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针引线》凤仪

5、人生拐角

　　这大概是林建设22年人生中最为美妙和神奇的一次经历。

　　因为三天没吃没喝，低血压、低血糖，走了没两步眼前发黑呼吸困难一头栽倒在陌生男士的运动短裤之下。在围观市民的议论声中，她被人那男人拽起来拍脸掐人中，当时她其实是清醒过来了的，但浑身虚脱无力说不出话来。眼看着周围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她着实被吓得不轻。这眼睛睁开了没多久又闭上了。那男的看情况不好，生怕她就此嗝屁，连忙掏出手机拨打120。五分钟之后，林建设在众目睽睽之下四仰八叉地被人抬上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开向福田区人民医院急诊。

　　“病人血压血糖偏低，有轻度脱水症状，其他没什么问题……”

　　“这是什么病？”

　　“不是病，估计是饿的吧。也不知道几天没吃东西了。”

　　被担架抬进抢救室，医生给她输了点葡萄糖和营养液，还吸了一点氧气。原本就没有多大事的林建设很快清醒过来。就在这时候，抢救室外传来一阵哭喊，一位吃宵夜与人发生口角、 被人用刀子刺伤背部的男子被抬进抢救室。他就在躺在距离林建设不到一米的另外一张床上。医生匆忙把床与床之间的浅蓝色无纺布帘子给拉上，也顾不上她，一窝蜂抢救旁边那位失血过多的患者。

　　大约过了十分钟，旁边那人死了。整个抢救过程林建设听得清清楚楚。监护仪器刚上好，抢救工作好像都还没来得及做，那人心跳就没了，几个医生使出吃奶的力气轮流做心肺复苏，胸腔被压的呼呼响，可是，电视剧上那些妙手仁心的急诊奇迹并没有出现。

　　“11点48分。”

　　确认人已经死亡之后，医生护士纷纷走出抢救室安抚死者家属。隔着一扇门，林建设可以听到那比来时更加撕心裂肺的嚎哭。这时候，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死人旁边，还躺着一个活人。

　　在寂静无声的抢救室里，远远地听着门外传来的悲嚎，林建设整个人绷得笔直地躺在一位刚落气不久的仁兄身边。想象着旁边会不会突然伸出一只手拉开布帘对她说，你好，一场缘分，咱一块上路吧。这样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于林建设来说，都是煎熬。她觉得过了很久，久到她身体都有些麻木了的时候，终于有一位护士推门走进来对林建设说：“你能动吗？这里不太方便，我们换到隔壁的观察室去好吗？”

　　林建设没有回答，但她从床上爬起来的速度已经告诉了这位护士姐姐，她一点都不乐意跟旁边这位作伴。护士让她慢点儿，一只手帮她拎着输液瓶，另外一只手搀扶着她。她脚步有些虚浮，却迫不及待。走过旁边那张床的时候，林建设本能地别开头不去看，因为她知道，只要看一眼，这辈子怕是都忘不了。可是，紧挨着那张床走过去的时候，她还是避无可避地看到了一双脚，他穿着白色的袜子。那袜子干干净净，像新的一样。在抢救室的门边，林建设还看到了一件沾满血的衣服。

　　抢救室旁边的观察室里有六张床，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护士将林建设安置在中间那张床上，说：“你就在这休息一会儿，送你来的人去缴费了。你这没有什么问题，输完液就可以走了，回去后吃些清淡的东西吧。”

　　林建设愣愣地点头。虽然输着葡萄糖和营养液，可是她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身体依然很虚。她无力地想躺下来，但一想到这张床上可能也死过人她就浑身不自在，只能抱着手臂，目光呆滞地坐在床边，埋头紧紧地咬着嘴唇。

　　半小时后，观察室的病房门才终于被人重重地推开。穿着白色运动套装的高大男人拽着林建设大包小包的行李物品走了进来。人站在病房门口，他的脸还扭朝走廊那头，眯着眼睛打量着外面。他转头看到林建设，笑了一下道：“你醒了？现在没事了？外面好像死了个人，一走廊都是哭声……”

　　他话音还没落呢，只见坐在床边的林建设慢慢抬起头，脸皱得跟包子似的。

　　“他……他……刚才……就死在我旁……旁边……”

　　她说着，却哽咽，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这可把广场舞大哥给吓傻眼了。什么情况？他冷静地思索了片刻，很快整理出头绪。

　　“你说，抢救室里，那人就死在你旁边？”

　　林建设一边啜泣，一边点头。

　　“所有人……人都走了……就我跟……跟他躺在……在一块儿，中间……隔……隔了一块布帘子……”

　　她无不伤心感慨地述说着憋了许久的委屈。广场舞大哥听后，眯眼、皱眉，深表同情地点了点头。当然了，在他点头之后，脸扭朝旁边那狠狠忍住笑的动作万分伤心的林建设并没有注意到。

　　他将林建设那一堆行李物品放在病房的墙角，又将手中提着的塑料袋拿到林建设那张床的床头柜上放着，然后从塑料袋里拿出了一瓶怡宝，拧开瓶盖后递给林建设。

　　“来，喝点水。哭什么，你在这一哭，人家还以为你惦记着他，指不定一感动，回头就来找你聊聊天，是吧？”

