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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橘与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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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以为这爱慕多么惊天动地情比金坚。年轻过的男子女子,都会在这个年纪对特定的对象产生好感。这好感不取决于对方多么迷人多么完美,而完全取决于发起这份好感者自身。所以蓝畅也并不是多么英俊潇洒百年一遇,他的美好也只是在冷婕眼中而已。正如千千万万普通人之间的千千万万份普通爱情,被爱的人只是在发起爱情的那一方眼中闪闪发光。也许这样说爱情有些枯燥,如果不幸让您脑中产生这样的想法,请您务必放下,当知在人类漫长的生命中,爱情已是上帝极为珍贵的馈赠。
说到冷婕对蓝畅的感情(暂且称之为感情)是夹杂着欣赏、好奇、仰慕、喜欢和性吸引的好感。世间千千万万份好感,千千万万份好感彼此不同。冷婕这一份好感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甚至在她自己想起来时都会不屑一顾。
“不就是份喜欢吗?”
“喜欢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冷婕大学里第一次见到蓝畅是在九月第三个星期的周五,地点是话剧社的排练教室。杜佳斯的剧本被社长大加赞赏,当天聚集演员部所有新人和前辈进行角色海选。冷婕为引起蓝畅注意不停地与杜佳斯讲话,那时杜佳斯的声带已恢复到能轻声说话的程度。
因为是周五,军训没有晚集合,她匆匆赶到澡堂洗了澡,回宿舍吹干头发,编了蓬松的麻花辫,两鬓的头发随意地散下来;她的碎花长裙有着很细的肩带,能衬出她精致的肩膀和锁骨;她没有化妆,这样能让她在妆容精致的脸庞中一枝独秀;她穿着细带凉鞋,双脚白皙而紧实。与杜佳斯说话时她音量控制得极好,眼睛的余光能看到蓝畅望向这边。
“依云的腿吗?就快好了,上周末她回家时已经拆完石膏。”她说着弯身拉开饮水机的门,又环顾教室,最终目光落在正看着她的蓝畅身上,“同学,这儿有一次性水杯吗?”
蓝畅愣了楞,四下看看,回答说:“这个……貌似好真没有。”说完抱歉地笑了笑。
一边同她说话一边看剧本的杜佳斯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到她面前。
“这么周到!”冷婕笑着接过。
“你们是一个班的吗?”蓝畅问。
“嗯!”
“他叫杜佳斯,我知道,咱们非常有才华的编剧!你的名字……我暂时还不知道呢!”
“我叫冷婕,冷是寒冷的冷,婕是女字旁的婕。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姓冷啊?看来咱俩的名字都比较小众。我叫蓝畅,蓝是蓝天的蓝,畅是畅快的畅!”
“蓝——畅!真是好听的名字!像是剧本里的人物!不过我好像听过你的名字,你是大二的吗?”
“是啊!你听过我?不大可能吧!”
“我有个姐姐叫齐薇,你们认识吗?她经常跟我讲话剧社的事,可能中间有提到你名字!”
“哈!齐薇啊!那就是听过了!她挺能干的,去年的演出要不是她就黄了……你是什么专业?等会儿要试戏吗?选的哪个角色?”
冷婕笑着摇摇头:“我就是来看热闹的!真要上台我可不敢。我就在台下跑跑腿,搬搬道具什么的就行。”
“怎么能让你搬道具呢?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搬道具,社团岂不是太不人性化了!”
听到这里冷婕心里悻悻地笑,终归还是油嘴滑舌。她心中那片沙滩似有海潮涌上,冲刷之下脚印似要被海水磨平。
杜佳斯认真地看着每一个试戏演员的表现,不时皱眉,手中的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一个名叫饶雪的女生引起冷婕注意。她容貌出众,双目楚楚,走起路来自成高贵气质。她绕到杜佳斯身后,弯身看他纸上的笔记,乌黑的发丝垂进他的衣领。
“我刚才的表现怎么样?”
“不够有张力,我还是觉得你比较适合李冉的角色……你头发碰到我脖子了,很痒!”
