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豆芽巷》煌瑛

4、03

　　琴涓尽力舒展四肢，伸个懒腰之后，又回到桌边坐下。她紧紧盯着桌上那朵玫瑰，伸出手指抚摸它的花瓣。半晌，女掌柜终于叹口气，从架子上抓过一只造型精巧的小瓶，拎起玫瑰倒悬在瓶口。
　　银门铃余音未歇，这时又猛地叮当乱响——一个瘦高挺拔的俊俏青年冲进来生坊，大呼小叫：“在哪儿？在哪儿？”他直奔木架，挨个翻弄上面的玻璃瓶。“女鬼，你把那东西藏到哪儿了？”
　　琴涓对这个冒失的家伙视若无睹，一双眼睛安静地锁定桌上的小瓶，却好像对男子的行动了如指掌。
　　她没精打采地说：“死狐狸，你又没脱掉围裙。面粉撒到我的地板上啦！又在每个瓶子上沾满你的白手印！每次你来过，我都得扫除。”
　　年轻人找到琴涓身边，才气鼓鼓地问：“你到底把‘失恋’藏到哪儿了？”
　　琴涓没有回答，仍旧摩挲手中的小瓶，悠然道：“九方，你的尾巴又露出来了——腰上系着白围裙，脸上沾着白面粉，身后又有九条毛茸茸的白尾巴晃来晃去……真可爱。”话虽这么说，呆板的口气听不出夸赞的意味。
　　“奉承我也没用！快把‘失恋’拿出来！”九方一爪叉腰，一爪伸到琴涓面前，毛茸茸的狐爪不安分地挥动：“人类情感是危险品，不能私藏私用。”
　　琴涓伏在桌子上，懒洋洋回答：“你随便找，找到就是你的。”
　　“别想骗过我的鼻子。”九方清秀的双眉一皱，明亮的大眼迅速在木架间审视，“我明明看见你带了一个失恋的少年回来，呆了很久。你一向热衷于收集人的‘香气’，不可能没做手脚。这次又从小孩子那里骗了多少东西？”
　　“喂喂喂，‘骗’实在用得不恰当——我是‘交换’他的负面感情，让他的精神健康。这不是我们豆芽巷的宗旨吗？”
　　琴涓的头枕在手臂上，斜眼看着神情严肃、搜索木架的年轻人，忽然说：“九方，那女孩还在等你。”
　　九方的目光一顿。
　　“我很想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坚持，所以才遇到今天的客人——是那女孩让他失恋。”琴涓头一歪，枕到另一边臂膀上，声音也变得闷声闷气：“自从她去过你的面包店，已经过了五年。”
　　九方默默坐在琴涓身边，半晌无语。“你为什么总是偷偷跟踪她？”
　　“因为她真心喜欢你。”琴涓把手中的小瓶推到九方面前：“这是她的气息，染在玫瑰花上，吸引了我——我用一杯百里香，换了她的‘期待’。”
　　小瓶中是一滴银色的水珠，静静悬浮在半空中，折射出明亮的光华。
　　九方没有伸手去拿，说：“无论豆芽巷外的世界如何改变，这里都是一成不变。我们选择了豆芽巷，就不能选择外面的人。”
　　“期待会越来越多，直到把她压垮！去见她一面，让她死心也好啊。”琴涓的目光带着哀求。
　　“我知道，你一向非常同情期待中的少女。但你心里也清楚：当她期待的是一个异类，这故事就没有结局。”
　　“九方……”
　　九方绷着脸，声音很冷淡：“我对她的意义，只限于在五年前，用‘开朗的面包’交换她失去母亲的‘怨恨’。从那以后，她不再特别，我们也不必在豆芽巷再度相见。”
　　琴涓仍不放弃，劝说道：“豆芽巷里是有许多规矩，但我们不需要刻意装作不近人情。”
　　“那么，我跟你打个赌：如果三个月之后，也就是我和她相遇满五年，她仍然保有‘期待’，我就见她，让一切结束。”九方忽地站起身，从架子上拿起一只大号广口瓶，“你以为把‘失恋’变成粉末，我就找不到么？这东西要按规矩处理。”
　　琴涓跳了起来：“别这样吧？我又不是要自己用，只想用它提炼‘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并不是只能从‘失恋’中提取吧？”九方锐利的目光从琴涓脸上扫过，“别自欺欺人。留下它，你永远不会用来配香，只会时不时偷偷品尝。”说着，他走到桌子对面的角落——那里砌着一个不起眼的壁炉。
　　九方把“失恋”和“期待”往壁炉中一丢，它们立刻像落入无底深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们换到的人类情感，一定要这样处理。”他说着，在围裙上抹抹爪子，走了。

