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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二十章 杜鹃啼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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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的花花草草们已经认不出那个冷若冰霜的小狸猫来了,她眼里怎么尽是浓浓暖意,满面春风地伴着那个白衣男子?从未见过小狸猫如此温柔地坐在柳丝下为谁抚琴,一块焦尾七弦琴,琴音里尽是缠绵。傍晚时,飘雪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更是和着三月春风,醉了满湖碧波,寰岸生灵。
可是,那男子为什么却不再象当日那么迷醉了呢?他有些坐立不安,心不在焉地听着小狸猫抚琴,心却跑到哪里去了?
终于有一天,厉龙不辞而别,只留下湖边柳树上六个字,“我想家,回去了。”
小狸猫便那么站在柳树前发愣,眼泪在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掉下来。她这一生还没有哭过呢,从来没有动过心自然也从来不会被伤害,她本来一直心向剑道,自诩决不会为人间男子动心。但是,也许就是老天的安排,宿命一般,她居然真的动了心,动了情,义无反顾地付出了一切。她本想陪这男子一生的,守候他一直走到人类生命的尽头,再以身相殉。可是现在,又该如何是好?
日升日落,月出月沉,小狸猫在柳树下整整站了一天。当太阳再次升起后,落雁湖畔的所有生灵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小狸猫。
十数日后,蜀都西北的一座大山下,一个白衣女子如风般掠过,没有任何生灵能看清她的身影。飘雪毕竟是来去如飞的剑侠,三日之后她便找到了厉龙的踪迹,一路跟到了这座无名大山。
在小路尽头,面对着寒瀑,飘雪在兴致勃勃观瀑的厉龙身后现身出来。厉龙似有所觉,转过身来便吃了一惊,这个尘世女子如何能找到这里?他有些尴尬地道,“飘雪,你来做什么?”
刻骨思念到了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飘雪发现自己真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说,你跟我回去或是,我跟你一起回家?人类为何如此奇怪?也许自己是太像人类了,狸猫一族从来不需要为一夜恩情负责,而人类,却应该是相守一生的。
见飘雪还是冷冷地看着自己不开口,厉龙的神色更加奇怪,就像偷吃蜂蜜的小孩子被父母发现嘴角边还有蜜糖。他有些心虚地想起了与飘雪那些天的缠绵,他喜欢飘雪,是真的喜欢,何况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女人对男人意味着什么。但他更喜欢自由。他不认为自己会跟一个人间女子过一生,且不谈一生羁跘,厉龙最不愿意看到的是飘雪的绝代风华在凡尘俗世中日日消磨,最终再难寻觅。
“你找我吗?我得回家去了,嗯,你,要不以后我再去找你玩?”
玩?!飘雪禁不住柳眉倒竖,怒火中烧,他以为这是玩吗?
厉龙被飘雪的神情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本来已接近小路尽头的高崖,后退之后脚下一滑,便凭空掉了下去,坠入下方的潭水。
见厉龙脚下踏空,飘雪下意识地伸手去挽,却挽了个空。厉龙坠入寒潭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在寒潭的轰鸣声中几不可闻,她打了个寒战,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片刻之后,飘雪疯狂地沿着小路奔了下去。
仅仅数息之间,飘雪已立在寒潭水边,不知何时她绝美的脸上已泪流满面。寒潭静悄悄的,没有风,水面上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飘雪不吃不喝地在寒潭边守候了三日,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更不敢去想自己做过什么。三日之后,她面无表情地缓缓离开,路过潭边一块大石时,腕一抖,长剑出鞘,七个字赫然石上:“你死,我绝不独活。”
飘雪浑无知觉地站到寒瀑之前,这是当日厉龙掉下去的地方。她默默地向前走去,就如同前方是康庄大道而不是悬崖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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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泪眼迷蒙地听飘雪用平淡无奇的声音讲述着这个生死相许的故事。男人们似乎都是这样,他们永远都长不大,也许只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才知道应该去珍惜一切,可是失去的却再也追不回来。厉龙和飘雪,谁都不知道对方其实并不是人,这两人本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却偏偏造化弄人,不得相守。
原来如此……所以青泠说厉龙当日看了一块石头就开始发疯,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到外面去了,所以一向虚荣的厉龙会如此看重一件破了的旧衣,所以一向潇洒的厉龙会如那天一般的失魂落魄,所以,从此厉龙再也不敢对女人动心,只在花中行,万花不沾衣。若水胸中一阵激动,拉着飘雪的手道,“飘雪,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就是飘雪?他不知道你是谁,但你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是不是?”
