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上 ...
-
月色如银,开封府后院一片清寂,偶有虫鸣草间,更衬幽静。
公孙策却没有福气享受这份难得的太平,他匆匆行过廊下,心头计较着后日所需的种种物件,生怕交代府中杂役采买时遗漏了什么。蓦地,一抹素白落入眼际,他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院中一隅,紫藤花畔,白衣如雪的俊秀青年随意坐在石凳之上,一手支颐倚着旁边的石桌,正半合眼眸静静养神。
公孙策蓦地想起展昭晌午就入宫去了,怕是明日才能回来,不由暗道是上了岁数,竟将这当子事忘了个精光,踌躇一瞬,便转身朝来路回去,却听得院中人清朗的声音唤道:“公孙先生。”
公孙策默默苦笑,锦毛鼠何等人物,耳目之聪世间罕有,怎会听不到他的脚步?他转身微微一揖:“白护卫。”
白玉堂扶着石桌缓缓站起身来,墨黑如雨夜般的眸子静如深海,淡淡道:“先生恁的多礼。展昭被抽调到宫中当值,只怕要天亮解了宵禁才能回来。”他稍稍一顿,远山般的眉轻轻上扬,漠漠然的问:“先生不晓得么?”
公孙策本想回答,眼角却瞥见白玉堂撑在石桌上的手已泛起青筋,心中一惊,忙抢上几步扶住他,一触手更发觉他身上衣袍单薄,被夜露沁得冰凉,忍不住怒气上涌:“怎么如此不知爱惜身体,重伤未愈,不在房中好好休息,乱跑出来做什么?”
白玉堂任公孙策扶着坐下,低低喘了几口,没有血色的唇微微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低声道:“我已在房中闷了多日,难得府里这么清静,紫藤开得正好,猫儿又当差去了,我就出来透一透气。”
公孙策看着他那比身上白衣还惨淡的面色,知他是无力走回房间,心头一阵难过,愧悔不已。平日开封府诸人绝少踏入猫鼠共居的北厢后院,可是展昭入宫当值,竟无人想到来察看重伤的白玉堂,常道是开封府上下和睦亲若一家,岂非成了一场笑话。
微笑如昙花般一现,隐去无踪,淡漠的神情又回到白玉堂的脸上,他垂眸无语,长睫在他眼底投下浓浓暗影。
公孙策知他心中芥蒂尤存,也不多言,只是温声道:“白护卫,更深露重,还是早些回房歇下吧。”公孙策扶白玉堂回房躺下,为他诊脉确定伤势没有反复,又等他昏昏睡去后才熄灯离开。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宵禁解时,还不过四更,天色刚刚褪了深夜的浓黑,隐隐显出黎明的影子。
展昭出了宫门,走在空旷的长街上,听着远处二短四长的梆子声,更是归心似箭。到了开封府外,他一转念,不走正门,绕到后院墙外,腾身而起,轻轻巧巧落在院中。
才一着地,还未踏出半步,忽有厉风破空之声,展昭身形一侧,伸手将暗器抄在手中,摊开掌心,却是一颗白色小圆石。
“咯”的一声轻响,房门开启,白玉堂披着月白长衣缓缓走出,深深瞳眸中似有宝光流转,唇边含着一丝戏谑的微笑,悠然道:“堂堂御猫大人,怎地放着好好的门户不入,偏与江湖宵小一般,做起这种翻墙盗洞的勾当来了。”
展昭忍住笑意,故作无奈,叹气道:“白大人教训的是,展某此举实在失仪,都是展某交友不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呵。”
白玉堂暗骂这猫儿貌似忠厚,心实狡诈,本想反驳,却实在被说中短处,只得低声讪讪道:“那些不合官仪的事,我都已经不再做了。”
展昭话一出口,便生悔意。白玉堂初入开封府为官,不褪江湖习气,数度被谏官弹劾,但始终我行我素,却因庞太师在朝堂上暗讽包大人律下不严,而痛改旧习。望着白玉堂憔悴的病容,似不胜衣的消瘦,展昭更觉愧疚,上前轻轻揽住他,柔声道:“待你伤愈,我来做东买酒,陪你上屋顶一醉方休,可好?”