　　琴涓泄气地呆坐许久，哼哼一声：“死狐狸！好端端一个大丰收，都给他搞砸了！”她沉着脸地站起身，小心翼翼从檀木匣后拿出一只最大的广口瓶——瓶中荡漾着银色的液体，几近盛满。
　　女掌柜犹豫了很长时间，终于拔开瓶塞，轻轻一嗅……那是一种微酸微热、混合了甜蜜和苦涩的气息。
　　“久违了，我的‘期待’……”她喃喃自语，闭上眼睛。
　　曾经她是个“人”，痴痴地守在冷清的空闺，不知道自己头顶聚集了多少“期待”——那么厚重，那么浑沉，几乎能把她单薄的身躯压碎，直到死后仍久久不散，能收集到满当当的一瓶。
　　琴涓记得，有一天，她久病的身子恍然飘忽。懵懵懂懂的她四下环顾，什么也看不到。有人牵着她的手，在黑暗中从容漫步。
　　她问：“这是哪里？你要把我带到哪里？”
　　身边那人笑了笑：“豆芽巷。你不是非常不甘心吗？你不是非常想做点什么，阻止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吗？善良的琴涓，我给你这个机会。”
　　“豆芽巷？”琴涓在唇齿间回味这个名字，“我在这里能做什么？”
　　“什么都可以。”那人的声音无比威严：“你想做什么呢？”
　　琴涓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帮单相思的少年男女们放弃幻想，我要帮他们‘失恋’，我要帮他们‘重新开始’！”
　　失恋是一个旧世界天崩地裂，却在一切都崩溃时孕育了新的可能。若是能失恋，说不定她不会在期待中死去……治疗没有希望的单相思，失恋是最好的药。
　　“这很好啊！”那人非常高兴，“琴涓，你果然适合呆在这里。”他伸出手，指向黑暗，那里仿佛忽然有了光，照亮一间小小的店面。“以后，你就在这里实现心愿吧！”
　　从那之后，她一直留在这里，用尽各种方法，提炼“重新开始”，把这些打开新希望的香水散到人间。
　　豆芽巷的规矩很严，不让店主们保存他人的感情，却不禁止她收集自己的。遗憾的是，琴涓到死仍能保存的感情，只有这一瓶“期待”而已。那时的她曾经想过：如果她的少女绮梦被击碎，死后收集到的就不是“期待”，而是“失恋”吧？
　　“失恋”虽然更加酸涩，但却不像“期待”这样令人痴狂。而琴涓，到死都是那么痴狂，不知道“失恋”的味道。也许正因为这样，她很喜欢招徕那些失恋的少年男女，搜集他们身上的“失恋”来品尝。
　　九方是在琴涓之后才来的。这只狐狸和琴涓感情很好，然而他不懂女人的期待，他甚至不懂“人”。他对人的生活从来没有体会。
　　想到这里，琴涓不禁为那个恋上九方的少女惋惜。她知道爱一个不会回报的人的苦恼。可是琴涓试了很多次，总是不能带那女孩来到豆芽巷，赠送她一瓶“重新开始”。她只好劝九方——既然他不能回应那少女的心意，让她“失恋”也好。
　　琴涓叹口气，披上风衣，拿起玫瑰，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