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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醉妆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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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婚事定下来了。
一个孤女,曾经伪装成男子的莫名孤女,竟然要嫁给洛阳城赫赫有名的病殃子少爷,不是首富也是大贵。
我以为萧放醉言戏语,以为老爷夫人必将反对,谁知已大肆张罗筹备起来。似乎一夜之间府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花雕是个女儿身,将要嫁给少爷,从今往后再不是寄住大夫身后那名小厮似的男孩子。
萧放仍像往常,日日出门。大病初愈的少爷不再需他医治,他也还没离去。一夜间变得又像相识之初,言行皆像,乃至更甚。
我讨厌那股脂粉味,讨厌他夜半晃进院子里不闻不问的事不关己,讨厌少爷时常过来他便出现,靠在门边冷眼地看,时而笑上一回转进屋去。
他喜欢的女人仍是那副样子,腰儿细眼儿媚,只需往那一坐便是姿态,风情万种。我不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又是怎样,或许就是这副男装打扮吧,低眉顺眼少言寡语,不喜不悲任意差遣,天生似的小厮。
“这位小官人怎么称呼?”
这个女人早就忘了我,许是她只记得那些恩客,一笑掷千金的贵人,比如萧放。如我这般守在墙边窗下的,从来不肯多故一眼。
少爷有些坐立不安,全无府中自在之态,左推右挡地看着我,脸都要皱起来。
软玉温香,十年前的我绝想不到,有朝一日也能体会到这般滋味,还在即将离了萧放嫁作他人妇时。难道我不该就这样做个男人,一辈子?兴许还能娶个娇妻美妾,乐享余生。
不甚正经地回了句随意,她倒乐起来,直腻到我脸旁再问一番。
姓什么很重要?这里不是银货两讫的销金窝?难道告诉你姓名住址便能给个折扣?笑话。
瞥了少爷一眼,直接了当,“少爷贵姓?”
他几乎瞪起眼来,少见的没了笑怒目而视,“于。”
“敝姓于。”
左侧在笑,右侧亦然,一男一女笑得全然不同,就连边上那些或站或坐的小姐妹都花枝乱颤。看来不止没有优惠,我反而成了笑话。
房门叩叩响了两声,偎在我身上的花魁姑娘挑眉定住,眼角眉梢笑意未褪尽是娇懒,吹在我耳边一句热语,“官人且等等,奴家去去就来。”
纱幔垂下之时门外白光一闪,我看得清楚,原是她家萧官人来了,被我占了先。难怪他爱银财,取之有术,此时方知,我也爱。
少爷有点尴尬,也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被师父发现即将嫁娶的未婚夫妻同逛烟花之地,确是有些怪异,何况名义上他还是萧放的半个雇主。
拿起酒杯站到帘边,冲着从外推开的房门敬过去,“相请不如偶遇,萧兄过来坐。”
萧放脸上少见的阴暗,不知对我还是桌边憨坐的少爷。
花魁姑娘经验老道,连说带笑毫不含糊,扶了萧放走到桌边直接靠着身子按到凳上,一盏酒就送上去,“原还怕闹了别扭,既是相识便坐下聊聊,奴家再添些小菜来给三位官人下酒吃。”
门外莺歌燕舞,门里相对无声,两个男人互看一眼,少爷尊了声师傅已起身离了席位。
重返屋中的人见我正拉了少爷的手不让走,掩了嘴笑着托盘走近,一碟碟精致小菜摆到桌上,熟稔地依在萧放身上对我们打趣,被他一把圈住了腰身粘得死紧。若隐若现的傲然白皙熨贴胸前,嗔笑得好似怨念,娇。
那双手很好看,我一直知道,每每看他捻了药材都移不开眼。原来,男人的手还是该配在女人身上,就像此时,纤细的更为纤细,修长的愈发修长,呼应得恰到好处。
少爷连我一并拉回坐下,低头不再说话,反握住我的手藏在桌下,不紧却抽不出,执拗得就像他那只咬住东西便不肯放的小奶狗。
打破僵局的还是那位唯一在笑的女子,推杯换盏倒也不算太尴尬,全当换了个地方,精神还在那处小院。
行酒令也没什么难,风花雪月琴棋书画皆可作,只是我又犯了懒,看着精巧小杯中琥珀色的剔透酒液无端恋上。他们且吟,我且饮。
花魁姑娘恐我醉了笑着体恤,见无人念着离席便由四人分为两组,公平又似免了我的酒。权当她不会做生意好了,现代那些吧女可不会怜你酒醉辛苦,只猜腰缠几万金。不过她们也有相同之处,这个猜字我用得不妥,通常只需看上一眼,便一清二楚了。比如少爷,明显是个有钱人,她们心知肚明。
说到药,这回可热闹了,师徒俩平日不见切磋,此时倒是拿出本事。原以为少爷不适应此地,几杯女儿红入了腹竟也酣畅起来,像坐于自家厅堂游刃有余。更以为他无心向学,居然也知不少,原来萧放真有在教。
我说的那些无非书中读来,我当萧放从不翻阅,竟是无一不晓。也对,只有我不知的,哪里可能他不清楚。
要我醉么?跟你十年可曾取过一文钱,没有辛劳也有苦劳,何苦迫我。
席间一壶酒,散时无欢歌。
萧放要留。
他竟不懂先到先得,非要我当面做回一掷千金。
寄住的大夫会比我有钱吗?我家未来相公……可是如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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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留在那里做什么?”
