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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二十一章 木秀于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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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所有的色彩再度丰满起来时,已是黄昏时分,飘雪和若水正站在一座大山跟前。
若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旁边的这条河就是岷江吗?怎么那么温柔轻快地在山间峡谷跳跃着,时不时甩出几朵浪花,或者在如坡的浅滩上激起漱玉吐珠般的颗颗珍珠,便如少女在爱人跟前撒娇一般的欢快。前日在岷江上所见的浑杂和狂暴连一丝影子都不见了,江水极清澈,一路上还有无数的小湖泊,竟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湖蓝、宝石蓝、碧绿……深深浅浅不同的蓝、绿,若水从若干年后的宙斯联邦来,从来不知道蓝和绿还有这么多种不同的颜色。湖边古松苍劲,湖里却有一些落入水中的残木,被湖水历经千年在其表面沉积如雪的石乳,望之如水中游龙。小湖泊旁边是连绵的大山,远处雪峰隐隐,满山都是茂密的森林,深浅叠翠,更有意思的是,一丛丛矮小的灌木甚至就长在湖泊的浅滩上,形态各异,挂着绿油油的叶,点缀着或青或红的小野果,如天然盆景。
一个笨拙的头在湖对岸的山林里伸出来,黑黑白白的,憨态可掬。若水只觉得呼吸停顿,心脏都快停跳了。老天啊,那是不是……是不是……熊猫?远望着那个圆滚滚的身子穿过草地上一摇一晃地走进丛林,看着如镜面的湖泊上倒影如真景的对对天鹅,呼吸着带点雪山寒意的清新空气,若水心旷神怡,所有的愁苦都已消失无踪,所有的凡尘俗世都与她再无半点关系。[注2]
过了不知多久,天边的云渐渐变成了灿烂的彩霞,若水沉浸于湖光山色,根本不曾察觉。飘雪默默地站在一旁,并未催促,其实心中颇为宽慰。
星光颗颗燃起点亮了苍穹,映在大大小小的湖泊中,若水只觉宛若身处银河。她轻吐一口气,才省起已在此呆立良久,回头看时,飘雪正凝神向天,一身萧瑟。若水走过去拉起飘雪的手,“待会见了厉龙,姐姐又当如何?”
飘雪摇头,“相见不如不见。”她顿一顿之后再道,“漆山就在前面山坳,我们这就去罢。”
漆山是一片连绵不断的漆树林,横跨好几个山头,其深不知何处。听老七他们天天说漆树,对之更是若对神灵一般顶礼膜拜,若水现在才亲眼见到这种神奇的树,哪知道这树如此平凡,毫不起眼。
漆树是一种不高的树木,最高也就是二三丈左右。树皮偏白,像椿树一般的长叶,卵形叶片互生,一枝长叶上大约有十片左右。若水在林边对漆树树干仔细察看,却并未见到任何割漆的迹象,没有割漆的漆树,岂不是说明此处没有人烟?难道自己走错了地方,那却该如何是好?她求助地望着飘雪,突然想起飘雪曾道她在两天之后出发,仍然追上了厉龙,那么……若水开口恳求道:“飘雪,你能找到他们吗?”
