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豆芽巷》煌瑛

3、02

　　来生坊的门面小，里面的店堂却很深很大，布置十分简单。四壁摆满直达天花板的高大木架，不是寻常的直棱角，每一层架板的外缘都是独一无二的流畅弧线。每一层架上，都摆满形形色色的玻璃瓶，有的方、有的圆，里面盛着五颜六色的干花、木屑、粉末、液体……
　　少年十分惊异，只觉得置身瑰丽的魔法世界。“这是什么商店？”
　　女子已经走到门对面一个角落，那里布置着一套雕镂繁复的桌椅，垂着刺绣精美的帐幔，点着一炉清爽的香——像家一样舒适惬意。
　　女主人脱下风衣，右肩头一簇深紫色藤花，在灰色丝衬衫上闪着莹莹光泽，蜿蜒到腰间。一条深紫色长裙好像把藤花溶在里面，一路铺展到膝下。她把风衣随意搭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回答：“香店。”
　　少年更加惊讶：“香店？卖熏香、香料的店？”
　　“这个嘛……”女子转身从木架上随手拿起一只玻璃瓶，轻轻一嗅，“我通常舍不得卖，反倒是收购的时候比较多。香水、香木，甚至一缕香气，都是我收集的目标。”
　　少年有些明白了。“你想收集那朵玫瑰？玫瑰有什么稀奇？”
　　“玫瑰总是稀奇的。”女子的笑容又变得神秘莫测，“只是人们不知道。”
　　说话的时候，少年的目光从一排排木架上掠过，觉得那些色彩丰富的香料十分有趣。一瓶柔绿色的香水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是什么香水？真漂亮！”他脱口赞扬，忽然想起：柔绿色是自己心中的她最喜欢的颜色。
　　“那是‘重新开始’——充满生机的颜色，是不是？”
　　“重新开始？”少年拿起瓶子，想要闻一闻，却打不开瓶塞。“这个多少钱？”
　　女主人愣了一下，口气很犹豫：“我不打算卖。”
　　“为什么？”少年看着瓶中绿色透亮的液体，越来越舍不得放下：“很贵？我想买下它。”
　　“那你得用一样东西来交换。”女主人从一个玻璃瓶中小心地拈出一撮干燥的植物，用沸水冲开，送到少年面前。“请用吧！我不是做饮料的行家，但对花茶有点心得。”
　　“这又是什么？”少年盯着水中舒展的叶片，十分好奇。
　　“百里香。”女主人善意地笑笑，“它最喜欢帮助害羞的男孩追求爱情。”说罢，她竟有些遗憾：“其实我收集了很多‘断情花’，它帮人告别恋情。可惜你已经用不着。”
　　少年的脸登时像被热气蒸红。他急急喝下一口，掩饰自己的尴尬。“原来你看到了！你……一定在心里笑话我。”
　　“有什么好笑话的？”藤花的紫色光泽在少年眼前一晃，她在他对面坐下。
　　“你肯定觉得‘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胡闹’。”
　　女掌柜轻轻耸肩，绽开一个坦率的笑：“成年人比孩子更胡闹呢！”
　　她托着腮，像是在回味美好的往事：“我小的时候也爱过一个人。虽然大人们都说我是胡闹，但我知道，我的爱情不像他们那样斤斤计较、有着复杂的目的。我是因为爱而爱。一旦长大，再也没有纯粹的爱情。”
　　这新奇理论让少年愣了片刻，然后由衷佩服：“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女掌柜站起身，从木架上拿过一个檀木匣。匣面上刻着两个舞动的篆字，她指着那两个字说：“这就是我的名字，我叫‘琴涓’。”
　　“贵姓？”
　　“我姓‘琴’。”琴涓把木匣放回架子上，又拿起旁边一只空的大号广口玻璃瓶把玩。
　　“我叫安毅，是‘毅力’的‘毅’。”少年说着，又喝茶感慨：“为什么对待感情是‘认真’还是‘胡闹’，要用年龄来判断呢？”
　　奇怪呀！这话他有时会在心里想想，从没想过能说出来，而且是说给一个陌生人。此刻说了出来，并没有觉得丝毫羞赧或不妥。仿佛这个女人就是上天派来倾听的。
　　“我不知道。”琴涓耸耸肩，认真地与他探讨：“不过有的时候，小孩子确实在犯错——不是‘爱’有错，而是它来的不是时候……”
　　“咳！”安毅呛了一口，怔怔地瞪大了眼睛。
　　“它来的不是时候，偏偏又让人陶醉，错过了很多事情。”琴涓的神情飘渺，幽幽说：“所以它过去的时候，我就一无所有。”
　　她绵长地叹息让安毅浑身生凉。