少爷推了院门领我走进去,这样一问,定住脚步。
捏了他面颊左右端看,笑,“莫不是你想留下?早说就好,何苦费了那么多银两,给她白占了便宜。”
摇头的人看向院门,萧放靠在那里眯了眼睛,居然也学着问了一回。
“盖被聊天呗,难道学你?再十年怕也不成。”
原来少爷也是有脾气的,拽了我衣袖就往房门走,“回去睡觉,想聊天我陪你。”
挥手甩开径直往后退,摸到门板缓缓推开,边退边笑,“和你不成,怕是不止聊天。再等等,过些时日我去你那。”
屋子里一团黑暗,门后听不见动静,摸索着磕了腿,方点烛蜡门已自外响起。
也许我真醉了,竟然进了他的房,一眼窥其全貌,还是原先的样子,一股子药味。
大开了房门萧放就在面前,隔着一道门槛站在月光下,面无表情地看我迈出去。
“于花雕?”
叫我?愣了下便笑应着转回身。他居然也在笑,摇着头站得笔直不倚不靠直盯着我。
十年唤一回,竟已添了姓氏,别人的。
“少爷姓于,老爷该是也姓于的,夫人嫁过来自然也是,总有一天我得接受自己也有个姓,好像不大好听,偏没办法。你笑吧,再难听也改不了啦,多叫几回就会适应。我总不能因为你笑,就不姓于,难道……姓萧?那才真要笑死人了,不如直接姓笑。”
萧放低头看我戳在他胸前的手指,一动不动,“乐堂走了,跟我聊?”
“乐堂?唔……于乐堂,原来少爷叫这名字。你呢?那位相好的姑娘姓甚名谁?”
“说了你也记不住。”
“对,通常都记不住。就是没想到,你也是个长情的,这么多年这么多银两都花在同个女人身上,不如赎身娶回来。反正你本就不惧世俗眼光,不怕有人笑话。”拍拍手下胸膛,竟硬得像块石头。
这么多年,朝夕相对说不上,至少同在屋檐下,我这男人做得太好,他更是,我们之间竟然干净得连手都没碰过。怪我?或许吧,我太安于他给的身份和性别,十年如一日。
我对他又何来身份,师徒不是,亲人不是,主仆也不算是,说到底什么都不是。我努力地想过,也许我就是他随手救下随手捡来,甚至不如那只奶狗之于……于……于家少爷。
“你醉了。”
我的手被他挥下来,就像我甩开少爷似的,简单轻松。
“见过我醉么?”退后几步保持我们该有的距离,他的表情就淡了许多,看不真切。
“如果我醉了,我会问你,怎么就把我许给了这户人家。如果我醉了,我会告诉你,男婚女嫁至少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我醉了,我会认认真真地问问你,你是我的谁,怎么就能为我做这个主,是不是把我给卖了赚取银两捧去那个女人床上。如果我醉了,我会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想嫁,宁愿死回那具棺材宁愿做一辈子男人也不嫁。”
退回自己门前,忍不住笑起来,喝了整晚的醇香猛地翻涌,直冲至脑子里变得又酸又涩,像要从眼眶溢出。
“你说得对,我醉了,只有醉了才会这样冤枉你的好意。做男人很累,还是女儿好,嫁了人便一世轻松安享富贵,不怕跟着你过了今日不知明日去哪,不怕跟着你一路辗转奔波辛苦,不怕你去快活而我守在某一条巷子里直至天明,更不怕遮遮掩掩地装做男人被人撞破非要娶我负责不可……”
这回换成他不想听,转身先回到屋里,留我一人站在院中。
我的那句谢谢还没说呢。
门已拴了,我进不去,感谢这种事还是应该当面说吧。
“离我远点。”
这么多年,头一回听见他大声说话,竟是对我。
十年,我头一回尝到泪是什么滋味。如果不是十年之后再一次亲眼看见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也许不会这样,即使早就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此时心痛更加分明。
你啊……萧放,这边走那边走,终日宴游寻问花间柳。那边走这边走,时时歌舞贪饮金杯酒。
我啊……花雕,笑问女儿红,此情萧放知几多?
笑我花雕,难姓萧。
笑花雕,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