白玉堂性子凛傲,最恨受人怜悯,闻言轩眉轻耸,面色一冷,几乎便要发作,抬眼却看见展昭温和诚挚的眸光和眉宇间难掩的倦色,心下一软,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展昭知他脾气,只是淡淡笑着,扶他进屋回榻上躺好,径自说着:“外放宜宾府的罗大人任期已满,下月初就启程返京。前几日收到他的书信,说是特意搜罗了三坛四十年的‘酴清’,回来要和我们好好比比酒量。”
白玉堂眼睛一亮,分明对美酒垂涎不已,笑道:“羽飞那烂酒量,只怕撑不了半坛,那四十年的佳酿,到头总是便宜了我俩。”
展昭挨着白玉堂靠坐在榻边,随手捞起身边人的一缕黑发,在指间缠绕把玩,笑着回道:“恐怕到头来,只便宜了你一人。”
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猫儿你何必这么小气,下次我去西峡口拜访佚名先生,一定替你讨几坛‘伏牛养生酒’,就只给你一个享用。”
展昭好奇道:“‘伏牛养生’?怎地我从未听过?”
白玉堂眨眨眼,一本正经的说:“此酒乃以伏牛山五眼泉之水,伴以数花之精、百药之髓酿成,滋味醇香甘美,常饮更有养生奇效。唐明皇引过此酒后,龙颜大悦,为之赐名‘伏牛养生’。”
展昭望着那深眸中的狡黠之色,半信半疑道:“既是好酒,怎的从没见你喝过?”
所谓养生奇效,实是说男子饮此酒滋补元阳,床第之间更显奇效。白玉堂一直努力忍住笑意,见展昭认真追问,终于破功,“噗哧”一声乐了出来。
展昭知是又被戏弄了,但见白玉堂甚有精神,不似数日前那般委顿,心中已是十分欢喜。
两人说笑了一阵,白玉堂向榻里挪了挪,空出半边被褥,轻声道:“你也累了,躺下歇歇吧。”
展昭扫了眼已泛白的窗纸,摇摇了头,淡淡道:“再有半个时辰包大人就升堂了,我还是等下午巡过街后再回来睡吧。”
白玉堂眉心紧蹙,薄唇微抿,沉声道:“过几天我便可以复职,你就不必再顶我的差事。”
展昭轻叹一声:“玉堂,你我之间,还要如此清楚的分彼此么?”他抚上白玉堂微冷的手,缓缓道:“你这次内外皆受重创,如不好好静心调养,恐怕会因伤成痨,落下病根。”朗星般的眸中满溢缱缱深情,展昭凝望着病榻上仍清傲如轻雪的人儿,柔声道:“你只要好好保重自个儿的身体,便是体恤我了。”
白玉堂身体轻颤,心头激荡,却说不出话来,翻掌紧紧握住了展昭的手。展昭微微一笑,俯身轻轻吻上白玉堂额角的细发。两人此时虽无言语,却是一般心思,只要彼此携手相伴,便是千夫所指,亦能展眉笑对。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日渐西斜,绚烂的霞彩缓缓染上晴空,暮色悄悄透过轩窗,暗淡了案几上一枰残棋。
白玉堂轻轻一叹,掩起棋谱,手不由自主的抚上左肋,那道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刀伤表面虽已结疤,体内受创的血脉却远未恢复,时时尖锐的抽痛着。
远山般的眉峰紧紧蹙起,锋锐的眸光凭添几分戾气,缠绵病榻,累及旁人,对他而言是比伤痛更甚的折磨。心中焦躁难平,他瞟向挂在墙上的画影,几乎是和自个儿身体赌气一般涌起舞剑的欲望。方要起身,却忽而想起展昭早上的话,胸中郁垒,尽皆化为淡淡的无奈,目光在宝剑上流连半刻,终于又回到面前的棋枰上。
蓦然,窗外伸进一支修长的手,一粒白子下在天元上。白玉堂猛地抬头,正对上展昭好整以暇的笑容,温润如玉的清亮眸中隐隐透着挪揄之意。
白玉堂俊颜微赧,知道自个儿神游太虚,失了戒备,偏偏又让这走路比猫儿还安静的家伙捉个正着。转念一想,展昭这一手儿,实是在报复他早上丢的那颗石子,早在肚里骂了十几二十来遍“睚眦必报的小气猫”。
