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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魂断天桥 ...

  •   九死一生,岚终于又回来天桥了。故地重游,人更凄凉。

      褪尽一身戎装,洗净一生铅华,他原来仍只是天桥底下穷途末路的乞丐,回首十年荣华,不过是黄粱美梦,充饥的画饼。

      只要活着,终需梦醒,终需直面这鲜血淋漓的清醒的现世,终需被这时代跃进的齿轮碾成糟糠,肥厚了枯瘦的史鉴。

      除了自己,没人认为他还活着。

      他站立不起,只能躺着,爬着,以他一辈子都不曾有过的卑怯的姿态。他被埋葬在风雪之下,似雪中一点红梅,仍是冰姿玉态,无奈花已辞树,最是人间难留。

      他就在虹和重明的身后,见着他们远去,却打不了照面,唯有的孱弱的呼喊也被烟花声掩盖。

      若就此别过,怕是来世几百年也再难换一次回眸了。

      他竭力抓住从身旁雀跃跑过的一个孩子的脚,他想请求他,想借他的脚去追逐虹。

      可孩子害怕他,用鞭炮炸他。

      他仿佛遭了雷劈,蜷缩起来。于是很多的孩子跑过来,都用鞭炮炸他。

      他们把他当成乞丐,他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满身是血,在这普天同庆的喜庆里,他一身的狼狈却横招祸端,遭人嫌恶。

      很多的鞭炮在他破烂的身子上开了花,他看到自己的肢首碎成疏影无数,残照在北平虚幻的蜃楼里。

      虹的背影仍在决绝地远去,远去,头也不回。在北平的咫尺尽头,他消失成尘埃一点,碧落黄泉,茫茫不见。

      岚彻底绝望了,将身子一摊,凄绝地笑。

      孩子们围着他开始做游戏。

      他们欢快地唱起歌谣:

      死了一个乞丐,

      一个很窝囊的乞丐,

      他的心脏到处找不着,

      没办法放进坟墓,

      他的眼睛远远滚到黑夜里,

      他的长发在雪地里开满了花……

      他们玩起一出《冥判》的游戏:

      那么下面开始审判吧——

      我当阎王。

      我当判官。

      我当白脸无常。

      我当黑脸无常。

      我当牛头。

      我当马面。

      孩子们手拉手围着他,绕着圈,他望去,那些童真的稚颜皆是一片狰狞恶煞,俨然似被鬼神附了身。还是,他原本就身处阎浮,人世游园,不过是冤魂的一场执迷无悔的惊梦而已。

      审判——开始——

      阎王道,「殿下贫鬼姓甚名甚,年方几许?」

      岚道,「岚,二十二」

      阎王道,「何故而死?」

      岚道,「为情爱而死。」

      阎王道,「为情而亡,慕色而死?」

      岚道,「正是。」

      阎王道,「慕的什么色?」

      岚未答。

      判官道,「待俺查来,慕的是男色。」

      阎王道,「诶呀呀,荒谬,堂堂男儿,岂有为男色而亡之理乎。」

      判官道,「阎老爷不知,此鬼非男儿,而是阉鬼,儿时叫净官切去了六根,委实可怜。」

      阎王道,「更无阉鬼恋色而亡之理。」

      判官道,「那非一般俗粉之色,天姿国色,花中魁首……莫道是阉人,便是虫蚁走兽,也难自拔,此前,也便有一牧姓男子,慕他而亡。」

      阎王道,「哦,如此绝色,是何人?」

      判官道,「倾城名伶,苏吉。」

      花把青春卖,花生锦绣灾。

      阎王道,「细翻生死簿来,他阳寿已尽,命丧肺痨,何故还弥留人间,是尔等玩忽职守?」

      无常道,「阎老爷明察,苏吉与其兄爱之轰烈,精诚所至,感动了天公,故天公下令赦免其罪,延其阳寿。」

      阎王道,「哦,不失为人间一桩好姻缘……鬼犯你如此枉死,委实可怜呐。」

      岚道,「我自作自受,不需可怜。」

      阎王道,「此犯可有他罪?」

      判官道,「待俺查来,此犯生前罪孽有十,桩桩滔天。」

      阎王道,「罪业滔天,本该下阿鼻大地狱……但念在今日俺寿辰,故可网开一面,从轻发落……判爷,那申姓男子作何发落。」

      判官道,「做了猫狗。」

      阎王道,「此犯也好男风,便贬去莺燕堆里罢……就此结案,鬼犯还有话可说?」

      岚道,「无话可说,谢过阎君恩德……来世做牛做马,做虫做蚁,只求不做人。」

      审判完毕,孩子们继续歌谣:

