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长毋相忘》月埙

1、未央

　　风声，甘泉山上的夜风总是非常急的。

　　卫青醒来时，发现自己只能看到通天台的横梁。

　　他身上穿着两件里衣，三件外衣，但是由于丧失的体温，他还是觉得有点冷。

　　他挪动不了身体，绝对不是因为穿了太多的衣服。

　　看着坐在打开的棺木边缘哭泣着的妻子，他想起来，昨天是自己最后一次昏迷。

　　冰冷的手指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温暖，卫青依稀记起昏迷时有人握住自己的手，低低细语着什么。

　　不同于妻子柔软的小手，卫青猛地想到，是陛下？

　　但是他最敬爱的陛下，难道不应该还在那泰山之巅，渤海之畔，会各诸侯王，举行那“会大海气，以合泰山”的封禅盛事？

　　而自己这疲病之身，已再难跟上他的脚步。

　　少年时在上林苑，快鞭纵马，一直追随左右，为他开疆辟土，和抚四夷，功成身退，也早已没有了任何遗憾。

　　至于那胜利的美酒，盛事的喜悦，赶不上就赶不上了吧。

　　“姐姐。”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后上方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情绪，“该让仲卿整装出发了。”

　　卫青努力想要越过高高的棺木看刘彻最后一面，但早已无法滚动的眼球使得他的目光无法移开眼睛正对着的头顶方寸。

　　妻子停止了哭泣，下人们走进来开始忙碌了起来。

　　卫青感到一只碧绿的玉蝉轻轻地放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被重新扒光了三件外衣、两件里衣的自己像每次上战场前一样，被一片片玉做的盔甲武装了起来。

　　这是一项非常细致的工作，妻儿在专人的帮助指导下进行了很久，直到卫青感到冰冷的银缕玉脸盖罩到了自己的面门上才算正式结束。

　　然后偌大的通天台突然变得寂静。

　　本来闭着眼睛也能透过眼皮看到前方的视线，被两片圆圆的玉璧无情地遮断了。

　　就在卫青在这没有尽头的漫漫黑夜里呆到觉得自己依附着肉身的最后一点意识也即将向太一神报到时，一点隐约的光亮从殿门处向被黑暗禁锢的自己游移而来。

　　轻悄悄的脚步声接近，那灯盏仿佛被放在棺木旁边的案几上，仍跳动着若有若无的光华。

　　透过玉片缝隙可以模糊地感知到灯光的存在，还有灯光下那个沉默的黑影。

　　宽大的广袖划过银缕玉衣，尽管隔着笨重的玉片，卫青仍能感知到那熟悉的触感。

　　那是上林苑酒至微酣弹剑长歌时，那是大将军幕府夜理军事伏己假寐时，同样轻轻掠过自己的广袖。

　　那时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总是厚颜无耻地装作不知道，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君臣相得，而现在……

　　卫青能感到那熟悉的袖子略微地颤抖，他想要伸出手，握住广袖的边缘，坚定地告诉它的主人——

　　“陛下，臣一直都在。”

　　可是，他张不开口发不出声音。

　　总是要等到失去了才学会珍惜，感叹着咫尺天涯的卫青只能这样安静地躺着，什么事也做不了。

　　“卫青，朕……还有很多事要做，明天只能送你一程，到茂陵的路就拜托阳信姐姐了。”

　　“朕……我知道你认路能力很好的，就算……就算没有那么多人送你也一定不会迷路的。”

　　“我知道，你只是先去那边等我了。”

　　漫长的沉默。

　　然后一柄寒铁宝剑塞进了被编制成握拳形的玉片手套。

　　“这次不是送给你的，借给你，记得还给我。”

　　卫青很想拍着胸脯对刘彻保证，请陛下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存到您也来向太一神报到的。

　　或者干脆肉麻地说，臣会一直在茂陵等着，十年二十年，哪怕陛下您羽化登仙，我也会为您守着这一方陵园。

　　可是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当刘彻往他的另外一只手里塞进一个什么物体时，意识终于也如烟云般消散无踪迹。

　　人悄悄，夜沈沈，相思容易离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