飘雪摇头。若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那当年你是如何找到厉龙的?”若水知道这话无异于揭开飘雪最沉痛的伤痕,但此时,她已经别无选择。
飘雪古井不波的面庞上一丝痛楚像涟漪般荡漾开去,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最后,在若水惊愕的眼神中,飘雪消失不见,而在原地出现了狸猫毛毛球,但却又与毛毛球不尽相同。毛毛球只有一条蓬松的长尾,而眼前这只狸猫一共有七条尾巴。耳朵依然小巧地藏在蓬松的白毛之中,原先黑亮的双眼却变得火红,妖冶一般的魅惑。
那狸猫轻轻一窜便到了若水怀中,一股馥郁的幽香在空气中散开,让人迷醉。若水轻捋着它雪白的皮毛,那狸猫和毛毛球一样,很自然地找到了最熟悉的位置,把头埋了起来。尾部一翻,七条尾巴都伸展开来。香气更浓了,却不闷,只是让人欢欣和迷醉。
若水惊奇地打量着怀里的七尾毛毛球,在原先一尺有余的蓬松长尾边,又各相对而出三条同样的尾巴,越往两边越短,香味便是从这六条长尾处散发开来。
那狸猫又是一叹,飘雪的身形再现,她的声音还是冷冷的,似乎不带一丝感情。
“你恐怕是世上唯一一个能见到我们七尾馥狸原形的人。七尾馥狸家族向来人丁零落,世人鲜有得闻。而一旦,”飘雪咬了咬牙,接着道,“一旦与人有合体之缘,我们生就的幽香便会相附,数月不会消散。当日,我便是据此香寻到厉龙踪迹,一直跟到了你们那座大山的瀑布之前。”往事虽历历在目,飘雪却似已被伤透一般,脸上再不露出任何神色。
“十多年都过去了,这幽香到哪里去找。何况,”飘雪冷笑,“如今他身上什么味儿都有,女子的脂粉香,酒味,狐媚,想来他这些年日子过得不错,兼收并蓄,来者不拒。”
淡淡言来,却有种彻骨的寒,若水很有些担忧,不知飘雪和厉龙这对恋人之间的误会该如何收场?这才想起青泠曾道厉龙不过是触景生情、有愧于心,当时自己还浑然不解,此刻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不但不明白青泠,也不懂厉龙。在厉龙心中,究竟有没有飘雪的位置,那个成天在花丛中混的厉龙,究竟有没有心肝?!
若水拉起飘雪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心里全是汗,几道深深的指甲痕迹赫然其中,飘雪其实并不如她表面上看去的那么冷漠。哀莫大矣,却不心死,只能无休无止地哀下去,看始终不曾有须臾忘记的人在别人怀里流连。女子最凄凉的噩梦,莫过于此。
飘雪蹙眉道,“若水,你最好想个办法出来。不然,咱们只能先歇上一夜,到明日天开了再做打算。”
若水连叹气都不会了,也罢,这男女感情的事情,最怕着相,一个不慎,便是弄巧成拙。还是先把岷江的事解决了吧,之后再去考虑别人的家事。连青泠都看不懂,自己的情感世界早已是一片慌乱,哪里还能为飘雪帮上一点忙?望帝杜宇慷慨激昂的话又浮现在耳边,“当年寡人为了蜀中百姓,宁可将江山美人尽送于人,如今再抛上一次身家性命却又如何?”前途吉凶难卜,儿女情长还是先收拾起来罢。
一想到杜宇,若水便焦急起来,找到青泠和厉龙是现在的燃眉之急,难道非要等到天明之后再和飘雪在这林中乱寻吗?万一要是寻不着两人,若水不禁打个寒战,那还不如听青泠的话在原先的岷江边等着呢!
慢着,若水似乎想到了点什么,刚才自己想什么来着,“那还不如听青泠的话”……“青泠的话”?青泠临走时的话在若水耳边响起,“万一有事,握着寒潭玉髓叫我,不知道在百里之外我是否还能够听得见,但只要我听见了,我一定会马上到你身边。”
对了,寒潭玉髓!这一天一夜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自己怎么把寒潭玉髓都给忘了。若水对着飘雪兴奋地一笑,伸手把玉坠拉了出来,玉坠上还带着些体温,暖暖的,若水沿着青泠的掌纹握了上去。刹时,寒潭那熟悉的感觉再一次流过全身,若水在心中呼唤,青泠,青泠,你在哪里,我们来找你来了!
