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今非醉

1、一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山间小径野草蔓蔓可见数日无人行走，那远远一头却蹦跳着跑来一个小童。只见她头系铜铃一对儿玉铃一双，酒红丝衣金边绣线，可不像是哪家大户人家金玉雕成的女儿，就不知她怎会孤身出现在荒郊野外？
　　仔细一瞧，这小孩其实不是一人独行。但见她身后不远处俩虬髯大汉，身长八尺面相不善，正对她穷追不舍。
　　“小孩儿你……给老子站住！”
　　那女孩儿果真站住，扭过头木木地做了一串动作：拉眼眶，吐舌，跑。
　　……
　　于是你追我逃，有人不亦乐乎，有人火冒三丈。女孩儿身量小体态轻，一下子钻入路旁的灌木丛逃进林子里去，可苦了穷追不舍的强盗，尖枝利叶样样不是省心的。待到女孩儿突然停住脚步、往头顶望去时，俩人是发也散了，鞋也丢了，正与街边乞丐一般无二。
　　“我……还真能跑……老子看你还能怎么跑！”
　　女孩儿缓缓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迎着他们。身后高大纠结的白皮老松树影斑驳，投映在她脸上仿佛一张变幻莫测的鬼脸，阴森森地注视着两名身高八尺的大汉。一阵阴冷的风将他们颈背的毛吹竖了起来，一个哆嗦才发觉整个后背不知何时全湿了。大汉扭头望向来时的道路，这林子……有这么深吗？
　　“你走那边，我们……从两头抓、抓她！”话是如此，俩人却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向后踏去。
　　“啊！”其中一人蓦然大叫起来，偌大一个块头以超乎寻常的灵活弹跳而起，跌跌撞撞地转身狂奔而去。早已是惊弓之鸟的另一人尚不知发生何事，便忙不迭仓惶逃走。惊恐的叫声惊起鸦雀一片，仿若见了鬼一般。
　　女孩儿退开两步，从方才大汉所站之处往前看去——只见须数人合抱的白皮树干上凹凸不平，赫然是一张纠结狰狞的人脸！应该是眼眶的两处空洞幽幽，正直勾勾盯着她。
　　女孩儿不惊不惧，眼儿溜圆如小鼠，好奇观之。
　　老松摇了摇树枝，那张脸也随之活动，变得愈加扭曲。随后它又舒展枝叶，疯狂摆动噼啪作响。
　　女孩儿扬起脑袋，迟疑了一下，然后拍了拍手以示鼓励。
　　老松张牙舞爪的枝杈一下顿住，缓缓耸拉下来，随即一个粗老的声音悻悻地嘟嚷：“小娃儿你咋不怕？” 
　　女孩儿眯了眯眼睛，合起手向它作了一揖，，似乎在为方才之事道谢。
　　老松又把枝叶摇得哗哗响，似在得瑟。又将树身往前倾去，问道：“小娃儿你头上叮铃作响的是何物？”
　　女孩儿愣了愣，歪头摸了摸头上的铃铛，随后寻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出两个字。
　　老松摇摆枝叶的声音停了下来，那个声音略带小心地问：“小娃儿，你不会说话？”
　　女孩儿没点头也没摇头，继续闷不吭声地在地上写字。
　　“唉，你别写了，写了我也不认识。”
　　女孩儿微讶，很犹豫地摆了摆手。老松微叹：“此地非凡人滞留之地，你快走罢。”
　　摇头。
　　“不走？不走你欲作甚？”挥了挥树枝，“快走快走。”
　　说罢，徐风渐起，树影变换，一瞬间女孩儿发现自己已站在林外。还是那条荒凉的小路，她转头看着路边失魂落魄趴着喘气的俩大汉。对方一看到她，当即嚎了一嗓子，连滚带爬地跳起来顺着小路狂奔而去。
　　女孩儿坐在路边，托腮做深思状，想……想……想……她想了一宿。

　　翌日，老松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又见着昨日的面瘫小童踏着轻快的脚步由远而近。她一蹦一跳，头上那会发出清脆声响的物什便跟着一撞一响，叮铃铃地像是要把魂儿都勾了去。
　　它犹似伤脑筋地摇了摇树冠，旋即伸出根枝条啪地拍在她头上：“怎的是个不听话的娃儿呢？”
　　女孩儿摸了摸脑门，顺势抓住枝条，撒娇般地拽了两拽。那乌溜溜的大眼儿教人好不心颤，老松一抖，无奈哄道：“快走快走，不然墨青发现了可是会生气的哦！”
　　眨一眨。
　　“墨青……是山的主人，所以外人不是随便就能来的，明白吗？”
　　摇一摇。
　　“……”
　　铃铛叮儿响。
　　“……罢了，你去找他吧。让他送你走。”老松抽出枝条，轻轻地在她背上推了一下，“去，顺着路往下走，你会看见墨青的。”
　　前方原本盘旋着的浓雾逐渐散开，女孩儿看着那好似深不见底的密林，又看了看老松，不前不退。
　　“害你也不必等到现在，快去。”老松有些发笑地又推了她的腰一把，“这里的孩子不伤人——”
　　话音未落，只听林中陡然窜起一声嘶唁，尖声凄厉直刺人耳。
　　“……”
　　老松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定是那暴躁的蛇妖又冲墨青发脾气了，小姑娘脾气可不小。”顿了顿，又问：“怕啦？怕了吗？”语气中不无期待。
　　女孩儿反放松了面色，轻轻一哼，转身便跑进了林子。雾，又缓缓聚了起来。老松在雾中摇摆着树枝，喃喃道：“真是胆大儿的孩子……” 

　　林中虽说不上是阴冷，然枝叶交错浓雾弥漫，正合乎话本中山野精怪出没之处。枝叶后面，俨然是一双双眼睛默默盯着女孩儿这外来之客。只奇了怪了，纵然那些窥伺中不乏野性未驯者，却毫无杀意。诡谲的异林散发着意外的祥和，倒真印证了老松那句话。
　　这里的孩子，不伤人——
　　只是若无争斗，又何须首领存在呢？又或者这宁静正是拜那所谓“山的主人”——墨青所赐呢？
　　女孩儿忍不住睁大她原本就大得慑人的双眸，一步步踏入深处。终于，她踏上了一片青绿的草地，那正是数缕阳光透过层层树影投落之处。清晨柔和的日光糅合着潮湿的空气，晕出一片雾般的朦胧淡金，正巧打在一片衣摆上。
　　她看到了一个男人，背对着她微微弯下身，雪白的衣上散落着雪白的发，以至于明明身处阳光沐浴下，却给人予漫漫飘雪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