“真的吗?可是我真的很想演肖一。”
“肖一在我的构想中是个个子不高的胖子,我跟你说过的,你不适合这样的角色。如果肖一有你的容貌和身材,她不会发出那样的抱怨,也不会受到一些对待。你明白我意思的,对吗?”杜佳斯头也不抬地说。
饶雪的表情里藏匿着喜悦,这喜悦让冷婕不悦。大约一个小时,试戏结束,教室里算上冷婕和佳斯剩下统共七个人。杜佳斯坐在椅子上整理笔记,剩余的男生们开始将桌椅重新摆好。冷婕帮着搬椅子,蓝畅上前制止,她便趁机说:“那我跟你一起抬桌子好啦!”蓝畅笑笑,默允。
回去路上,夜风微凉。冷婕走在杜佳斯和蓝畅的中间,肩膀瑟缩,蓝畅将围巾取下披在她肩上。星星很亮,蘑菇状的香樟树一棵一棵在两旁往后退。有人冲他俩起哄,蓝畅不好意思地笑。冷婕则低头不语,心中起伏着期待与胜利混合出的小喜悦。
若说成功赢得蓝畅的喜爱与追求是冷婕那段时间最高兴的事,那国庆假期里的那一次家庭聚会便是冷婕最不开心的记忆。老刘生意有起色之后,每年都会给奶奶包红包,一个给她老人家养老,另一个则是预备王静凯出狱用的,第二个红包每年三万到五万不等。聚会上,奶奶说起王静凯即将出狱的事,言下之意就是看看王小麻和王静书两家有什么打算。老刘说他在西南区看中一套房子,打算将首付付了,房产证上写王静凯的名字。王小麻说正好,她在店里给王静凯安排个工作,月薪七八千没问题,到时候一面还房贷一面过日子,管够。
哪知奶奶冷哼一声:“首付?哼!你们这都成家立业了,将来凯伢出来,坐了二十几年牢,光棍一个哦!你们倒好,混得有头有脸,打发起亲弟弟来,就跟打发要饭的一样。七八千?你们现在身上这几件衣服多少钱?凯伢年轻时给你们坐牢,现在牢饭吃够了,出来给你们当奴才使是吗?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我的凯伢呢?我们王家唯一的血脉啊,我还指着他光宗耀祖传宗接代呢!你们这三两饭就给打发了是吗?我凯伢还过不过日子了,讨不讨老婆了,我抱不抱孙子,我孙子上不上学?我的亲孙子,那可是我的亲孙子啊,能不能跟我的婕婕和薇薇一样过好日子哟……能不能来到这世上哟……我的凯伢啊……”说着说着,奶奶仰面抽泣起来。
冷婕直觉背后发凉。她在脑子里飞快地算着自己这一身多少钱:上衣688,裤子399,鞋1328,项链238,加起来一共2500开外。再看王静书那条裙子,少说5000往上。这样想来一个月七八千的确不能让舅舅生活得和他们一样。但按奶奶那么说的话,老刘也太吃亏了,他要养着一家老小,还年年给舅舅准备红包,又在西南区给舅舅找房子,已是仁至义尽。若按奶奶要求,将舅舅娶妻生子养育小孩的费用也算进去,这根本就是无底洞。冷婕心里隐约觉得奶奶在讹他们的钱。
她越想越气,不管怎样老刘也算是在为舅舅打算,而且都是成年人,没有谁有供养谁的义务。说得再现实一点,当初打人的舅舅,没有人唆使他也没有人强迫他;再说得尖锐一点,他不管怎样也是打死了自己的亲爸,他才是让王静书和她以及老刘这么多年受人诟病的罪魁祸首……这样想着,虽说对着一桌子山珍海味,冷婕一点胃口也没有,扒拉了两筷子就没再动筷子。大人们忙着哄奶奶开心,倒也无暇顾及她。
回到家,冷婕进浴室洗漱,隐约听到老刘和王静书在屋子里商量对策。她快速地擦干身子,裹上浴袍站到客厅里:“爸,不管怎样我觉得奶奶今天的要求过分了。我不支持!”她突如其来的语句顶得老刘愣了愣神,张开厚嘴唇要说话时冷婕已转身进了卧室。她在网上搜索相关的法律法规,发现自己的观点是受法律认可的,于是心满意足地脱了浴袍换睡衣,还晃到餐厅用微波炉打了杯热牛奶。
关于大学,冷婕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幻想,但都止步于自由、学习、开放、梦想、恋爱这几个抽象名词。现在,自己切切实实身处在大学里,倒并没感觉每天过得有多不一样,只是时间大把,学业少少,还有就是身边每个人的都有自己的生活节奏,不再像高中时趋于集体行动。
