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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霜冷长河(已修) ...
云中惊起夜,
星河烂漫长天泻。
问月华何方,
望舒已去现玄黄。
夏夜回到民宿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八点了。发奋丘的附近,早已人烟稀薄,窄窄的巷子中,只有她一个人,一步,又一步,这样挣扎着往回走。齿间血腥气再次漫起,夏夜咬牙吞咽了下去。
她靠着这种满心绝望,却绝不想放弃的傲慢的执念,就这样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夜色温润,六月的东京,连这个时间,空气都带着一丝丝热意,夏夜的墨绿色衣裙融在暗夜之中,教人看不分明。
还有几百米……再拐过一个弯……
夏夜深深吸气,她看见了民宿炎的围墙了,那里透出一点暖黄的光,令她悠悠荡荡的心,渐渐沉伏在了胸腔以内。她用着最后的力气向前走去,走进大门和玄关,听着门后的声音。
“欢迎光临!……咦,小夜?”
小山田万太惊讶地望着脸色苍白如鬼的少女。
“小夜,你还好吗?”
“我……没事。”少女轻柔如雾气地笑了笑,可是衬着她惨白的脸色,一眼看来,竟如厉鬼般着实吓人。
可能大概,只有她自己觉得自己没事吧。
客厅中,恐山安娜扫了一眼夏夜,在她身上着意顿了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回过头,继续看她的连续剧。
万太有些担心地从客厅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跑过去想要扶一下夏夜,不料手刚欲碰到那姑娘的手臂时,她却像游鱼一样轻轻闪避开了。万太愣了一愣,抬头却见对方也愣住了。清秀的脸上殊无表情,像个僵硬的人偶娃娃。
“我……抱歉。”她嗫嚅道。
万太笑了起来,“这种事,有什么好道歉的啊。”
走廊间传来脚步声,屋内有隐隐绰绰的人声想起,“话说那个少爷今天是怎么回事,一惹就炸毛,平时好像没这么……”
人影来到了走廊之中。
“咦,莲,你这么晚出去干什么?”
“我出去跑步。”
“你今天不是——”
说话间,道莲走过麻仓叶的身边,穿过客厅来到玄关,毫不意外地,撞上了归来的少女。两人眼神对碰了一瞬间,道莲顿了一顿。
“你回来了啊。”他面无表情地说着。
情绪自夏夜的脸上抽离了,她冷漠地说道:“是啊,托你的福。”
道莲看了她一眼,转身回了走廊。
夏夜猛地低下头去。她听见叶在问着莲怎么又回来了,而那个欠扁的家伙用一种欠他二五八万的语气说着,“看见了令人不快的东西,不去了。”
夏夜努力控制着呼吸,好让自己不要这样轻易被惹怒。她勉强露出一个淡雅的微笑,对着万太说道:“我真的没事,劳你费心了,我先回房间。”
她没顾得上对方的应答,就这样匆匆地,仿佛逃难一般地穿过客厅,越过安娜和叶或审视或疑惑的目光,狼狈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之中。
仿佛一个败卒一般,夏夜躺在床上,只觉得心里说不出到底是沮丧还是别的什么。只有一股傲慢,一直令她咬着牙,不可以放松,呼吸之间,腥气喷鼻。
她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还在周旋,她还可以坚持一会儿。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直至屋外的灯全数关了,夏夜的才悠悠荡荡地自榻间坐起。
她勉力爬了起来,轻手轻脚拉开房门,像个鬼魂一样无声无息走出去,走廊和客厅一片漆黑,她摸着黑前行,如霜如水的月光映着她,在地板上投下的淡淡影子,仿佛温柔的素纱,轻轻抚慰着她受伤的灵魂。
夏夜走到了露台上。她未曾留意到,露台阴影处,有个人冷冷注视着她。
道莲是被声音惊醒的。
那不是什么大声音,细细小小,却摩擦不断,他呆在房间里,听着轰隆轰隆震天响的呼声间,穿插着这细小的衣袂摩擦声,决定爬起来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如他所料,他看见的是那个无趣的少女——夏夜。
如果说他没有在留意夏夜房间的动静,那是骗人的。从她再次回到民宿炎开始,他就开始刻意关注她的举动,却不料这个家伙一直缩头乌龟一样,缩在房间里,令人厌烦之际,道莲却忍不住想起今日,当她以一只小小的锥尖挡住他的刀,站在树木一侧看着他那目无下尘的神情。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升起一股浓浓的不快。
出于一种本能的直觉,他没有将夏夜的问题告诉任何人,而是选择了自己观察她是否有异心——不,她有异心是一定的,只是,如果今晚再有什么异动,他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真就提刀杀了她。他甚至有些怀疑,这女人是不是故意呆在通灵人聚集的地方,以方便她吸取巫力,去做一些隐秘的事情。
然而,尾随着少女来到露台,他看到的却是一个神情疲惫的姑娘,召唤出她的持有灵,在月光下默默自行疗伤的样子。