飘雪冷冷道,“他既是龙王,自然淹不死他,我在寒潭守了三天,他为何不出来见我?”
若水无言以对。
“他是他,我是我。自从被你从水中救起,我心灰若死,就再也不愿化为人形,总以为自己欠了他一条命。”飘雪冷笑,“哪知那日见到你们三人时,我才发现,原来只有他欠我一条命,我却从来不曾欠过他什么。”
“既是如此,对他,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若水在心中拼命摇头,不,不,你不是这么想的,如果真是这么想,你为何要整日地和他厮守在一起?如果你真的再不愿意见他,又为何要素手裁绢,为他再造一身新衣?那密密麻麻地缝上去的一针一线,是关爱、是情意、是怎也难以消去遣走的相思。飘雪,你为什么要固守这一点骄傲不肯承认?
飘雪不愿再多说此事,对若水道,“那只杜鹃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如今之计,你我必须赶到漆山去找青泠。”
杜鹃?
若水吃了一惊,杜鹃?那男子说他“曾是此地君王”,又说他“宁可将江山美人尽送于人”,这似乎触动了若水记忆深处的什么东西,啊,“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老天,这是望帝杜宇的精魂啊!难怪他消失之后,一只大鸟掠过天际,难怪前夜男子悲恸,昨夜长歌当哭,声声泣血,难怪那哭声竟可以不受江水的限制,绕船盘旋,原来竟是“杜鹃啼血猿哀鸣”的杜宇!
若水的手在使劲地发抖,一阵阵地寒意遍布全身。如果人世间真是古战国的话,老子在春秋末期将《道德经》传给函谷关令尹喜,尹喜再著《关尹子》传给尹氏后人,若干代过去,此时想必当是战国的中后期,会是蜀地的什么时期呢?古蜀少有出现在正史之中,只有一些传说隐约提到了其来历。
若水隐约记得一个传说,说巴蜀似乎是从什么沿河而来的王开始的,他带着族人乘雕花的陶舟而来,英明神武,惹得盐水女神一片相思眷慕,夜夜与之相会船上。王要带族人离去,女神却苦苦相留,非要与君长相厮守,以至于白天化身为漫天的虫豸,让船无法离开。而那个恨心的王呵,在夜晚交欢正浓时用爱人的手给盐水女神系上了一条青色的布带,哄得女神再不忍取下。白天当她再化身虫豸时,却被那英明神武的王执族长之弓沿着布带一箭射杀。[注1]
当年在读到此段神话时,若水曾黯然神伤了好久,为盐水女神不值,男人为了所谓的事业,牺牲女人好像就是应该的。后来再过了许多年,年岁既长,也认识了一些算是叱咤风云的男男女女,诗楠渐渐地理解了那个王的两难。男人不是不痛,而是自欺欺人,不敢想及,不愿说出。真要怨的话,男人是理智大于情感的动物,爱情,包括那个王自己,都只在整个族人的利益面前渺如草芥。若非如此,他所领导的族人便没有机会生存下去而成为巴蜀的祖先。如果真要说痛的话,只怕在那个王的心中,盐水女神将是他永远的痛,让他只能无休无止地驱策着自己埋首纷繁世务,害怕一切可能会让他有机会想起她的闲暇。再不然便是痛极成痂,如戴上假面的舞者,永不敢面对真正的内心。
正在伤感,若水突然醒觉,那是巴,不是蜀,巴国一直强调氏族,而古蜀则总与水患相关。古蜀似乎后来为强秦所灭,应该是那个口若悬河骗了楚王的张仪吧,也骗了蜀王,以不知是美女还是石牛屎金的办法,让蜀王自取灭亡。那么,望帝应该在那之前,对了,若水终于想起了与望帝相关的一些神话传说,传说中望帝杜宇是古蜀的国王,一直带领百姓在蜀地农耕。但蜀在后世号称四川,其中不乏大江大河,而且常年泛滥,杜宇苦于多年水患,心悬百姓疾苦,终于请到一个楚地的人才来作丞相治水。若水对那离谱的传说倒是记忆深刻,据说杜宇在江边长吁短叹求上天拯救蜀地百姓时,见下游竟逆流漂上来一具尸首,那尸首被救起来后居然复活,便成为望帝的丞相。那丞相相当能干,甚至能将一座山劈成两半让江水泄洪,终于蜀地水患渐止。因其功高,望帝将蜀王之位禅位给他,自己则化为杜鹃鸟,每年的春天仍然飞到人间,声声啼,促民耕作。只是其间似乎有什么儿女情事,不然李商隐的诗中便不会说“望帝春心托杜鹃”。
若水站在江边思绪纷纷,对着杜鹃消失的方向肃然起敬。难怪那玄袍男子要说“当年寡人为了蜀中百姓,宁可将江山美人尽送于人”,难怪他一见自己居然拥有息壤,明知自己有金乌魂,仍要动手。好一个忧国忧民,嫉恶如仇的帝王!
