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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营销3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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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开学的日子。
从中南区到东北区,汽车经过最宽的那架南北大桥。运河两岸零星的芦苇摇摆着白穗,九月的风从涌进车窗。王静书年轻时,运河还未修起这样大数量的桥梁,两岸除了泊船人住的小屋和洗衣用的跳板,几乎没有其它的建筑。一年年,两岸的芦苇高而茂盛。
冷婕的亲爸是用芦苇编织草席的外地手艺人。清晨,他一面采着芦苇,一面放声歌唱,歌声引得洗衣的女子嬉笑不断。他个子高高,皮肤被太阳烤成均匀的金棕色。浓眉大眼,鼻子又高又挺,两瓣嘴唇薄到不易察觉。他在岸上唱歌,有时下河捕鱼。他很少能捕到鱼,但和渔民要好,他们便总将鱼送他。他拿着鱼和草席一起坐在大树底下卖,卖给女人比卖给男人的价钱低,卖给漂亮女人比卖给普通女人的价钱低。
他叫冷大宝,还没结婚的女人“大宝哥大宝哥”地叫。王小麻叫了两年的大宝哥,他也总给她算得很便宜。后来有一天,王小麻病了,从外文学院回来的王静书去买鱼,冷大宝怎么也没肯要她的钱。再后来,王小麻就嫁了旁边卖地瓜的齐爱国,两年之后,冷大宝娶了外文学院毕业的王静书。
冷大宝被王静凯打死那天,王静书晕了过去。王小麻举着筷子在油锅边上嚎啕大哭。她哭两件事,一是冷大宝死了,二是王静凯要去坐牢。
“眼睛眉毛像王静书,鼻子和嘴像那个挨千刀的!”冷婕出生后,王静书抱着冷婕住在舅婆家,王小麻来借东西看到冷婕,出门后这样讲给别人听。
鼻子和嘴像那个挨千刀的。
挨千刀的被王静凯打死之后,冷家人来闹了几回,之后带着骨灰回了老家,再也没来过序城。冷大宝老家偏远,王静书在地图上找过,没有找到。
冷婕对冷大宝的了解只有两点,一是他个子高高,鼻子和嘴像她;二是他年轻时打了怀孕的妈妈,被舅舅打死了。就因为第二点,冷婕对冷大宝没有半分感情,甚至在心里隐约痛恨他。她虽然不喜欢老刘,甚至有时觉得她庸俗又惹人厌,但要是和冷大宝比起来,他则好太多。
天气不错,阳光将河水照出金灿灿的鳞光。下桥之后汽车进入中北区,沿着东西大道一直开,不一会儿便看到印着“东北区”的路标。这是老刘继招生开放日之后第二次和冷婕去序大,上次是出高考分数后去咨询志愿填报。这一次,连王静书都跟学校请了假陪他们一同前来。
王静书本来希望冷婕能自己去报到。她让冷婕自己将必要的行李物品收拾进一个行李箱和一个双肩背里,给了她一定数额的钱,让她到学校后买必要的日用品。至于被褥床单一类,学校寄来的通知书附件里注明340元一套,由学校提供。若学生选择自备,340则退回到学生手中。
“铺盖的话你就用学校的……公交路线你查过了吧?我也查过了,885转601,加上走路的时间,估计的宽松一些,是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你没问题的吧?”王静书用近乎陈述句的语气询问冷婕。“没问题。”冷婕耸拉着头回应着。她不想一个人去报到。本地的孩子没有人会自己一个人去报到。再说,自己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每年都是自己去报到,独立性已经够好了。她希望爸爸妈妈能一起和她到大学报到,大学的入学对她而言是一种仪式,同样的,将来的毕业典礼,她也希望王静书和老刘都去参加。冷婕心里这样想着,坐在沙发上,低头假装看手机,满腹委屈。
“我说小静啊,这大学开学这么大的事,咱们也跟着去见识见识呗!你念的书多你不稀罕,我稀罕呐!我初中都没念完,哪里见过大学开学的样子咧!现在我女儿这么争气,我腰杆也直啦。我送她!我去送她!你看我这两天都没事干!”老刘讨好地凑到王静书跟前。
“没事,她可以的,让她自己去。”
“哎呀,你就不能给我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你问女儿,你问问她,她可以自己去的,对吧小婕?”