彼时弦月高照,繁星似海,她面无表情地仰望着星空,任由持有灵为自己疗伤,脸上浮现出的,是再不曾遮掩的疲惫和冷漠。
这样的疗伤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听见那持有灵对她的主人说:“殿下,这样下去,效率太低了。”
那被称为“殿下”的少女说道:“效率低也要硬扛住,沁海,拜托你了。”
“殿下,事到如今,您何必逞强,不如……”
“沁海。”
“……是。”
“当今之世,无有殿下,只有夏夜。”即使声音空虚冷漠,少女话语中的傲慢之意依然不减。
她的持有灵无言地俯身一拜,幽幽袅袅,少女抬头望着满天星辰,轻声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没有再说。
“琬君小姐她的踪迹——”
“……”夏夜幽幽看了沁海一眼,“沁海,此地毕竟是他人居所,关于琬君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可是殿下,琬君小姐毕竟孤身一人——”
“沁海。”
“小姐……”
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怅然望着星空,低声道:“这是她选择的路,既然她承了夏澜的诺言,拿走了那东西,就该知道我的怒火非她承受得来。”
“可是您的身体……”
夏夜叹了一口气,表情沉寂下来,可是眉眼之间,依然有一股傲意在咬牙死撑,“姑且等等吧,那东西……既然已经被压制住,或许有希望也说不定。”她自失地一笑,轻叹一声,“不成想被那讨厌的舒瑾卿和栗子头所救。”
“小姐,你和舒家小姐无冤无仇,又何必如此仇雠以待?”
夏夜面无表情地看了沁海一眼。
“沁海,你最好不要多提她一句,否则纵使是你,我也不会放过。”
她的眼中,漆黑漩涡的影子如鬼魅般一闪而过,沁海抖了一抖,只是惯性地开口,“可是舒家小姐她救——”
“够了!到底谁是你的主人。”夏夜低声厉喝道,却惊动了身体,她像个可怜的破布娃娃一样弯下腰,一边咳嗽,一边露出痛苦的表情。苍灵沁海连忙继续帮助主人疗伤,神情之间,担忧与委屈皆有之。
“罢了。”见伤势依旧不见好转,夏夜也不曾强要持有灵继续。她只是喘息着,勉强以一只手轻轻揉着胸口,低声道:“我也不是故意要为难谁,只是如此局面,如此虚弱,我怎能甘心……”
“小姐……”
“沁海……我们回屋去吧。”
短暂的对话结束了。少女轻喘了几口气,召回持有灵,待到差不多休息好了,便离开了露台,依然是轻手轻脚,带着她原本典雅的影子,细心地不去惊动任何人。
她没有看见站在阴影里的道莲,自然也就不知道,那人抬头望着她曾望着的星空,心里想的是,逞强到逞不了强,果然是一个无趣之极的人,还是今天上午,为了救他而自以为是和麻仓叶王意图同归于尽的样子,看起来更有趣一点。
星空曾照见无数的人世悲欢。没有人知道这星空曾见证过多少誓言与破灭的誓言。
同一片星空之下,麻仓叶王坐在火堆旁,远方,尼克罗姆乘鹰而来,“叶王大人!”
落地之后,他直接凑到了叶王的耳边,耳语了些什么。
叶王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只是一如既往地听完了尼克罗姆的话,微微一点头:“你下去吧。”
“是。”
“叶王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火堆的另一边,晴歌跪坐在地上,见尼克罗姆来去,便发问道。
“没什么,只是通灵人大赛重新开始了。”
“啊……”
上一次,为着他们又一次搅了帕契族的场子,通灵人大赛曾一度停止过,如今重开,也不知那里修复了几成。又或者……
叶王抬头望向星空,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悠闲自在极了的语气说道:“所以从今天开始,小晴,队伍开始特训。”
晴歌的脸色一僵,“叶王大人……”
麻仓叶王微笑道:“小晴怎么了?难不成是……有意见?”
“不,那个……”
“没有意见就好,从今天开始,每天每人背一百斤的石头,跑两个小时,然后做一千个俯卧撑,坐四小时空椅。”叶王是微笑着说出这些话的。
晴歌就差一句你是魔鬼吗没能说出口——看着叶王隐带寒意的眸子,她努力吞咽了一次,把这句话悄悄咽回心里,勉强应道:“是……我知道了……”
——呜啊啊啊叶王大人的表情超可怕。
麻仓叶王的视线中,这句心声悄然在他脑海中飘过。
这就是灵视。这也是他明知道晴歌喜欢他,依然将她留在身边的原因。只因这个女孩子的喜欢,过于纯粹,从不曾被他听到什么肮脏的念头。他喜欢晴歌,因为她分外美丽,如果有一天她不美丽了……或许在那之前,毁掉比较好。
麻仓叶王悠然地想着。一千年的时光,已经让他的灵魂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不知道该如何改变,或者也不曾想过改变。他四下环视了一圈,发现舒璇不在营地之中,干脆站起身,就朝着他曾听见她心声的最后一个方向走去。那边有一条河。他听见一个心声,就在黑暗又孤独的河流边上响着,声音细细小小,如同雨滴。
她在说,想妈妈了。
麻仓叶王走到河边,看着那漆黑夜色中洁白艳丽的身影,一时间悠哉游哉,坐到了她身边。
舒璇吓了一大跳,“哇,你是——叶王?”