而今水患将至,这帝王即便身为精魂,仍道“如今再抛上一次身家性命却又如何?”,让人如何不热血沸腾,哪怕拼得性命也要追随左右。只是,若水的眉头渐渐地蹙了起来,自己什么都不会,既不会飞,又不会剑侠之术,如何能在十天之内到达漆山?
她望着白衣飘飘只欲飞去的飘雪,突然有了一个主意,“飘雪,带上我恐怕是个大累赘。不如你赶紧去漆山告诉青泠厉龙可好?你是剑侠,倏忽来去,一定很快就可以到达的。至于这幅石上江图……”若水想了一下,先把江石上的杂物和石屑清理掉,再到林中挖了一块土,掺上江水和成泥团。等泥团半干成胶泥状时,铺开覆到杜宇所画的江图上。
若水把两手放在泥上,尽量地把金乌魂向手上引去,双手的温度越来越高,湿泥渐渐变白,最后变干变硬,接近于陶泥。若水轻轻一掀,带有江图的泥模子便落入手中。
飘雪一直面无表情,没有出声,当若水把泥版交给她时,才冷冷说道:“当年我便发过誓,无论如何,我都要守在你的身边。”
话音刚落,琅琊剑已从身后到了她手中。若水眼一花,只见浮光掠影一般的剑光交织,光竟不隐去,渐渐地便在身前浮现出一幅古朴的图形来。有些像是符咒,又有些像是印章,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飘雪在若水面前划完,身形一晃便消失了,若水只觉得身后阵阵毛骨悚然,却不敢转身,似乎飘雪又在她身后画了同样的东西,然后是双脚,双膝。
若水像个木头人似的呆立着,一动都不敢动。等飘雪收剑于鞘后,剑光仍闪烁不去,却见飘雪咬破右手食指,将血痕点点弹出,正中六张图形正中,血滴化丝,迅速洇开,若水眼见一片红光包裹着自己,只欲将自己抬离地面,飘然飞去。
飘雪满头香汗,一缕黑发贴在脸颊上,雪白的脸庞不再冰冷,反而流露出女子的妩媚。她并没有休息,两手分别捏着剑诀,脚下轻顿,下一刻时,若水已在一片水墨世界之中。似乎黑的是山,白的是水,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不见,一切都在迅速地向后退去,什么都看不真切,连咫尺前行的飘雪也只是一抹灰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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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这是巴族的一个神话,讲的是巴人祖先禀君与盐水女神的缠绵却悲壮的故事,取决于讲故事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同样的故事可以讲出不同的感觉。我查了一下,这个神话出自《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所引《世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小青把禀君当成了巴蜀共同的祖先,其实不然,至少在战国时期已经是巴、蜀分开了。禀君的故事里不止盐水女神,之前还有投剑入石洞及坐雕花陶船(也有说是泥船的)过河,禀君便是在这两项比赛中胜出,才能成为巴人之王。传说有趣,爱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