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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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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设导师名单公布之后,一个星期里,他收到了那孩子两封邮件,一封请他帮忙修改presentation,主干部分是用毕业论文译的,不声不响地,他的论文已经初具规模了。
于是他给回了,一字一句给他推敲,手把手教他写综述,还附带一封耶鲁的推荐信。另外问他有没有兴趣当自己助手,寒假到台大参加一个学术会议。
他回了,就是另外一封,没空,去不了。
破天荒地他竟然没生气,只是一肚子的惋惜。
放了假,他没事干,就拿着那孩子的论文初稿反反复复地看。老实说,这是块难得的好玉,但凡过手的工匠,都会忍不住雕琢。可在这块上佳的璞玉面前,最好的工匠都免不得忐忑,生怕一不小心雕坏了。数十年现代人生,他总算明白了人皆平等独立的公理,每棵苗子都有他自由生长的权利,每种思想都有它存在于世的理由,他骂学生,但他从不把自己的主张强加给他们。但他总想让这孩子知道得更多,看得更深广,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他的衣钵传人。毕竟他不止是他自己,他是一种思想,一个学派,他这条船上,还有许多由他亲手领进门的同路人,他得对他们负责,他要一个传后的人。
从院里回来老伴儿兴冲冲地跟他讲,儿子在那边给二老订了后天的机票,年节近了,好歹要合家团圆着过。他倒是无所谓,从小洋风美雨都这么吹过来了,搞什么封建迷信。
说便这样说,心里还是怪高兴的。
横竖过两晚就要上飞机,老伴儿不耐烦招呼他,带上饭卡,吃食堂去。
俩老挽着手,散步式地走过去。寒假里校园已经冷清下来了,路上都没几个人,意外的食堂前倒围了一群学生,就着稀稀拉拉的人流发传单,一个个冻得手脸通红的。
一人高的易拉宝上,是他难得一见的正脸儿。
几个学生干部守着个糊了红纸的捐款箱。
老花眼睛看不清字儿,心里莫名有些不祥之感。
等走到跟前看清了,心里倒不慌了。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快速在脑中过了几圈,能治,只是这孩子恐怕要遭老罪了。
搓着手跺了两下脚,把老伴儿一拉,回头,告诉儿子,不去了。
温吞的老女人炸了,急得跳脚:“个死老头子,牛脾气又犯了是不是?”
不去了,死也不去。
你说不去就不去啊,可也有小半年没见儿子的面,你就不想?就算你不想儿子,也不想孙女,你可是亲口夸她是读书种子来着。
他说不出口,这边的儿子都快死了。想到死,就觉得好容易聚齐的三魂七魄一瞬间泄了气,散了,打七窍里飞走了,五脏六腑揪着疼。不为什么,不为他是他选定的传后人,只为前世情浅缘薄的父子血脉。他的儿子,如今病得这样重,可他说不出口,这要他怎么说,谁又会信!怪力乱神,鬼魂附身?还是沧海桑田,此心不死?
他不信凭他两世一生的帝王气,还挽不回儿子的一条命!
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人是他儿子,是离他最远,又最近,最像他,又最不像的儿子!
虽然他不知道为何前生八面玲珑的儿子如今不爱和人打交道了。
老伴儿没辙,她争一辈子也争不过他。
回到家他把自己锁房里。四壁都是书,只有角落里的笔记本一闪一闪地发着红光。他望望左边,又望望右边,一双脚竟不知道往哪里迈。有那么一刻,他深深地觉得自己老了,上辈子临终时恨不得再活五百年,现在却老糊涂了,脑中一片混沌,丝毫想不起要做什么,原地团团转,活脱脱一个滑稽可笑的糟老头子。
想嚎一嗓子吧,又怕吓坏了妻子。
两辈子一样铁箍似的手,狠狠地掐了自己两把,思路才明晰起来。
他只有半年,半年,在他的人脉圈里找一个骨髓匹配的人,这成功率到底有多大?化疗也能治,但终究不能根治,他得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设备,顶好是儿子从美国请,或者干脆就到美国治,双管齐下。他的著作版税够不够,不够的话,凑本书出来给洋鬼子瞅瞅也成,大不了等他病好了再修改。再不成温哥华还有套房子。回国教书他有津贴,工资和美国大学的退休金都不算低,这些钱可以用来护理……
千算万算,还得那孩子领他的情!
拿起话筒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已是满脸的泪水。
他有中学同窗在美国修读医科,等闲也是博导了,说出喂的那一霎,他才觉得心落回了肚子里。联系了医科旧同学,又打了一通电话给院里,问了就诊的医院和病房号。再出来时,老伴儿隔着太平洋跟儿子嘟嘟囔囔的,见了他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放下电话。
他硬扯上老伴儿,还没忘捎上那天那个绯闻小姑娘。小姑娘怪重情义的,大过年的为他这一病,也没顾得上回家。他一个人去不成,一张脸刻板惯了,心里还难受着,哭不得笑不得,怎么着也得找俩挡箭牌。更何况,也许会遇到他这辈子的亲人。要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那该多尴尬。
两辈子了,这样小心翼翼,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