寒潭那既寒冷又温暖的感觉还在,却听不到青泠的回音。若水有些困惑地抬起头来,飘雪见若水拿出玉坠,已明白她要做些什么,此刻见若水面露忧色,有些不解地望着她。若水喃喃地自语,“他不在此处?”带着些恐慌,若水再度心神内敛,用整个心灵去呼唤青泠。
天边露出了一线青色的曙光,繁星也渐渐隐去,若水已在林边呆立了一宿。青泠始终没有回音,她越是呼唤越是心慌,最后竟六神无主,默默垂泪。飘雪安慰她道,“也许青泠不在林子这边,等天大明了我们去林子中间罢。”若水抬起泪眼迷蒙的双眼,“我们现在就走吧,我……”她声音哽咽了起来,说不下去。
飘雪不再多说,这次她并没有再以剑光和着血画那些古怪诡异的图形,她把若水拉起,负在背上,将身一跃便到了空中,几个起伏,已到了最近的一座山峰之上。
若水站在峰上向四面张望,林海一片,无边无际尽是漆树,却看不到一丝半缕的炊烟或是一星半点的小村木屋。她的手一直便没有松开寒潭玉髓,站在这几乎是林海的正中呼唤青泠,青泠却仍然没有回音。若水的一颗心如浸冰窖,寒到极点。
若水从没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深深地眷恋着青泠。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从真实世界或是从未世界来的现代人,应该比人世间的人有着更高的见识和更成熟的人生理解,而这一路走了下来,若不是青泠,自己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青泠啊,青泠,若水绝望地想着,也许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他了,青泠的身影在若水心中渐渐清晰,这一生呵,何时才能忘记?原先只恨这时间太快,深怕自己误了青泠无尽的岁月,而现在却恨这时间太慢,没有了青泠,如此漫长的岁月,让自己如何独自走下去?
青泠呵,青泠,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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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泠现在是有苦说不出。
这是一个深深的山谷,三面皆环山,一条清溪自两山之间的山肩上跌入谷中,溅起阵阵水雾。与寒瀑和寒潭自然不同,这小溪清澈欢快,一路笑闹,踏石弄树地穿过山谷,从仅余一面没有环山处奔了出去,冲向前方层层叠叠的远山之间的江流。
谷内奇花异草颇多,少有参天大树,多是层出不穷的灌木。崖上青青兰,溪边黛黛苔,藤萝密布,花开似锦。虽然已是初夏,但春天似乎还在这里恋栈不去,片片飞花飘落,染得清溪流红。
厉龙和刘老七正在谷正中一棵大树旁,厉龙站得远远的,而刘老七则半跪于树下,青泠和娇云都不见踪影,倒是这棵大树相当的与众不同。
这是一棵巨大的漆树,漆树一般高也就三丈,而此树已高达五丈有余,一人不能合抱的树干,茂密的树枝,立在谷中的灌木和花草中如鹤立鸡群。
仔细看去,树身下方有许多旧的V字形切口,切口上只剥去了薄薄的一层灰白树皮,露出里面黑色的树心,这树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割过漆了,切口都极旧,几乎都快长平了。树前的空地上有一个小小的石案,上面有一些碗盘杯盏,还留有供奉香烛的痕迹。
只是,这树的情况似乎颇为不妙,虽然应当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但曾经郁郁葱葱的茂密树冠现在却已多半枯黄,只有不多的一些绿叶。
好在这树已经开始恢复了,一片片黄叶正以目光可辨的速度在变得青绿,贴近了树干,还能听到滋滋的声响,水和养料正在输送到全树各处。此时正是清晨,谷中薄雾隐隐,而一团浓雾却单单只罩住了这棵将死的漆树。漆树正不停地从地下和白雾中吸取水份,就如呼吸一般微微起伏,一树枝叶渐渐重返青翠。
青泠真的是有苦说不出,他已尽可能地用水雾去罩住这棵漆树,但仍力有不逮,最后不得已只能化身为雾,才终于把娇云送了回去。只是这化身为雾与身外生雾颇有不同,后者可以分心旁骛,前者却是心神紧锁,不能抽离。
娇云太弱了,到漆山时已再度陷入深深的昏迷。因为她不是肉体凡胎,青泠去得比厉龙和刘老七快得多,天未亮时便已到了漆山。漆山与青泠相像中的也不太一样,树山树海,但一眼看去,青泠仍是无法找到娇云是哪一棵树。直到翻过漆山边的一座小山脉到了这个山谷,青泠才看到了被老七称为他的漆树神的大漆树,这正是娇云的本相。
自从当时在尹家小村悟通“四符”之后,青泠便学会了不用感觉去看万物。视、听、味、触、嗅,没有一种感觉可以揭示万物的本来面目。想当初,还是一小小精怪未出大山之时,青泠根本不懂什么叫心,什么叫感觉。直到一不留神被卷入了那场水土大战,才知道了人世原来还有如山豪迈,如水柔情。从此便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若不是拜尹端之赐悟通“四符”,青泠恐怕从此修为都不能再上一步,哪里比得上心无杂质的红儿,也难怪红儿总能看透一切。
不过,从此青泠便不再用心和心中的感觉去看万物,反而能得到真相。当日一见娇云,青泠便知道这女子并非人类,反而满身的苍翠,木秀于林,是一棵历经岁月的漆树。只是这木显然其身不在蜀都,也不知道此木究竟是道行高深还是无知,离开水和土的木?不要命了。
接下来的发现更让青泠吓了一大跳,这痴情的木头,竟然想为刘老七怀孕生子,简直是匪夷所思。从古至今,山精树怪、灵妖鬼魅等与人类相恋的不乏其人,但敢与人类诞下后代的,多为那些更与人相似的生灵,比如狐。她难道不知道木是无法产子的吗?木石之类只能崩裂而子出,她真的是不要命了?