冷婕不说话,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婕,你可以自己去的,对吧?”王静书的声音从来温柔又坚定。
“嗯!”冷婕点点头,这一点,一滴眼泪掉出来,“啪嗒”砸在手机屏幕上。她急忙躲进卧室。王静书和老刘都愣了。老刘在客厅里高声喊怎么了闺女儿,又低声埋怨王静书对孩子太严。这一高一低让冷婕的眼泪像奔腾的河水一下流出来,似乎这六年十二次自己去报到时不平衡的心情积攒到现在突然决了提,她蜷在床上呜呜哭着,不时地拿床头的卫生纸擤鼻子,最后鼻子都不通气了。
老刘将车子开到序城大学北门,打着方向盘上到校区内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序城大学最大的图书馆在冷婕右手边,是序城大学标致性的建筑。占地面积为图书馆三分之二的主楼由序大典型的灰白黑三色构成,从正面可以看到扇形的自习厅和高高的锥形屋顶。自习厅在主楼左侧,一共四层,高约25米,80块弧长2米高24米的弧面玻璃镶嵌其中。在主楼右侧,依傍着序城大学最“娇气”的音乐厅,被序大学子戏称为“厢房”,她较自习厅矮了一半还多,蓝白黄三色的拼接勾勒出她的明媚灵动。若你站在音乐厅庭前的台阶上,可以看到主楼入口处正上方的白色圆形与音乐厅入口正上方的明黄色弯月形。校领导对这幢建筑颇为骄傲,多次在演讲中提到这是取“日月同辉”之意。因而音乐厅也有了一个雅号——“月牙厅”。
今天是新生报到第二天。序城大学新生入学有两天时间,一般外地学生会在第一天来到学校,而序城的学生则会在第二天上午或下午在亲友陪同下成群结队过来。此时的公寓区异常热闹,这种热闹来自于各种办卡公司的业务员队伍以及与校方有着合作关系的商贩。
他们将公寓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办手机卡可以送塑料脸盆和雨伞,一次充200话费每月返30连返24个月;办银行卡免年费工本费,异地免费存取。摆摊卖生活用品的商贩们大多全家出动,占领将近十平米的空地,摆上格式各样临时从批发市运来的生活用品。价格在序城本地人看来高出正常价格一到两倍,而摊主也多做外地人生意。有些从远方来序大求学的学生,在家长的陪同下,先拿起一个大号的洗脸盆,再在其中放上两三个小一些的,之后再选购衣架、晾衣绳、漱口杯、饭盒、暖壶之类的商品。超市的生意也异常火爆,洗发水、洗面奶,牙膏、袜子等日化产品的理货员每隔二十分钟补一次货。狭窄的通道里挤满了新生和家长。
冷婕几日前在王静书的指导下列出长长的购物清单。从宿管阿姨那领完钥匙后,她背着重重的双肩包上楼,老刘提着行李箱跟在后面,王静书则捏着手包在老刘身后一级一级上台阶。
宿舍在三楼,窗户朝向南,没有阳台。三间宿舍共用一个洗手间。
老刘皱皱眉:“这条件也太差了!连个厕所也没有!洗澡的地方呢?我看这个公共厕所也没有可以洗澡的地方吧?”
“听说洗澡要去澡堂。”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冷婕扭头,门口站了一个黑黑瘦瘦的女生,她穿着粉红色的长袖T恤,深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枚红色的塑胶拖鞋。她右手搭在门框上,半个身体藏在门框后,露出小小的瓜子脸和梳得发亮的马尾。这个女孩,冷婕后来知道她叫付佩文,她的家乡冷婕从未听过,她说来这边需要汽车转汽车再转火车。她说她前天就从家里出发了,一个人,一只新买的行李箱,一个布包,从家乡到序城。
王静书夸付佩文能干,让冷婕多多向她学习。老刘哈哈地笑,说同学之间要搞好关系,互相帮助,又让付佩文改天到家里玩。
冷婕并未把二人的话放在心上。同样的话在不同场合她听到他们讲过太多次。她环顾宿舍,三张床都已铺好行李,但没有一个人在场。
“付佩文,你见到我们宿舍其他人了吗?”对于不太熟的人,冷婕总是连名带姓一起称呼对方。
“见过两个,她们去食堂吃饭了。晚上有班会,六点,不知道她们还回不回来。”
六点,冷婕看手机上的时间,四点三十二。
“晚上有班会啊?那咱赶紧的,先去买东西!”老刘说着,三两下将床铺好,哧溜一下滑到地面上,拿起钥匙就要往外走。
“我还没吃饭呢!我饿死了!”冷婕冲老刘撒娇。
“先去吃饭,吃完饭去买东西。不行就这样,吃完饭你去开会,我跟你妈去给你买,买完送来。”老刘的两片厚嘴唇因为着急而闪闪发亮。
“必须去吗,班会?都没有人提前通知我。你有没有班导师电话?我晚到一会儿。”冷婕问付佩文。
