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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特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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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长假之后,32名同学重聚在教室里。此时冷婕已经能将大部分女生的名字与脸对上号。男生也能认出四五个。她依旧坐在讲台左边的角落,旁边也依旧是柳依云,只是身后变成沈枫和杜晓楠。
杜佳斯与她之间隔一条走廊。三周的军训使得班上同学除柳依云外都黑了几个色号,唯独杜佳斯,皮肤从先前的巧克力色变成浅棕色。
”杜佳斯,你怎么越晒越白了?”沈枫打趣。杜佳斯挑着嘴角笑,没有说话。
班委的竞选结果出来,文艺委员是姚梦佳,以三票之差落选的冯嫣然趴在桌上哭了。除文艺委员外,班委会的人员构置如下:班长许振华,团支书肖兮,学习委员顾亚奇,生活委员萧越哲,宣传委员杜晓楠,体育委员鲁柯。
国庆长假七天,五天下雨。7号老刘组织家庭聚会,冷婕的爷爷和奶奶都来了。冷婕的爷爷是老刘的爸爸,冷婕没有亲奶奶,她名义上的奶奶也就是老刘的妈妈是个瞎子,没看到她出生就死了。老刘的爸爸年轻时打仗落下残疾,腿脚不好不能出去工作,两口子靠政府的补贴过日子,老刘当初在办户口的地方工作也是政府看在老刘爸爸对政府的情分给老刘。
老刘娶王静书时,老刘妈妈特别高兴,逢人便说说老刘娶媳妇啦。老刘爸爸却半年没跟老刘说话。后来冷婕出生,老刘抱着冷婕三天两头往老屋跑,那时老刘爸爸不让老刘三口住在他屋里,老刘就在外面租个棚屋带王静书过日子。
老刘后来出去打工也是穷出去的,因为娶了王静书,户籍办事处的工作丢了,家里揭不开锅,所以冷婕一岁多时老刘就外出务工。
冷婕最先会叫的是爷爷,那是老刘没日没夜教出来的,冷婕开口叫第一声爷爷时老刘美坏了,叫上蹲在地上使劲搓衣服的王静书就往老屋跑,嘴里一个劲儿叫“爷爷”。冷婕挺争气,看到老刘爸爸时响亮地喊了一声爷爷,还咧着嘴冲老刘爸爸乐。老刘爸爸黑着的脸有些松动,没答应,倒也没再说“你再来我打断你的腿”之类的话。半年后,在老刘的不懈努力下,老刘爸爸接受了冷婕,也不再驱赶王静书,老刘于是外出务工。
冷婕的奶奶是王静凯的生母,王小麻和王静书从小唤她作妈妈。王静凯坐牢后她恨透了王静书,说她是丧门星,王静书改嫁老刘时她更是气得了不得。她出生和成长的时代使她有着很强的家族荣誉感和血脉意识,当初王静书抱着冷婕上户口时,王静书的舅婆说让冷婕叫“王忆凯”也是舅婆的折中之计,一来这是王奶奶的心意,二来王奶奶本来就将冷婕视为她王家的第三代血脉,三来冷婕唤作“王忆凯”之名也好缓和王静书和家族之间的关系。不料王静书一意孤行,还贸然与老刘完婚,王静书与王家的关系就此大崩大坏。
关系的缓和是在近几年,王小麻的店面生意做得如日中天,老刘的建材生意也蒸蒸日上,眼看王家两个女儿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王家人的脸上有光,心里高兴。再加上王奶奶年纪一天比一天大,对儿子和女儿的牵挂也一天比一天深。
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王奶奶看王静书和王小麻月月殷勤探望王静凯,又看着冷婕和齐薇一天天长大,双双进入序城大学,心里的结于是一天天松开。现如今,邻里邻居见到她总是夸赞冷婕和齐薇,又夸赞她一双女儿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若不是日夜思念王静凯,她的日子也能算甜甜蜜蜜。
上面谈及的,是王静书和老刘的婚姻被双方家庭接受的过程,也是亲朋好友二十年来家长里短的话题。如果说这个话题是月亮,冷婕成长过程中的心理变化便是星星,一直以来安全地隐匿在月亮的光芒里。
她与老刘的战争始于记事之初,随着年龄增长不断发展壮大,在初中时代演变成冷婕的叛逆和与老刘王静书的争吵,最终以冷婕和老刘一场针尖对麦芒的战斗爆发出壮美的光和热。战争的细节略去不表。大意就是冷婕逃学、早恋、打架、上网等不良表现挑战了老刘的忍耐极限,在某天冷婕放学回家时言辞凌厉对她进行思想教育,冷婕也忍无可忍爆出以下言辞:
“你什么时候教过我,从小到大都是我妈在教我!你多好啊,你千好万好,可我不是你生的啊,我哪有这个福气当您的亲女儿!我没出生我爸就死了!我就是随我爸怎么了!你说我不像你,我还真一点儿也不像你!这么多年把我养大,真是辛苦你了!刘叔叔!”