      死了一个乞丐,

      一个很窝囊的乞丐,

      他的心脏到处找不着,

      没办法放进坟墓,

      他的眼睛远远滚到黑夜里,

      他的长发在雪地里开满了花……

      在弥留之际,岚忽然见得眼前一只黑猫,渐渐地幻化做牧烟生的模样,在他身前立定,闪现着温暖明丽的光芒。

      他微笑着向他伸出手,他攀上他的手,身子赫然轻盈似虚无,如烟,如雾,如梦,未有丝毫负担,仿佛生生地从画里挣脱出来,一团未辩身姿的墨,飘渺着,洒散着,功德圆满地升了天。

      惶惶间,看到第二日,虹和烟生手拉手,来接他了。

      「岚,你还在啊,我们来接你了,师傅答应收留你了。」

      「岚,怎么了?为什么哭呢?」

      「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啊,一直梦到我们都长大了,都分开了,都死了。」

      「傻瓜,师傅说了,梦和现实是相反的,这说明啊,我们以后会一辈子在一起的,不离不弃。」

      「真的么?」

      「真的啊,走,我们这就带你回家。听说你要来,师傅还特地又叫裁缝做了一套新衣裳呢,今天是大年初一,要穿新衣服才喜庆呢。」

      岚牵上他们的手,走在两人正中。三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就那样快活的相伴着,走啊走,一直走向北平光辉的尽头。

      北平在他们的身后渐渐地缩成一粒浮尘,尘封住所有的经年往事,埋灭在迂折的人间道上,流转在伶人的曲艺戏术里,生姿在后人的谈笑风生里,流芳万世,奉作传奇。

      ===============================================================

      虹和重明回去时在胡同口见到一只黑猫。

      那黑猫格外的漂亮,毛色油光绒密,无半点杂色。体态轻盈秀致,极似个玲珑娇矜的姑娘。

      它不似只落魄的流浪猫,也不似为着嗟来之食般与他们惶惶相遇,它是有待而来的,似赴约般整齐端庄地静候在他们路经的路口。

      当虹对上那猫的眼睛时他赫然一愣,心头散开无数柔软的涟漪。

      这猫的眼睛好似烟生啊,笼烟锁雾,蒙着一层看不清的水色,柔情蜜意皆付水月镜花之中。而且眼角也隐约着一点朱痣,不分明,可在一色的黑毛之中确是格外鲜亮。

      它绕着虹和重明走了两圈,然后停下,蹭着虹的腿撒娇。

      连那体温都是熟悉的,好似故人啊。

      「重明,这猫……好似一个人呐。」

      「是烟生么?」重明笑着,但凡是虹所想的,所念的都逃不过他的眼。

      他将猫提起来,举高,与它严肃地四目相对了一番,道,「简直一模一样呐……这家伙是投胎报恩来了吧。」

      「要真是……那真的谢谢它还能给我一个还恩的机会……重明,我们把它留下吧,就取名叫“烟生”,好不好?」

      「当然好……但不知这家伙有没有忘了他的老本行,不会做猫了都要熬烟吧,我可是好不容易快把你治好的。」

      接着重明便似个顽童般逗起猫来,不亦乐乎。

      虹在一旁掩嘴而笑。

      忽然从身边的梧桐树上抖落一撮雪,黑猫好似受了惊吓,从重明怀里跳出。

      它跑到梧桐树边,用爪子不停地刨树干,正当虹和重明疑惑不解时,树枝上掉下来一只鸟儿。

      一只冻僵的鸟儿。叫不出此种鸟的名字,但是虹见过的最漂亮的鸟儿,浑身雪白无垢,秀致得似雕栏上的飞禽,脱尘得不似这人间之物。

      但它冻僵了,而且翅膀还被折断了一片。

      虹轻轻地将它包容进掌心,一会,鸟儿感受到了他掌心的温度,渐渐地苏醒,在他用掌心堆砌的小小的襁褓里扑哧扑哧地拍打起翅膀。

      它又活过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魂断天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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