“是班长下午通知的。我也只有班长的电话。”
班长?学都没开完怎么就冒出来一个班长?冷婕满腹狐疑的存下一个叫“许振华”的同学的手机号。上车后,王静书开腔:“婕,我不建议你晚到。东西我可以买完送到你们宿管阿姨那里。还有,今天你这位同学表现非常好,我说让你向她学习,是认真的。你太娇气了,这样不好,总有一天你会吃苦。”
冷婕一下便不开心起来。我哪里娇气。跟序城其他小孩比起来,我已经很独立了。其他小孩有从初中开始自己一个人报到吗?再说了,也不过让他们送了这一次,就开始说教。谁的生活里没有苦头,我今天有爸妈送就说明我一直以来的人生里没出现过苦头吗?在有人照顾的日子里好好品尝生活的幸福,在苦难来临的日子里再好好面对苦难,难道这样的做法不明智吗?冷婕并没有顶撞王静书,她在心里默默说着这些话,把不好的情绪散进空气里。而后对后视镜里的王静书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吃完饭就去开班会。”
营销3班的花名册上有36名学生。两名学生没来报到。进教室后冷婕大致扫了一眼周围的新同学,女生与男生的比例大概在2:1。她前桌是一个戴金边眼镜的脸长得像啤酒瓶胆的胖子。胖子旁边是一个白白瘦瘦,眉眼有几分好看的板寸头男生。从后桌传来的香水味让冷婕鼻子难受,她假装看后门回头扫了一眼,是一个烫着大波浪的长发女生。冷婕坐在靠近走廊的位置,前面是一只瓶胆,后面是一瓶香水。她左右看看,右边是走廊,走廊那边是两个空位;左边是三个空位,然后又是走廊,走廊那边是一个空位和背挺得笔直的男生。她环视四周,寻找可以调换座位的契机。终于,在讲台左边靠近教室角落的那张桌子前,她看到一个脚上裹着石膏的女生,她背对着她,脸朝向窗外,柔软的黑发从肩头垂下。
“同学,我可以坐你旁边吗?”她做出友好的样子。
女生的表情有些错愕,黑色的眼睛看着她,未说话。
“那我就坐下喽。”冷婕瞟一眼她打着石膏的右脚。女生扭过头去继续看窗外。
序大的夜晚,路灯成排蔓延开去。冷婕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心中长舒一口气,为摆脱啤酒瓶胆和香水的夹击而庆幸。不知老刘和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应该买得差不多了吧。她看了看手机,没有短信。她又看看同桌,回想她刚才看自己的眼神和表情。“不会有语言障碍吧?”序城高中也不是没有身残志坚的成功案例。抱着这样的想法,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内,冷婕一句话都没有讲。
教室闹哄哄的。对于按部就班接受体制内教育到现今这种程度的他们来说,这种闹哄并不陌生。每个群体中,不管是新组建的还是年份已久的,总会有发声人,起哄者,追随者,和沉默者。现在冷婕在教室里发现了起哄者和追随者,最宝贵的发声人此刻可能藏匿在安静的沉默者的任一种当中。
班导师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短发女人,皮肤黑黄,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年轻而有神。班会被她分成两个环节——入学须知与自我介绍。第二个环节开始没多久她出门接电话,自我介绍因此变得热闹而轻松。冷婕并不喜欢这种热闹,但出于相处的必要性和她脑子里近乎本能的小聪明,她掏出纸笔记按发言顺序记下了每个人的外貌特征和他们所说的内容。
冯嫣然,女,来自序城高中文科2班,双子座,钢琴十级,喜欢跳舞和旅游,高考后随父母从西欧游玩到北欧,白,波浪卷发,香水瓶;
杜晓楠,女,家乡未听清,性格开朗,喜欢交朋友,很高兴能考上序大,很喜欢教室里的大家,矮,胖,浓眉大眼,戴细边眼镜,口音;
许振华,男,序城高中理科一班,十二年班长经历,希望大学继续当班长,喜欢打篮球,乐器白痴,运动狂人,目测176cm,斜刘海,小眼睛,耍帅,自我感觉良好;
…………
记到第十位时,冷婕的笔记简略很多;到第十五名时,她只在纸上留下姓名性别和一处明显特征;到第二十二名时,记录只剩下名字与性别。在另外二十九名新同学的自我介绍中,让冷婕印象深刻的有两个——沈枫和杜佳斯,前者蝉联三年序城散打青年女子组冠军,后者在付佩文之后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了一排潇洒的行楷:杜佳斯,刚做完声带手术,很遗憾不能与大家说话,很高兴认识大家!
