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清宫)》复嫣

52、52

　　冷冷清清的长巷，脚步声长长的在空气中回响。熟悉的庭院，熟悉的小屋，上次来的情形历历在目，仿佛只是昨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享受康熙对待皇子的待遇，被关在这里。自嘲的一笑，找了块地方坐下。也不知道十三怎么样了，他的腿一直不好，变天下雨就会隐隐作痛，今儿个又在雪地里跪了这么久。。。。。。心中忽然后悔起来，如果不是自己的固执，十三也不需要受这些苦，这样的坚持，到底值不值得呢？

　　可是如果连最后一点坚持都失去，会不会到了最后，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
　　有小太监送来凉粥冷饭，草草吃了几几口，又想起十三，他是不是也关在这里呢？他现在好吗？

　　天色渐黑，风刮得更急。仿佛一支支冷箭在弦上，从墙角、窗棂蜂拥而入。明旖冷得发抖，想必屋外此时已是积雪盈尺，若有一床这样大大，厚厚的被子盖在身上，该有多好？

　　风声呼啸中，恍恍惚惚不知夹了什么？那声音先是断断续续，飘忽不定，呕哑了片刻，忽然迸出极高的音色，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在这静夜中分外清明。正惊愕间，一曲笛音行云流水般穿谷而来，宛如银倾玉泻。《月出》！正是中秋那夜，十三踏月而来，所吹奏的《月出》。明旖蓦的醒悟，是十三，是十三在向她传讯。急急跳起来，四下寻找，却无丝毫管弦之物。想了想，把盛饭的碗倒出来，装上深浅不一的清水，就手拿着筷子敲击起来。也不知十三关得有多远，不知他听不听得见，心中纷乱之下，敲错了好几个音。笛声微顿，忽然调子一转，变成了一首欢快的《相见欢》，他听到了，他听到了！明旖心中狂喜，手下不觉用重了力，‘当’的一声，击碎了碗沿。索性停下来，静心倾听。那样谙熟的曲子，草原上的驰马共游，月下的携手同行，山中的彼此相依……彼此的命运在相互纠缠中翻覆变转，最终，交织成这静夜里的一缕清音。

　　枕着笛声入梦，梦里也有星光万点。最亮的星星，是他的眼睛，一路相伴，一路守护。

　　在庭院里望着天，发了两天的呆，康熙突然派人传她觑见。一路上，明旖的心里就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虽然面对康熙时，凭着一股鲁莽的勇气坦然无畏，事后回想起来，却是后怕得冷汗淋漓。

　　踏进康熙的暖阁，冻僵的血液总算是复苏过来，明旖仿佛听到它们在血管里畅快的流动。她贪婪的呼吸了几口温暖的空气，心里盘算着呆会儿回话一定要慢一些，在这儿，能多挨一会儿也是好的呀！

　　她这番情态瞧在康熙眼中，不觉有些好笑，脸色也缓和了几分。从御案上拿起一本书，“啪”的扔在她面前，“听说，这书是你编的？”

　　看一看封面，明旖已是心中了然。这书，正是她编来给义学中的孩子上课用的，怎么会到康熙手中？存着几分疑惑，她偷眼打量康熙神色，却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只有老老实实的回答“是奴婢所为。”

　　“哦？康熙的声音中多了一丝探究，“此书涉及数学、物理、化学诸多知识，朕特召几位传教士看了，他们都是赞不绝口，说知道这些知识已然不易，难得的是，能写得如此通透。朕就觉着奇怪了，你一个小小女子，哪来的这些本事？”

　　明旖有些心虚的垂下眼帘，嗫嚅道“奴婢自幼流浪民间，曾遇高人传授。”

　　康熙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倒也没有深究，又问道“朕知晓民间私塾，教授的无非《四书五经》，何需费偌大力气，将这些西洋之术编汇成书，来教育子弟？？”

　　明旖轻笑，美目中神采流动，仰脸望向康熙“皇上，您贵为万乘之尊，朝政繁忙，常常是废寝忘食，夜以继日，为何也挤出时间来钻研这些洋人之术呢？”

　　“这，”康熙一时语塞，这丫头，何时反客为主了？他沉下脸道“现在是朕在问你！”

　　“嗻！”明旖应了一声，老实的低下小脑袋“奴婢觉得这些知识，都可以用于生活。比如数学，可以用来算账计数，也可以用于丈量田地。比如物理，可以用来改良器具，使之事半功倍。而化学就更有用了，各种物质的组合变化，能生出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康熙有些不以为然，笑道“就凭你书中这些东西，能有这么大的用处？”

　　明旖仰首，认真的说道“这些知识虽少，但它如同一颗种子，种在了这些孩子的心中。如果再加些兴趣的滋润，或许有朝一日，也会长成参天大树？”