接下来的相处才让青泠发现,娇云真的是深深地恋着刘老七,也不知道老七祖上积了什么德,能得到如此好女子的垂青。而老七那日宁死也不要找出害他之人,真是关心则乱,却也让青泠看到了老七对娇云的宠爱,青泠真不忍看到这夫妇二人最后人鬼殊途,何况,木精之亡便是彻底的消亡,连鬼都留不下。但他心无定计,只能见招拆招,好在自己还能不时地给娇云补水,娇云才又能恢复少许颜色。但此方并不是长久之计,精魂哪能产子,孩子只有到了漆山才能出世,只怕到时候,要孩子便没了母亲。只是,娇云却优柔寡断,生怕老七知道自己不是人而惊恐,于是便在蜀都拖了下去。那日厉龙抚琴做铿锵商音,萧瑟金风杀得满院花木尽都凋零,娇云一个离开本体的树精,伤得自然更重。这也是无妄之灾了,青泠其实已相当小心,连若水的金乌魂之火都不让她太过接近娇云,只怕火盛焚木,哪里想到厉龙一时情炽,直接便是金克木的结局。
既然娇云为金风所伤,自然只能回漆山再图挽救,谁想在岷江岸边小溪旁老七鲁莽的表白,反而解开了娇云的心结。娇云对青泠千恩万谢,却只字不提自己的性命,只求青泠保住自己与刘老七的孩子。
但现在,就是这孩子让青泠进退不能,有苦说不出。
娇云一到小谷便融入树中,如鱼投水。那树在青泠和娇云来前,已枯干如柴,娇云一回便再显生机,但孩子却融入不去。也不知道老七和娇云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的孩子竟是双生龙凤胎。大多数的精怪为人类产子时都只有一个孩子,所以孩子都既似人类,又同时有乃母遗风。这双生龙凤胎向来是一个随父一个随母,龙胎似母,很快便跟着母亲融入树身,但凤胎却似父,人类的孩子哪能那么容易地便进到树里?除非是树洞。娇云可以在树心里做一个树洞,但那样又要伤害龙胎,真是进退两难,舍弃哪一个都无法原谅自己。正因为此,青泠化身为雾已经整整一天,仍然无计可施,他不但要尽量去模拟母体羊水守住那个凤胎,还要给娇云继续补水,只望她能撑到凤胎也融入的那个时刻。
若水到了漆山后,她的第一声呼唤青泠便听到了,但整个意识全用来护住娇云和孩子,抽离不得,根本无暇回答,一旦分心,哪怕只要一眨眼的时间,凤胎便无法再活下去。若水的声音越来越凄苦无助,甚至绝望,青泠心中更是焦急,却也不得不先顾着娇云母子三人这一边。
[注2]
岷江起源于岷山的弓杠岭和郎架岭,漫步走过松潘县城后,再冲进岷江的座座峡谷。十多年前,小青曾经去过松潘,将九寨、黄龙一网打尽,亲眼见过天鹅,而且也见过野生熊猫在九寨出没的照片。真实的世界极美,如入仙界幻境,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黄龙有五彩池,九寨沟有无数海子和巨大的诺日朗瀑布,包括我所提及的盆景海,镜海,五彩海,珍珠滩……当时岁数还小,不太懂事,却记得同车的一对情侣,男子呵气在车窗上一遍一遍地写,“Everything I do, I do it for you.”。斯情斯景,十多年了,在我心中仍无法抹去。各位大人如果有机会到四川,小青强烈推荐到九寨黄龙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