比如杜晓楠加入了系学生会宣传部,每天早出晚归画宣传海报;比如沈枫加入了校武术协会被被破格提升为部长,每周三、五晚上带着新加入的社员训练;比如冯嫣然加入了校合唱团,付佩文当上学管会楼长……说了一圈,似乎只有柳依云按兵不动。也罢,她行动不便。
冷婕想过加入学生会。但系学生会规模太小,她看不上;校学生会呢,竞争太激烈,她又不想将美好的大学时光花费在过多的勾心斗角里。所以热闹的九月下来,她参加的社团只有一个——佐明话剧社。冷婕在心眼里是喜欢这个话剧社的,一是因为蓝畅,二是因为当初这个社团的创始人与她喜欢同一个乐队——佐明乐队。佐明有一首歌《青青子衿》,讲的是大学时期的生活与梦想。冷婕对大学的期望有两个,一个是爱情,一个是梦想。以现在的形势来看,她打算先找到爱情。让人难过的是,不久后她会在某本书上看到一句话:人生的过程就是找,但结果是找不到。当然,这是后话。
很快,她与蓝畅确立恋爱关系,成为周围人羡慕的情侣之一。冷婕觉得,OK,我的爱情找到了,接下来该找找我的梦想。她从图书馆借了一些书。相信我,这些书都无关言情、穿越、玄幻、武侠,它们是《罪与罚》,《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查特图斯特拉如是说》,《西方美学史》,《物种起源》等等等等大部头。她太急于求成,一目十行地在一个月里将它们扫了一遍,并认为自己是真正阅读完这些书籍。
这些书并非全部都难于理解,但她在大学之前的阅读面与阅读量实在令人担忧,因此她拿起这些书来就像是三岁小孩错喝了一杯二锅头,直接晕头转向酒精中毒。不巧她又在某一篇里看到一句话:好的思想是有毒的。越发让她在产生了云里雾里的成就感,感觉自己接触了一大堆好的思想。她与蓝畅谈尼采,其实她根本不懂尼采,《查特图斯特拉如是说》和其他几本尼采的著作她都只是囫囵吞枣过了一遍,其中的真意恐怕连百分之一都未明了。但她坐在台阶上与蓝畅谈尼采,看着天上绚烂的晚霞和血红的夕阳,觉得自己的人生让放进炉灶里的木柴,每一分秒都爆发出噼里啪啦的光和热。
大多数时候蓝畅安安静静听她说,偶有力所能及处则附和几声。他没有让自己学富五车的追求,相比尼采的酒神称号他更关心地上凉不凉,晚饭吃什么,一会儿要给她买什么水果。于是冷婕人生里第一次关于爱情的矛盾就此产生。她觉得蓝畅并没有与自己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她觉得两个人的相处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彼此相知情投意合,最后她开始思考自己与蓝畅之间是不是爱情。她奔到蓝畅这里来是寻找爱情的,如果他这里没有,那她留在这段关系里有什么意义呢。她痛苦极了。她现在还不知爱情是要往自己内心处寻的。现在的她,就像个没吃过橘子的小孩,听说这树上结橘子,便高高兴兴摘来吃。她不知橘生南为橘生北为枳,亦不知爱情的南方要往自己内心处寻,只龇牙咧嘴拿着手中的枳觉得不好吃,觉得找的树不是橘树,甚至要放弃这棵树。
这问题愁坏了冷婕。她去图书馆借书的频率也降了。梦想的事情先搁一搁,她可不允许里自己在错误的方向里越走越远,如果蓝畅这条路并没有通向爱情,那她当务之急是从这条路上原路返回到原点。她知道这种想法一定不能让蓝畅知道,他也许会在心里鄙视她;更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不然舆论会将她变成过街老鼠。于是她不动声色地,继续日日与蓝畅一起,一面又处处留心看能不能找到足够有说服力的,能让她顺理成章与蓝畅分手又不受人诟病的噱头。这想法当然是低级又卑鄙的,她心里知道,但她又这样安慰自己:谁没有过个把利己的念头呢,但凡低级又卑鄙的,都被深深藏掖在心里,在这点上谁都是一样的,而且谁都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