　　她看到多宝格中放置的千里镜，便指着对康熙道“皇上，您看，这千里镜，在战争中可以洞悉敌情。还有火铳，大炮，威力无穷，这些都是出自洋人，可是其中精髓却是源于我国。早在唐朝，古人就会磨水晶为镜，缩地以观。火药本是炼丹家偶得，却在洋人手中发扬光大。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信手丢弃的雕虫小技，却在洋人手中大放异彩？”
　　康熙看了她一眼，目光中若有所思，

　　她说得兴起，也不管康熙，自顾及自洋洋洒洒的说了下去“洋人没有科举考试，他们的民众或攻数学，或攻物理，但凭个人喜好，并无高下之分。而我们的蒙童，从小便牢记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除了四书五经，其它都是没用的学问，无人理会。遥想当年，《天工开物》是何等巨著，而今已潸然湮灭。在我们皓首穷经时，洋人却在发展壮大，唐宋之时，谁知英吉利？谁知法兰西？唯有煌煌盛世，万国来朝。成吉思汗的铁蹄也曾踏遍天下。可是到了今天，天朝仍是天朝，老毛子俄国也敢到我们的土地上趁火打劫，虽然被打回去了，但是贪婪总会驱使着他们卷土重来。若是有一天，英吉利，法兰西，还有老毛子，联合起来抢掠我们的财宝，凭四书五经，刀枪箭矢挡得信洋枪洋炮吗？”

　　她越说越是激昂，康熙也有几分动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没想到，你还有这份见识，那依你之见，这八股取士就该废除了？”

　　看看康熙神情，似乎并无不悦之色，明旖大胆的继续向下说“并非如此，国家取士，如沙中淘金，如何才能公平无遗的选拔人才，总得有所标准，而八股文就好比丈量之器。但是，奴婢斗胆，希望皇上除了八股之外，另开数学，物理，化学的科举。让天下的读书人不只拘泥于一条路上。”

　　康熙点点头，“这个法子，倒也可行。”他拿起书住手翻了几而，闲闲道“朕听说，你还开了抚孤堂和敬老院？”

　　“是！”

　　康熙话音一转“如果你不在了，你的抚孤堂和敬老院如何维持？”

　　明旖心中一凉，心跳似乎漏了几拍，半晌才恢复过来。苍白着脸，却仍然平静的说 “太后和诸位娘娘赏赐了一些，奴婢自己出一部分银子 ，足以作为启动资金。抚孤堂的孩子们按年龄分组，长到七八岁，便可半工半读，争取能做到自给自足。及至长大，男十八而娶，女十六而嫁，此前数年都是为堂中服役，所得银两，虽不足，亦不远矣。”

　　康熙嘴角多了几丝笑意，点头道“想法不错，朕总算是明白，当日淮安百姓为何会舍命护你了。若是今日朕把你推出午门斩首，只怕整个京城的百姓都会起来造反反对朕吧！”

　　他虽是玩笑的口吻，明旖却听得心惊胆战，‘扑通’一声跪下“皇上明鉴，抚孤堂和敬老院都是太后恩德，民众但知感激太后，感激皇上。奴婢不过时打打杂，跑跑腿而已。”

　　康熙轻轻一笑，在房中来回踱步，心中似有什么难以决断。他的声音沉沉响起“明旖，你进宫也有十年了吧？”

　　“是！”

　　“朕也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感觉就象朕的女儿一样，只是你自幼聪慧，朕心中其实更看重你一些，只要是大清公主有的,朕愿意统统赐予你。可是，朕决不容许，你成为兄弟相争的由头！”他的声音渐渐严厉起来，明黄的朝靴停在明旖面前，上面的龙纹狰狞的张着大嘴，似在配合着康熙的质问。明旖委屈的垂下头，在心中小小的辩解，这一切，也非我所愿啊！

　　康熙的脚步声又开始在房中回响，伴着他平淡的语气“朕一次又一次的给你机会，南巡，你要免嫁金牌，朕给你，让你呆在淮安，不必回京。出塞，朕给你安排了扎尔呼，只要你点头，朕马上晋封你为公主，风风光光的送你出嫁。可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违背朕的意志，把你送去白云寺出家，你还有本事给朕闹出个丑闻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严厉“朕活着一天，就决不允许朕的儿子们自相争斗，不管他们所谓的，是一个女人，还是天下！朕本想杀了你，一了百了，可是，没想到，你连传教士都有交情，白晋巴巴的赶进宫来，拿了这书来给朕瞧。朕不得不起了怜才之意啊！”

　　他叹口气，道“你自己说吧，朕该拿你如何处置？”

　　明旖冷笑，该如何处置，您心里不早就明明白白的吗？用得着我多嘴？搬出宫廷万用句型，明旖惶恐道“皇上英明，奴婢该死！”

　　康熙冷冷的看着她，似乎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再也不看明旖一眼，“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