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一章 ...
-
三
天色擦黑的时候,宫灯逐一亮了。若天上仙人站在云头向下观望,定会以为地上有面镜子,映出九天宫阕,河汉点点。
容华穿着素白亵衣,站在紫檀木六折屏风后面。
屏风是玻璃的,上面烧着灰背白肚的鲤鱼,墨绿飘逸的水草,枝桠磷磷的珊瑚。可容华无心观赏,他透过屏风,看到皇帝正躺在床上,长发披散,身边环绕着太监与太医。
……
……
……
容华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皇帝苍白的面孔上有汗水滴落,眼神涣散,然后他看到皇帝仰着头,张开嘴唇,他非常配合地俯下头,含住皇帝的嘴唇。
一把舌头伸进去,容华就知道皇帝不擅长接吻,何止是不擅长,简直是拙劣。
分开的时候,唇角拉出了银丝。皇帝仿佛坠入梦中,朝着容华微笑了。
……
皇帝沙哑着声音,道:“你下去吧。把如乐叫来。”好象一个微笑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热情,声音听上去格外冷淡。
容华低声应答,披上衣服,轻轻退了出去。走过玻璃屏风的时候,他看到栩栩如生的鲤鱼在烛光中微微晃动,然后他看到自己的面孔和眼睛,冷淡非常,然后他释然了。
四
三更未到的时候,值夜的太监如弦听到皇帝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如弦走到外间叫小太监去找如乐过来:“快一点,就说皇上又不舒服了。”
长宁正在做梦。他走在漫无边际的漆黑荒野上,像是皇家猎场。可是周围没有人声,也没有灯火,只有他一个人在踟躇独行……腿很沉,胃也很痛,他弓着背,用手死死按着胃,只想着再走一会儿,再走一会儿就能找到地方休息了……
“陛下……陛下……”
长宁睁开了眼睛,无精打采地瞟了眼床边的如乐如弦。
“朕……”他张了张嘴,只说了这一个字,然后就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闭上眼睛。梦里的情形是假的,胃痛却是真的。冷汗已经洇湿了亵衣,他蜷成一团,既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好在如乐如弦早就知道这种情形该如何处理,给皇帝灌了些热水,再给皇帝擦了身,不停揉着几个大穴。等太医来的时候,皇帝已经不那么狼狈了。
“把乾清宫所有的灯都点起来。”长宁服完药后吩咐道。如乐忙张罗着点灯——长宁说“所有”便是从内到外边边角角的所有,一盏都少不得。不一会儿乾清宫光华大放。
等一切都安顿好,长宁也没有睡意了:“更衣吧。”如乐劝他:“陛下就算睡不着,躺着养养精神也是好的。”
长宁道:“躺着睡不着白费精神。”更何况灯火通明的宫殿让他感觉十分安心,他情愿坐在这里等待天明。
慢慢处理掉几份奏折之后,天也亮了,太子过来向皇帝请安了。
太子才十三岁,住在端本宫,每日早晨都会来向长宁问安。
他面目生得很像长宁,自幼丧母,对长宁十分依赖。
依偎在长宁身边,太子乖巧异常:“父皇,您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长宁把已经批好的折子翻给他看,一边轻描淡写道:“朕夜里做了噩梦,醒了之后便睡不着了。”
太子心中担忧,默默看了会儿折子,忽然道:“父皇,您还惦记着母后么?”