“嗯。”麻仓叶王笑着应道。
“我的天,你走路都不带声的吗。”
舒璇抱怨着,麻仓叶王径自听着她的心音消失不见。
“你来做些什么?”她问。
“没什么,就是有点无聊,特地过来看看你。”
“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可就算这样,我也不会原谅你把我从民宿炎带走的哦!”
麻仓叶王笑了起来,“都这么久了,你还在记这个仇啊。”
舒璇冷哼了一声,淡淡道:“此仇不报非瑾卿也。”
“挺好,换一个字,瑾卿叫起来太过拗口了,还是叫小璇好听。”
舒璇扮了一个鬼脸,吐了吐舌头,道:“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死心吧叶王!”
麻仓叶王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他想说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明明两个人声音并不相像,可这一声中,他却仿佛听到那个人的声音。麻仓叶王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么多年遥远的后世,等待着那个人的音讯,可他总是在拼命抓住那一丝影子。
他冷漠,孤独,一千年来独自寻找着,可那个曾说自己固守一千年彼岸的人,笑着挥了挥袖,离开了他。
舒璇看不见他的神情,而且事实上,她也不想看见。她抬着头,看着头顶那浩渺的银河。
“你喜欢星星吗?”沉默良久,舒璇轻笑了一声,径自开了口。
麻仓叶王即将起身的动作顿住了。
他就这么听着这个女孩子问了他这样一句话,他不知该怎样回答,不知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已经有很多年了,他不知道什么样才能算作“喜欢”。
舒璇笑了起来,声音如雨点那样清脆空灵,“总之,我很喜欢。”满天银河如雨,摇摇欲坠,唯有弦月微凉,高高照着河岸边小小的两个影子。
淡云拂过,衔着月影,飘飘然地将那灿烂光华散开,又一瞬间风来了,云开月在,依旧照着世间。
“我有时候总觉得,你看别的人,和东西的眼神,好像很孤独。”舒璇平静又温柔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叶王,如果可以,你多看看星空。”
麻仓叶王转头看着她。心海之中,一点点波澜悄然泛起,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是看着眼前的少女,默不作声。
“那星空之中,每一颗星星都是孤独的,可他们成为了一整个星空,却会那么灿烂,这就是我眼里的人世。”
那一刹那,仿佛有什么降临于她的身上,而少女满面温和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麻仓叶王的心一瞬间揪紧,他蓦地站起来,可少女没有看他,只是依旧望着星河,须臾之间,又转过眸子望着他。
她的黑眼睛,在月光与星光的映衬下,那样温暖而好看。
叶王说不出话。他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千年前的自己,可再定睛一看,那双眼里映出的那张脸,是弟弟的脸。
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照过镜子,他有许多年忘记了,那个人类的弟弟……他在舒璇的眼里,又会是什么样的星星呢。
“天空中只有一个月亮。”叶王意有所指地说道。
舒璇微微愣住,然后笑了。她同样站了起来,以手指着天,说道:“那么,明天中午的时候,这里也会有一个太阳。叶王,你现在,是一个活着的人了。”
麻仓叶王的脸色陡然变了。
“你是谁?”
少女笑了一笑,道:“我的名字,叫做舒璇,字瑾卿,关中舒氏的后人,记住了吗?”
“你……”
“我听小晴说过,所以,叶王……”舒璇轻叹了一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我,可是,在看着我的时候,不要透过我再去看什么人,好吗?”
麻仓叶王心想,这样的话亏得她说得出来。
可是,他却真的喜欢她这样说话。
“你看你看,就是这样的眼神,算我求求你了——”
“明天开始,队伍会进行特训。”
“啊?”舒璇显然没习惯这个家伙转移话题的剧烈速度,愣愣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呆。
麻仓叶王忍不住笑了。他想恢复过去悠然自在的样子,可是在这个家伙面前,却忍不住绷紧了脸,正色道:“通灵人大赛就要重开了,所以队伍要特训,你知道的吧,这是规矩。”
“……喂!不是吧,好不容易离开家里的魔鬼地狱套餐,你这里又……你是魔鬼吗?!”
听着这句晴歌想着却从未敢说出来的话从她嘴里说出口,麻仓好没有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大概我真就是魔鬼吧?”
“不用大概,你就是。”
斗嘴声趁着融融夜色四下飘散,河的对岸,一个影子一闪而逝,棕色的麻花辫,在风中飘动了一瞬,又无声无息没入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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