杜佳斯的行楷赢得阵阵惊叹。片刻之后,许振华从座位上站起来,冲着冷婕的方向喊道:“那边两位美女是不是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感受到聚集过来的目光,冷婕缓缓站起身,身旁的女生轻扯冷婕的裙摆,低声说:“你帮我说一下,我叫柳依云。谢谢了。”说着指向刚填完的《新生入学登记表》姓名那一栏。
冷婕不惮于在公共场合发言,但也不擅长,抱着能躲则躲的态度,不料还是被“准班长”发现。她一步一步走上讲台,暗中观察自己的胳膊和腿有没有发抖,得到没有的结果时心里暗暗高兴。讲台前坐了一个头发漆黑的男生,如果没记错,他应该是叫顾亚奇,此刻他正低头写着什么。冷婕环顾教室,所有人都面带期待地看着她,这让她不安,将目光落到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才镇定下来。
“大家好,我叫冷婕,冷是寒冷的冷,婕是女字旁的婕。我的姓比较小众,但是我自己很喜欢。我……我不擅长在很多人面前发言,希望大家多多包涵。我的同桌,她叫柳依云,柳是柳絮的柳,依是依靠的依,云是云朵的云,嗯,就是这个名字,柳依云。她就不上台了。嗯……本来我想把我俩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的,但杜佳斯的行楷太漂亮了,我就不写了……因为是一个人做两个人的自我介绍,我觉得我应该多说一点……刚才我看到沈枫在我们班,挺高兴的,高中三年我一直是你的粉丝……”说到这儿冷婕冲坐在教室左后方的沈枫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嗯……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大学四年,希望大家相处愉快吧,谢谢……”冷婕说完低着头下台,教室里是笑意与善意并存的掌声。柳依云微笑对她,又一次说谢谢。
表姐齐薇发来短信,说老刘和王静书买的东西都在她宿舍,让冷婕下课后去拿。
八点钟,全班在班导师的带领下去领军训用品:帽子一顶,军装两身,腰带一副,军鞋一双。男生女生被分到不同的方阵,不同方阵训练地点不同。冷婕和付佩文冯嫣然等几个女生在同一个方阵。柳依云因为腿受伤,教官允许她在一旁观摩。
回公寓区的路上,冷婕扶柳依云,沈枫和杜晓楠过来帮忙,巧的是她们就是冷婕的室友。
接下来的日子里,冷婕为她在自我介绍时说的那句“刚才我看到沈枫在我们班,挺高兴的,高中三年我一直是你的粉丝”付出了小小代价,代价就是承受沈枫的喜悦与热情。同宿舍的杜晓楠也是性格开朗的家伙,大多数时候,冷婕能听清楚她的讲话,少数情况下,在她语速快到一定程度时,冷婕理解起她的意思来便会极为困难。总得来说,四个人的相处是愉快的,柳依云安安静静,沈枫和杜晓楠互为吵闹对象,她在中间偶尔会担当过渡的角色。日子平淡安稳。
在大学之前,或多或少会对其间生活有所期待,现在整个人浸泡在大学生活里,谈不上失望,也谈不上欣喜若狂。大多数人对这种心情并不陌生,就像想回家于是回家了,平平静静的心情。
见到的人也没有什么稀奇之处。青春期里,冷婕和其他女孩一样看过几部爱情剧,也狂热地喜欢过几个长相俊美的男明星,现在看来不过是荷尔蒙碰上了满身乱窜的活力,以及薄弱的自我疏导能力。走到青春期边界的她现在像潮水退却的沙滩,平滑,湿漉漉,一望无垠。若说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若说沙滩上有什么沙子与海水之外的东西,那便是三两枚贝壳,一些被海水磨去棱角的圆滑的啤酒瓶碎片,几块石头,和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而那串脚印便是蓝畅。
开学已两周,她并未见到蓝畅。偶尔几次齐薇表姐来宿舍看她,兴高采烈建议她参加学生会和社团,言辞间未提及他的姓名。冷婕去话剧社面试,一行学长学姐坐在教室里,其间也没有那张脸孔。
没有就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