长宁的皇后早亡,中宫空悬,不仅如此,自从去年唯一的钱妃死后,竟然一个封妃都没有了。整个后宫用空空如也来形容也不为过。如今后宫事务都由太后打理。
太子自小就一直以为父亲是因为深爱母亲,才不再册封皇后,不过他年纪渐长,对男女之事有了些懵懂见识,不由对父亲生了几分怀疑。
长宁听到太子问起,避重就轻答道:“你的母后,朕自然还是缅怀的。更紧要的是,朕有你一个儿子便已经心满意足。”后半句确实是长宁的真心话,太子比起他当年要聪颖许多,令他十分欣慰。
太子听到长宁这般直白,心里又有几分高兴,转念一想,父皇没有别的女人也好,宫中这么多人,难道还照顾不好父皇么。
长宁并不想让太子知道容华的事情,没必要为一个小玩意扰乱他们的父子关系。
容华一夜无梦,起了之后就去校场骑马。宫中都是良驹,容华跑得十分尽兴。
直到午后才有人将容华领着去见皇帝。
长宁夜里睡得不好,午后卧在榻上补眠。容华来的时候皇帝已经醒了,正歪在榻上。
容华进来,长宁便让他坐在自己身侧,道:“你想要什么,同朕说说。朕这会儿心境舒爽,要什么都行。”
容华恭顺答道:“微臣想调到靠皇上近些的地方。”
长宁道:“这是朕本来就要赏你的,你再提些别的。”
容华想要的东西,多不胜数。光是昨夜到今日他在宫中逛了这么一圈,目之所及,他就没有什么不想要的东西——玉宇琼楼,砌宝流金,处处都是人间极品。但容华知道狮子大开口只会叫人倒尽胃口,要想能长久,此时最好以退为进。
见皇帝像是要起身,容华忙跪下来为皇帝穿上鞋,一边道:“回陛下,臣并没有其他想要的东西了……只盼着能为皇上分忧。”说话时候语气乖顺,仿佛被驯服的大犬。
长宁凝视着半跪在他身边的年轻人,被感动了一般柔声道:“你有这份心便好,朕很欢喜。”说完还抚了抚容华的额头。
转面对如乐道:“前两日火器司不是送过来十二支火枪么?取一支过来。”
容华心头直跳。近些年来火枪制作技术愈加精进,王公子弟之间攀比火枪已成风气。加之一般人难以取得火器司的准许状,拥有火枪本身就是身份的象征。
如今皇帝竟要赏他一支御制火枪,简直是戳中他的死穴。
长宁漫不经心道:“怎么,不喜欢?”
容华连忙谢恩。他不是不喜欢,而是太喜欢了,不由生出点后怕——皇帝像是把他看透了。
如乐已经捧了装着火枪的木匣子过来了。长宁打开盒子,道:“朕在宫里平时也用不到这东西……又怕吵……太上皇他老人家倒是喜欢。”一面这样说着,一面熟练地装上子弹。
他十指苍白修长,装子弹的动作十分利落,容华看得不由痴了。
长宁将装好的枪放入匣子中,递给容华:“等一下就让人去给你办准许状。”
容华眼中的喜悦掩都掩不住,对皇帝的态度也愈加恭谨和顺。
长宁只微微一笑,并不在意。找容华来之前,他早将此人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连容华对小夏说过的“皇帝又老又病”他都知道。
有什么关系呢,彼此各取所需罢了。
容华一走,长宁就缓缓踱到那幅冬雪空庭图前。这是他想事情时候的习惯,只要看着这幅画,心里就多一点安定清明。
贺霜庭走之前曾对他说,你会是好皇帝。
其实他明明是所有兄弟中最平庸的一个。
别人花一分工夫学会的东西,他要费两分。别人只要老师点一点就明白的东西,他要老师讲解半天。
七岁时候他一边哭,一边抱怨:“为什么我这么笨……”贺霜庭抱着他,温柔爽朗如三月春风:“小宁一点也不笨,是认真,是求甚解。多难能可贵。”
那便是他对贺霜庭生出爱意的萌芽。年幼时依赖,年少时憧憬,年轻时候迷恋,然后思念至今。
原以为自己可以一生都无怨无尤,原以为自己捱得住相思入骨,到头来,却是一场自欺欺人。
他年纪越大,越是怀念过去。那时候贺霜庭虽然同现在一样不爱他,但至少在他身边。
皇帝凝视着看过千万次的画,对珍藏在心底的贺霜庭轻声说:“找一个与你容貌相似的人,不过是饮鸩止渴;若我能把这心思守得一生,也算圆满,可如今这番不伦不类……到底是玷/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