展昭看他忙于腹诽的模样,心中促狭之念更炽,身形一晃,人已穿窗而入,惬意的坐在白玉堂对面,悠悠道:“五爷承让,未赏展某一记飞石。”
白玉堂冷哼一声,干巴巴道:“南侠轻功绝妙,天下无双,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白某五体投地。”灵动的凤眸扫过棋枰,忽而华光一闪,他望回展昭,微微哂道:“轻功虽好,棋艺更高,展大侠一子落下,对手立刻死里逃生,反败为胜,这份胸襟气量,白某当真是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展昭先是一怔,看着白玉堂慢条斯理从棋盘上一颗一颗的拾着白子,不免摇头苦笑,只怪自己不识教训,总来招惹这招惹不得的人物,若是功成即身退,何必受现下这份反噬之力。
白玉堂一手抚乱棋局,也轻轻笑了起来,微微眯起的凤眸中流露着淡淡的得意,在这短短的一刻,他好像卸去了官家层层束缚,又变回当初那个傲啸江湖,叱咤风云的锦毛鼠白玉堂了。
展昭痴痴的看着他,缠绵的情愫卷着淡渺的怅惘,自心底脉脉涌出。也在这短短的一刻,他恨不能就此抛下家国天下,和眼前的人携手而去,从此联袂并肩,逍遥到地老天荒。
只是这一刻转瞬即逝,两人俱执着于当初的选择,一般的傲骨丹心,一般的永不言悔。
白玉堂随意翻弄着棋子,淡淡问道:“今日可有碰到什么难缠的案子?”展昭笑道:“案子没有,喜事倒有一桩,王朝兄弟明儿就成亲啦。”白玉堂长眉一挑,饶有兴味的听展昭徐徐道出原委。
那王朝幼时原是订过一桩娃娃亲的,少年时父母双亡,他便离开老家凤阳,投了绿林,后来结识马汉几个,又追随包大人入了开封府,已是离乡十几年未通音讯,他自个儿早就将这桩亲事忘了个精光。谁知对方却是守信的人家,多年来一直辗转打听王朝的消息,好不容易听说开封府有个叫王朝的校尉,也是凤阳人事,便凑了盘缠打算送闺女上京寻夫。正赶上两月前黄河决口,洪水南泄,凤阳一带遭了重灾,对方一家除了王朝的未婚娘子,竟全染了瘟疫,拖了一段时日便都去了。那姑娘留在家乡已无生路,只得孤身一人来京,在三天前终于找上了开封府。包大人知道了此事,便做主让王朝与那姑娘趁着热孝未过,立刻完婚。如今开封府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就等明日傍晚吉时行礼了。
白玉堂听了不由赞道:“这女子好风骨,好胆色!”沉吟片刻,湛然的眸色黯淡下来,低声道:“怎地这个时候才告诉我们?”
展昭握住他微凉的手,温然道:“你的四位哥哥和马汉他们,这些日子忙得人影不见,我心思迟钝,竟没有发现异常之处。想来是大人和公孙先生体恤你身体未复,不想让你操劳。”他淡淡一笑,接道:“展某都是借了白五爷的福泽,才免掉了这番忙碌。”
白玉堂剔透玲珑的人,既知展昭开解他的心意,也就不愿辜负,哼了一声,撇嘴道:“你一个人担两个人的差,还嫌自个儿不够忙么?筹办红事,处处琐碎,倒是不沾染落得清静。”他反掌扣住展昭的手,放柔了声音道:“你一天没睡了,早点歇下吧,不然明天喝喜酒可没精神了。”
展昭点点头,先扶白玉堂在榻上躺好,自己方解了外袍,也躺了下来。过了一会,展昭忽然转过头,很认真的问道:“玉堂,你打算明儿个送什么贺礼呢?”
白玉堂想也不想,随口道:“我从陷空岛带来的沉香还剩着些,明儿我再加点料,配成香饼送去好啦。”他伤后体虚,此时倦意已深,半睡半醒的答话,连眼也没睁开,也就没有看到,展昭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