老刘脸都气紫了,右手一挥抬起来,冷婕以为这巴掌要落在她脸上,她英勇地梗着脖子没有避让。虽然只有十五岁,冷婕已经一米六八,比老刘还高出一厘米。她的身体容貌完美地承袭了冷大宝和王静书的优势,没出几年,她已经长到一米七四的个子。回到争吵现场,一米六八的冷婕扬着头瞪着一米六七的老刘等那巴掌挥到自己脸上,老刘脸脖发紫,青筋暴起,浑身发抖,大手在空中停顿半秒钟挥到身边的橱柜上,应声落地的有花瓶、书本、鱼缸和其他零碎物件,而后是他前天从古董市场淘回来的一人高的花瓶,茶几,电视机,王静书的穿衣镜,鞋架,厨房里的锅碗瓢盆,窗台上种着辣椒和番茄的旧瓷盆……老刘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坐地大哭,嘴巴张成一个大窟窿,震耳欲聋的哀嚎声连绵不绝从窟窿里传出。
大约半个小时过后,王静书回来,老刘的哭嚎有了对象。
“不过了,老婆我不过了!这么多年……老婆,我跟你说,我说我这么多年……我不……我心疼啊老婆……我……我……”老刘在我字上重复又重复,他找不到词来形容自己的心疼,他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胸口又像被打了钻头,索性倒在地上捂着胸口滚来滚去,他眼睛哭肿了,眼泪也已经哭干,鼻涕流得满嘴都是,嘴巴也不如之前张得那样大,而是半闭着,不时发出嘶哑的呜呜声,“我心痛啊老婆……我……不是小婕的亲爸爸……我不是小婕的亲爸爸啊老婆……”听到这里王静书全明白了,她扭头看了冷婕一眼,眼中的失望如此之深,让冷婕觉得马上,马上她就要被彻底放弃了。恐惧登时像魔鬼一样抓住她,倔强与愧疚也尾随来到她面前,她想拉回王静书,又想为自己的错误向父母道歉,但她更想蹲下来抱住自己,蜷缩到绝对安全的角落。
一个月后老刘带着王静书和冷婕搬到现在的房子,将老房子低价转给一个生意伙伴。除去冷婕打包的书、衣服、同学送的礼物、日常用品及几件在当时的她看来极有纪念价值的物品,搬家车上只有王静书和老刘的证件与衣物。没人指责冷婕,也没人再批评她的逃学等劣迹。老刘依旧对她百般好,王静书依旧一日日将早餐放进她的书包。愧疚的长喙日日啄冷婕的心肝,让她一日一日从以往的叛逆与横冲直撞中折回,日渐温驯,并将心思放到课堂之中。冷婕中考后,老刘四处请人喝酒吃饭找门路,弥补她与序城中学标准分数线间54分的差距。
你信不信都好,在这个年代的序城,试卷上的红色数字是可以影响家族门楣与父母脸面的。在家长们彼此恭维的推杯换盏之间,在邻里寻常的问候之中,冷婕总有机会听到看到隐晦又富层次感的语气眼神。
物体的静止与运动需要参照物,人的高低贵贱也需要参照物,这是人类为了消磨漫长生命而约定俗成的规则。
冷婕和王静书,也包括老刘,在这样的规则里吃了不少苦头,当然,也尝到不少甜头。冷婕极少愤世嫉俗讨厌这规则,大多数时候,她和老刘与王静书一样,想的是怎样将这漫长的生命消耗下去,怎样在这既定的游戏规则里取得胜利并赢得奖赏。
如果说序城中学是冷婕的失败,那序城大学则是冷婕的胜利。在这毗邻的失败与胜利之间出现的人冷婕并没有太在意,她关注自己思想的变化,也关注自己在人群中位置的变化。也可以这样理解,迄今为止冷婕的人际交往是基于生物性与功利性,极少有人文的因素在里面。但要是非得在这里边挑出一个特例,那这个特例便是蓝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