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针引线》凤仪

4、流落街头

　　十几岁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干过一些蠢事。比如林建设家隔壁的男孩，下课酷爱踢球，上课酷爱打瞌睡，从小学睡到高中。高三那年，大爷他突然醒过来了，玩命似的读书，扬言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最后，这位要飞天的大爷考了文科四百零点的分数。从超越自我的层面上看，他做得相当成功；从现实角度上说，一本不敢指望、二本看着也悬，勉强能读个预科。这孩子不信命，他想，大爷我发愤图强了一年，最后读个预科，说出去多丢人？于是，他瞒着父母把三个高考志愿全改填成“清华大学”，成功地将自己送进了新华电脑专修学院。林建设呢？理科五百六十多分，这个成绩上完全可以上一本，她却吃了称砣铁了心非要读美院。虽然她跟隔壁家那位大爷“蠢”的方向不太一样，却也足够让两家父母在楼道里碰面时彼此握着对方的手，惺惺相惜地说上一两个小时。

　　“哎，我家那个畜生啊，老子真想把他（她）剁了……”

　　却说林建设高考那年，全国有八十多万艺术考生。整个中国也就十三亿人口，你说能出八十万艺术家吗？这当然不可能。他们缴纳着中国最昂贵的大学学费，毕业后，一半以上连工作都找不着。林建设的父母曾深入地跟她探讨过这个问题，希望做通她的思想工作。林建设说得好，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即便有一天真穷困潦倒落魄街头，蹲街边给人画像，一张十块钱，横竖饿不死！

　　林建设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实践当初豪言壮语的这么一天。

　　下午7点多钟，已经饿了整整三天的林建设，眼冒金星、双腿打颤，拖着笨重的行李，走到位于福田区的一个街心花园的小广场上。

　　正直晚饭后的时间，广场上跳舞的、散步的、下棋的、乘凉的，可谓热闹非凡。林建设站在一边看了半天广场舞，这才扭扭捏捏地从行李箱里找出她的8开速写本、铅笔、橡皮擦。随后，她将两个行李箱叠着放在地上，自己坐在行李箱上，准备先画一张示范作品。

　　画点什么呢？默写石膏像？伏尔泰？罗马王？还是非洲青年？

　　她思索了片刻，决定就地取材，画点接地气的东西。就这时候，她忽然注意到，跳广场舞的一群大妈中间站着一个十分扎眼的存在。

　　这是个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身白色运动套装，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皮肤稍微有点黑。林建设是学美术的，看一个人的时候习惯于先整体再局部，从块面到线条。这个男人整体给人的感觉是很有气势的。他的面部轮廓和五官块面感特别强，长相立体，线条刚硬，用一种山西名吃来形容最合适不过——刀削面（刀削一样硬朗的面容）。在一群平均年纪45岁左右的大妈之间，突然冒出一个这样的东西……人，真的很不和谐。更可笑的是，和身手灵敏的大妈们相比，这个人的动作实在拙笨，手脚严重不协调，动作姿势也都不到位。每做一个动作，领舞的大妈就要过去纠正他，“一二三四，手抬起来，往上，再往上……二二三四，腿往后踢，腿要伸直……”

　　林建设眼睛和手几乎同步，想也没想就迅速将那个男人当时的动作神态勾勒在速写本上。他大鹏展翅一般双臂伸展，一只腿弯曲着向后抬又抬不高。领舞的大妈把一条腿搭在他的腿下面，帮助他往后抬腿。这可笑的姿态配合着男人和大妈认真的表情，显得特别喜感。林建设画了大概十来分钟，把这幅画画好了。当时她背后已经围了一群大爷大妈，还有带小孩的妇女。

　　“你看，那个姐姐画的多好啊？”

　　“哎唷，画得可真像。”

　　见她画好，将那副画撕下来摆在地上。一位围观的大妈说：“哎哎哎，小妹妹，你帮我孙子画一张吧。啊？画脸，你会画吧？”

　　林建设没想到生意这么快就上门了，连忙点头。画那位老太太抱着她孙子的双人头像。十几分钟当然不可能做到深入，但也足够她勾画好形体，灰调子稍微拉一下明暗对比。那位老太太接过画像，满意地啧啧直叹，接着她笑着对林建设说：“谢谢你了啊！洋洋，快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

　　祖孙二人拿着画高高兴兴走了，半个钱字也没提。林建设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接着，旁边的人纷纷开始找她画像。一个接一个，画了若干张，半分钱没有捞到。林建设心里苦，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40页的速写本，撕掉了十几张，接近9点钟的时候，林建设实在是画不动了，只得摆手摇头，合上速写本，埋头将铅笔橡皮收进笔袋。围观的人见状也就散了。偶尔有一两个凑上来问她哪所大学的、学了多久，林建设都摇头不答。就在她收好了笔，打算把地上那张画捡起来夹回本子里的时候，一只手早了她一步。

　　“这画的是我？”

　　她抬头，看到之前跟一群大妈一块跳舞的那个男的，正埋着头欣赏着她的大作。此时林建设也没力气再跟人闲聊。她蹲在旅行箱边拉开拉链把本子笔什么的塞进去。

　　“你还是学生吧？深大的？看起来不像，广美？”

　　林建设依旧没有回话，她费力地将两个行李箱扶起来，又提起地上的编织袋背在肩膀上。正当她拖着行李箱准备走的时候，眼前景物忽然变黑，就像电脑显示器明度被调暗了一样。紧接着，她分明睁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脑子里有点嗡嗡地响声，她好像听到有人跟她说话，这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一头栽倒在地之前，她记得自己说了两个字。

　　“好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