花雕,出来吃东西。”

      “花雕,出来看狗。”

      “花雕,出来……”

      每天都是这样的生活,每一天。他总这样站在阳光下叫我的名字,我不应依然在叫,天经地义。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他的书。

      那些书上都有药香,他不喜欢,他会说让我把药材放得远些,让我把书拿出去晒晒,他不知道我喜欢。可是他配药的时候很专注,那副神情从来没出现在药材以外的事物上,甚至是人,哪怕是从前那些花了大笔银子找的女人。

      窗外传来狗叫,奶声奶气的哼,我靠近窗前握住书卷。

      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
      ——谁说淫词艳曲?至少这一句就是真的。

      那个不停叫我的少爷都住了口,一声师傅没有回应。

      我又听见那声花雕,依然少爷,只是没有再唤我出去,偏炸开一声雷,惊得我一手攥书一手扶窗,抖得心都揪起来。

      老爷夫人要他娶妻,十八岁,也该了。他说不是冲喜,他说他身体健康病早就好了,只求师傅把我许他。

      我不知道这个时代与我梦醒之前有多少年的距离,我的历史并不好,却也知道盛唐之后宋风淳朴,大开大合的结果就是对女性的极度束缚,即使那些所谓的文人墨客们依然故我的风流快活骄奢淫逸。

      只是,我没必要因为被他看过身子就要嫁吧,他一富家少爷更不需要娶我负责。甚至,我连脚都是没有缠过的,幸好没有,也许因为死得早。这样的我,哪里嫁得进这般富贵之家。

      我该放心的,可又忍不住凑在窗边细听。

      萧放可会应他?

      我听不见,半点声音也无,静得就像突然日落。

      一整晚都没见他回来,我就坐在院子里抱着自己看那扇门,猜想他在里面,没有离开。

      夜里的风都是暖的,静得没有人再叫花雕,也没人缠着我不停说话,我就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努力回想曾经十年,他有没有叫过我的名字,除了告诉我叫花雕的那一瞬。

      似乎,没有。

      院门推了道缝,吱呀一声甚是轻悄。萧放晃着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酒壶,看到我时顿了顿,转身走向我盯了半宿的那扇门。

      “萧放。”

      是的,我叫他萧放,一直是。他没提点过我要叫别的,我就一直这么叫他。

      少爷总是听到便笑,后来变成皱眉,他不理解为什么我这样直呼其名,我不需要他明白。就像我叫他少爷,早就习惯。

      萧放停在门外,衣袂飘在夜风里卷起黑暗中的一道白,混着那股浓郁的药香酒气还有些似曾相识的脂粉味,如云似烟。也许更像那壶酒,可能正在壶中随着他的手不停摇晃的美酒醇香。

      “他的病好了,可以离开了。”

      “我去收拾行装。”

      “没有,来时没有,走时也没有。”

      “那就来去皆空,我们明日便走。”

      “我走,你……留下。”

      “你醉了。”

      “见过我醉么?”熟悉的嗤笑,不为那些被我来回折腾的草药,今日的药浴他还没泡。转回身靠在门上,竟是当年初见时的浪荡不羁,扯了领口歪头看我,似笑非笑,“这么多年就没见你变聪明,好在还不算笨,总算知道为今后打算。”

      我不懂他说什么,不想再听。

      “八年,来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原来……为你。为你医好他的病,为你觅得如意郎君,为你到了这里,把你送到这里,留在这里。不用谢我,让你跟了这么多年,也算有个交代。我也厌了,早该换个地方。”

      快步走回房里,掩了门在身后,站不住滑坐在地。

      这么多年我们都没说过这么多话,我只当他醉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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