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股疗亲》昆山抱玉

3、转

　　见到他的时候，孩子刚做了腰穿回来，麻药没过，趴着睡得还算踏实。
　　老伴儿一见着面心就软了，连忙说要炖些好补养的东西过来，忙不迭地奔菜场，下厨房。小姑娘默默坐在床边，守着，房里除了他们，一个他的亲人也没有。
　　小姑娘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事。
　　他老家有个卖米线的妈，有个妹妹刚考了大学。他想给他妈弄个新铺子，想给妹妹弄个本子。出了死力地学，码字，做翻译，做校对，一个人做几份工。可也怪，他连家教都不愿当，情愿一个人做，年年就巴望着五千块的学业一等，因此钱来得格外艰难。
　　这次要不是他们宿舍一哥们陪女朋友留校，他就是昏死在宿舍里也没人知道。
　　小姑娘说，教授，您会不信对不对，可他就是这么个人，瞧着遥不可及，一说话就近了，像认识了好几辈子似的。问他什么他都说，我也不懂呵，其实这样也好，听过他的话，他再去给别人说我心里就会莫名其妙地难受。这份体贴蕴藉，明明应该给最亲近的人，他却给了我，一个陌生人。
　　所以，我情愿他不要说话。
　　他笑笑，小姑娘看去柔弱，醋劲儿倒不小。
　　他是在护士来挂药水的时候醒的，眼睑下还有未褪去的苍白，疼的。那时他在主治医生那儿问化疗什么时候开始，得到的答案是一个星期后。一个星期后，就是大年初一，想起这又有些为难。回到病房他已经翻过身来端端正正地坐好了，见了人，平平淡淡地叫了声教授好。他点点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亏得是老伴儿熬了汤来，两个女人开始你一言我一句地哄他吃饭。不知不觉，话语权竟给他夺去了，变成他逗着师娘和小女朋友开心。
　　这份讨人欢心的伎俩，从上辈子到这辈子，竟没打半点折扣。
　　只可惜那时候，自己尝不到这孩子哄人的半点甜头。
　　他全给了弟弟，给了娘，给了没有血缘的养娘，给了刁蛮霸道的媳妇，给了稚子弱女，唯独忘了他这个父亲。
　　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了几天，除夕夜里，他把胤禩接到了家里。
　　过两天就要开始化疗了，连着几天脊髓取液测试和术前用药，胤禩的免疫力大大削弱。老伴儿拿出儿子在美国给他买的加长羽绒服，给胤禩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腰穿做得胤禩迈不开步子，叫了个护工给背上出租车的。车窗外是古都浓浓的年味儿，淡淡的飞雪，车里很暖，暖气吹得眼眶没来由有些湿潮。
　　他没问胤禩为什么瞒着家里人，儿子大了，总有自己的打算。
　　下车时可没有护工了，他在车门口弯下了有些僵硬的腰。
　　胤禩一张脸都蒙在口罩里，只那双眼睛告诉他，儿子僵住了。
　　胤禩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背。
　　他加大了嗓门，快点儿，腰弯着酸。
　　胤禩把头扭过一边去，愣是不挪窝。
　　老伴儿趣道，“孩子别扭什么，不用操心，他天天打太极，身子骨硬朗得很。”
　　人当胤禩是孝敬，不肯累着恩师，可他知道，他这是压根就不想再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
　　最后还是司机大叔赶着回家吃年夜饭，实在看不过这两师徒？父子？大庭广众下犯浑。蛮劲儿一上来，胤禩赚了个操手抱，脸都红成了个番茄，幸好蒙着口罩没人看到。
　　先前他们二老一块上医院接胤禩，小姑娘一个人在家弄年夜饭，竟也颇为，壮观！冬笋炖乌鸡，寓意节节高升。一道菌菇黄焖排骨，一道松鼠鳜鱼，三色奶油饽饽，四碗银丝臊子面，外加一个菊花虫草热锅，切成方丁的羊肉粒在奶白色的汤里翻滚，汤头儿醇厚浓郁。姑娘把长寿面塞进胤禩手里，道：“大吉大利，长命百岁。”
　　胤禩笑得没心没肺，直呼好吃，赚了。
　　姑娘到底心软多情，话没说上来一句就躲进卫生间，咬着手背才没哭出声来。
　　胤禩顶着一副无辜之极的表情望师娘。
　　他大手一挥，开饭！
　　饭后老伴和小女朋友陪着胤禩包饺子。他一个人躲进书房里，笑话，两辈子都是人家伺候他，他才不稀得和女人孩子搅和在一起。胤禩那小子就不同了，惯会讨好人的，怎舍得放过这趁热打铁的好机会。他窝在房里看医科同窗给他找的资料论文，间或打几个电话，拜拜年，问问那边的骨髓库有没有消息。
　　密密麻麻的字母，全是他看不懂的单词图表，英文他用了一辈子，就这会儿最艰深。
　　看不懂也要咬着牙看，为了这前些天特地网购了一套医学辞典，一个积年的老鬼，头一次觉得自己所学是多么苍白，多么简陋。
　　残陋连儿子的一条命都挽不回！
　　满世界地找配型，犹如大海捞针，可他就是去做了。
　　拉下脸来托人情，厚着脸皮打忽悠，欠下的文债堆成山，够他不吃不睡写上百五十年的。两世为人，他信精诚所致，金石为开。
　　可惜好消息并不是总随着新年的钟声按时到来的。
　　生活不是他老伴儿追的那些个肥皂剧，人堆里一抓就是失散多年的亲父子亲兄弟，大闺女白血病，做老子的随便找个女人生孩子取脐带血，一生一个准儿，人体那几百个基因序列真就那么咔嚓一下，一个不拉地对上了。又不是拉拉链！
　　他给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还有五个半月，仅有五个半月。
　　老伴儿在客厅叫吃饺子了。
　　胤禩蹭了一头面粉，脸上白一块黄一块，挂着乖巧的笑，显得格外小。
　　他如今年岁也不大，上学早，二十刚挂零呢。天不开眼，怎么就害了这个病？
　　师娘把分饺子的权力交给胤禩，谁分的谁福气多。他先给盛了师娘的，乐得老婆子炫耀半天。又盛了一碗，双手捧给他。他转手递给了小女朋友。胤禩的动作顿了顿，只得把自己的那一碗捧到他面前。
　　胤禩病后脸色一直不好，要么苍白要么蜡黄，这会儿给蒸汽一熏，倒泛起了几丝红晕。
　　他接过来，清了清嗓子，辞旧迎新之际，作为一家之主总要说点什么。勉励他战胜病魔，早日重回课堂，祝他和小女朋友早些修成正果，祝他开年被耶鲁录取……
　　胤禩殷红的鼻血，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除了老婆生儿子那年，生平第二次坐救护车。
　　从刚看的论文知道，是DIC引起的休克，上车时胤禩的心跳就弱得摸不到了，脸色紫绀，呼吸困难，颅压高的吓人，医生当时就给做了气管切入，人进了手术室没几分钟，一纸病危通知书就递了出来。
　　小女朋友吓得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他用那双写过“勉力医治”的手签了字，抖得怎么也写不好。
　　这时候院里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胤禩耶鲁的材料初审过了，叫准备准备，过两天网络面试。他听了直想砸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