　　“我又跟朝气蓬勃的少年胡说八道了！”琴涓牵强地笑笑，明亮的眼睛在安毅周身一转，然后十分满意地点头：少年的呼吸推开百里香的香氛，在他头上凝聚，形成一团蓝中带紫、紫中泛青的烟云——安毅当然看不到，不然一定要被这团名为“失恋”的迷雾吓一跳。
　　“我得到一个经验：少年失恋时，那种痛苦并不比成年人轻微。”琴涓一边说，一边拔开广口瓶的瓶塞，对准那片烟云。宛如受到强烈吸引，云雾急速流动，乖觉地飞进广口瓶内。
　　“你很健谈。”安毅一口一口喝着热饮，胸中蓝紫色的失恋一点一点呼出，全部被琴涓收进广口瓶。
　　很快，广口瓶中充满了浓浓紫烟。有酸涩味的烟气兀自缠绕回旋，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挤压摆弄，从无形被揉搓到有形，最后凝固为均匀的紫青色细砂，足有半瓶之多。
　　琴涓的神情像是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她终于忍不住打开瓶塞，用手指揩了一点放进口中。“失恋的滋味……”她恍惚地低喃，神情有些迷离。
　　安毅接口道：“失恋的滋味非常苦涩！”他不知道琴涓说的“失恋的滋味”是用嘴品尝的。他闷闷不乐地描述自己心中的感受：“那一瞬间，好像有一块巨大沉重的东西压到心上，又有一样东西从心里被挖空……郁闷！郁闷死了。”
　　琴涓摇晃着瓶子，欣赏里面的细砂流动。“才不是呢。”她瞥了安毅一眼，“痛痛快快的‘失恋’，比备受煎熬、没有结果的‘单恋’幸福多了。”
　　“是吗？”安毅皱紧眉，不敢苟同：“我可没有这种感觉。没说破的时候，多好。可是现在……唉！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谈恋爱，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噗——”琴涓仿佛听到最可笑的言论。她重新坐下，伸出手指在安毅的杯口一撩。“不，你还会喜欢其他人。你这么幸运，有失恋，有结束，一定会有新的开始。人的心，和这道香氲一样变化莫测。谁也不是一成不变，因此世上才有种种希望。”
　　她的手腕回转，手指轻旋，舞动着那些看不见的香气。“你的爱也是一道香氲，她没有嗅到。从今起，你可以放开自己，去找一个能体会到它的人了。”
　　安毅看着她神秘的举动，眼前一亮——在琴涓的手指周围，香气变成一片绚烂透亮、闪烁着神秘微光的流霞。安毅确信自己嗅到它散发出甜香，还有温暖的热量。他甚至听到霞光转动时，有八音盒般的乐音！
　　“是不是很美？”琴涓专注地凝睇这片异彩，口气如同梦呓：“这就是来错时间的‘爱’。真想收藏啊……”她的手一挥，那道灿烂的光骤然扑向安毅。
　　安毅一惊，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面前只有笑吟吟的琴涓，不见什么幻彩异香。
　　“用不着悲观。其实‘爱’有一个秘密。”琴涓的眼中闪烁着一丝暖意，安毅无意中瞥到，又感到了初见时那种悲天悯人的气氛。
　　“它并非一生只出现一次！对大多数人而言，一份爱已经足够，他们一旦得到，就不再呼唤。剩下的少数人失去了，还可以唤回这份心情。”琴涓看安毅手中的饮料喝尽，做总结发言：“不要轻易说出‘不能再爱’，你明明还在召唤它。不要为了一颗得不到的心，放弃这么美丽的香气。”
　　她走到木架边，拿起那瓶绿色的“重新开始”，冲安毅笑笑：“这个可以给你——只有需要重新开始的人，才能打开它。有天你会用到的。”
　　“不是说要用东西来换吗？”安毅接过小瓶，更加疑惑。
　　琴涓一边拍着他的肩膀往外走，一边说：“我已经收下你的‘失恋’。好啦，别垂头丧气！”
　　“呃？你要打烊？”安毅抱着书包，被她推推搡搡有些难堪，“你平常什么时间营业？我可以带朋友来照顾你的生意。”他挠挠头，“总觉得是我占了便宜。”
　　“我从不吃亏。”琴涓在他身后发出清脆的笑声：“有缘再会。”
　　门上方悬挂的银铃一响，安毅被它过分嘹亮的声音吓一跳，回过神却置身车水马龙的路旁。他揉揉额头：脑子还不太清醒，像是做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梦。他在来生坊呆了多久？一分钟？一个小时？一整天？时间好像完全没有推移，身边还是那个垃圾箱，甚至人行道上匆匆的路人也和他离开时没有两样。
　　只是他手中没了玫瑰，多了一瓶绿色的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