　　他这么一说，林建设立马就强忍住了啜泣，‘噗嗤’一声，鼻孔里冒出一个小泡泡。她接过那瓶水，抱着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大半瓶，这才抬头仔细看了看眼前的这个人。半晌，她抿了抿嘴，“大哥，谢谢你。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他闻言一愣，笑了笑：“你还挺有礼貌。嗯，其实也没什么，一姑娘栽在我脚边，总不可能一脚跨过去当做没看到。不过我说，你带着大包小包的，几天没吃没喝了？”

　　他话音刚落，林建设的头就垂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三天……”说完之后，她大概觉得自己说得还不够准确，又补了两个字“不到。”

　　“三天不到就饿晕了？那说明你体质也不算好啊。”他一边说，一边从从床头柜上的塑料袋中取出一个圆形的快餐盒。盒子是透明的，里面装着一碗南瓜粥。他揭开盒盖将勺子放进去，递给林建设，“来，吃点，先吃饱了再说。袋子里还有包子。”

　　当时，林建设看着这位滑稽的广场舞大哥，那眼神简直就像灾区老百姓看解放军大哥一样崇敬。她双手接过那碗粥，礼貌地又说了一声：“谢谢大哥。”随后，她用勺子盛着吃了几口，索性把勺往旁边一扔，抱着碗直接喝了下去。大哥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从袋子里拿出一盒小笼包递给她。

　　“别急，慢慢吃。”

　　林建设徒手抓着包子，一个劲往嘴里塞。在吃的间隙里，她也没忘了感激涕零地望着那位大哥。

　　待林建设吃饱喝足，已经是夜里12点多钟将近1点了。大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她道：“我看你穿的戴的拿的行李，家里条件看上去还不错。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落魄到这一步，既然醒过来了，人没事了，那就赶紧打个电话联系家里人，嗯？”

　　一般情况下，一个人落难到这种地步，肯定要哭着打电话回家的。可林建设看了看他，却没有去接他递来的手机。男人见她面上表情复杂，他笑着叹了口气。

　　“怎么了？跟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还是背父母来深圳见网友呀？没事儿，跟我说说呗？”

　　林建设埋头不语。

　　男人有些无奈，又劝道：

　　“人都饿晕在路边了，还不想让你爸妈知道？我瞧着你身上一分钱没有的样子，医院的费用我是给你交了，不谢，但你今天既然能晕在我脚边，等你走出医院，明天指不定晕别的什么地方。姑娘，深圳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太平，你不能保证你运气好到一路都能碰上好人。不管你有什么理由，现在的情况都该马上打电话给你的家里人。如果你一个人在外面过得好也就罢了，过得不好，不回家你想干什么？逞能耐也要分地点、场合，你家里人吼你骂你数落你，总归不会害你。你听听外面那哭声，要是今天送进去出不来的不是他是你，你想想，你爸妈哭得可能比外面那俩口子还凄凉。”

　　见林建设依旧埋着头不说话，他点点头，索性把手机搁在旁边的床头柜上。

　　“行，我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你。你输完液今天晚上就好好躺这儿休息。我明天还要上班，先走了，手机我给你搁桌上，想通了自己打电话回家。一会儿，我发短信给你，明天你把我手机按照短信上的地址给我送到单位上来。”

　　他说罢挥挥手就要走。林建设忽然抬头叫住他问：“大哥，你又不认识我，不怕我把你手机卖了不还你？”

　　他扭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你要是有那本事，也不至于饿晕过去了。卖我手机？我看你给人画个像都不好意思开口要钱。要不是冲着这点，我也不会送你上医院，我还担心被人讹诈哩！”

　　那男人带门走了之后。观察室里又只剩下林建设一个人。

　　都两三个小时了，门外面死者的家属还在走廊上哭。这声音听得林建设心里特别塞。

　　她埋着头把大哥那话想了好几遍，犹豫几度拿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却迟迟无法按下脑子里那些熟悉的手机号码。

　　到底打还是不打？

　　她完全能够想象，这一通电话足够让她的父母哥哥放下手中一切事情，立刻飞到深圳将她这条丧家犬揪回家去。他们会告诉她，既然你在外面无法自食其力，就乖乖地回家，走在父母帮你铺垫好的平坦大道上吧。你要庆幸，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希望有父母能给他们遮风挡雨、铺砌好前路，却无奈地只能靠自己。而你，再怎么任性胡闹，将自己弄到这般田地之后，只需要一个电话，就有家可回，有父母哥哥依靠，多幸福？

　　在某一个瞬间，身无分文的林建设确实动摇了。她犹豫着按下了妈妈的手机号码，正当她打算按下通话键的时候，手中的黑莓手机忽然振动起来，显示有一条新的短信息。

　　2009-05-30 02：45来自：18922852XXX
　　明天上午十点，手机送往福田区八卦岭八卦四路鹏程商务大厦19楼深圳取道服饰有限公司1901室，江裴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