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香》林*时

68、第六十七章

　　第一次坐上王府的牛车，杨府变成襄王府以来第一次离开那高墙院落，如叶清茹猜想的那样，素淡的青幔，除了两侧的香袋，并无多余装饰。襄王内着单薄的原色直裾，外着一件绿色的暗纹罩衫，露出腰带上红色的穗子，这件大氅是叶清茹见过的他的衣服中最华丽的一件，颜色虽暗，质地却是极其光滑，只要有微弱的光线，便和同色的菊花纹路折射出光芒。
　　于靖邀请他们去参加儿子的周岁宴，叶清茹并没有察觉这几个月襄王反常的清闲，或者说她察觉了，只是不在意，任何人都有事多事少的时候，今日闲一点明日忙一点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倒是到了元莲已经会说话、会走路的年纪，叶清茹的日子过得愈发无聊。于靖的邀请是为了让苦闷的襄王散散心，还有让他从出生就没出过家门的干女儿见见世面，顺便邀请了叶清茹，毕竟元莲需要母亲在旁边照顾。
　　第一次坐牛车的元莲刚爬上车的时候还兴奋得不得了，牛车一动，立马吓得坐在车板上一动不敢动，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车厢，最后落在默然坐在车厢深处的襄王身上，没有爬过去，也没开口说话，她可能根本没看清那是谁，警觉地提防着。
　　牛车一路颠簸到了于家宅外，元莲迫不及待地爬出去，叶清茹还没来得及跟出车外，听见元莲“呀”了一声，带出一串咯咯的笑。叶清茹探身到车外，原来是早就等候在此的于靖。他身后不远，站着一个娟秀的少妇和三名婢女，大概是他的妻子。于靖把元莲放在地上，向叶清茹打了声招呼，就跳上牛车，低头道：“叶姑娘带元莲好好玩，有什么需要就对内人交代。”叶清茹还未反应过来，于靖已经躲进牛车里面，车夫甩着麈尾赶车走开，叶清茹愣愣地弯腰抱起元莲，转身望着于靖的妻子。
　　“叶小姐。”秀丽的少妇笑容真诚，唤她。叶清茹微微一笑，于夫人走上前来：“叶小姐不认得我，应该认得我姐姐，薛清露。”
　　薛清露，久违的人儿，若不是有人提起，叶清茹确实已不再记得，但一被提及这个名字，有关她的一切就迅速闪现在眼前。叶清茹年少时的朋友，一位薛姓学士的千金：“薛清露？夫人是薛家小姐？”她只认识薛清露一人，薛家的兄弟姐妹，并不熟识。在叶家没落之后，她和以前所有的朋友都失去了联系，偶尔会在宴会上遇到几人，但不知什么缘故，曾经是密友的她们说不上来几句话。薛清露，她没有再见过。
　　于夫人点头：“我生日的时候，叶小姐来过我家——”于夫人小心翼翼地试探她是否会记起，叶清茹神情呆滞地站在那里半晌，尴尬地一笑。于夫人坦然笑道：“多年以前的事了，记不得也没有什么。昨日夫君说邀请了两位贵客，一位是襄王殿下，一位是已故叶尚书的千金，我方知是叶小姐你。”
　　尽管不是旧友，好歹是旧识，在多年以后物是人非的今日再得重逢，短暂的惊喜冷却后叶清茹感受到的是深深的难堪。当年她们俱是千金小姐，辗转到今，薛家小姐仍然是薛家小姐，叶清茹早非当年的叶清茹。不是她不记得这个薛家三小姐，是她不敢承认。就像于夫人明明知道叶清茹的一切，却在她的面前避讳不提，若不是从于靖那里得到证实，她也难以相信传闻中那个艳冠群芳的杨家宠妾、于靖口中被夫婿抛弃的可怜母亲，竟然是堂堂户部尚书的掌上明珠。
　　叶清茹坐在墙角远远避开那些贵妇，围绕在她身边的只有一群小孩，元莲缠着一个新认识的小女孩玩闹。从来没有见过同龄人的元莲十分兴奋，这些小孩彼此之间都不熟悉，但迅速组成了一个新的团体。看到元莲和他们相处得如此融洽，叶清茹心里感到一丝安慰，又泛起一丝苦涩，她疼爱的女儿无法得到一个正常的生长环境。要是元鹭、元羲、元茜都在，元莲和哥哥姐姐们在一起，就不会感到寂寞。
　　宾客散去，伙伴们也都随家长离开，元莲窝在母亲的怀里入睡。叶清茹不知道自己该去该留，时间很晚了，于家的宴会早已经结束，但是襄王和于靖还没有回来。元莲鼓起脸颊，嘟着小嘴，口水从嘴角溢出来。叶清茹轻轻擦掉她的口水，元茜小时候比这个小妹妹要漂亮许多，不知现在出落得怎么样了。元茜一直是她和杨渐源的骄傲呢，连她不懂事的小哥哥也会因漂亮的妹妹引以为傲。元鹭和元羲，再过两年就会是一派小大人模样了。叶清茹俯身，贴着元莲暖暖的额头。
　　“叶小姐？”叶清茹猛然抬起头，于夫人在帘栊旁边，望见她眼里的光芒脸上闪过诧异的表情：“王爷在府外等候。”
　　叶清茹怀抱元莲走到她面前屈膝道：“叨扰于夫人了，多谢夫人款待。”
　　襄王听见叶清茹向于靖道别的声音，掀起一角车帘，叶清茹正走到车前，元莲躺在她的怀里。襄王犹豫了下，伸出双手将元莲接过，正走过来要帮忙的婢女呆呆地站在了原地。元莲的身躯落在襄王手臂里，软软的发散着奶香。叶清茹进了车厢，襄王却没有把元莲交给她的意思。睡眠中的小孩不认人，元莲惬意地嚼了嚼小嘴，把脸埋进襄王的衣服里。
　　“殿下，她会流口水，弄脏了殿下的衣裳，还是让我抱吧。”襄王点了点头，叶清茹膝行向前，正从襄王手中接过元莲，元莲突然惊醒小腿一蹬让叶清茹整个失去了平衡撞在厢壁上。襄王连忙扶住叶清茹，元莲哭了两声，在母亲怀里挑了个舒服姿势重新入睡。
　　叶清茹抬头，襄王清瘦的脸庞近在咫尺，柔和的目光令她霎时无所适从。他的眼神太专注，亦深远得似乎不在看叶清茹。襄王的手自她手臂缓缓滑落，冰凉的丝缎脱离掌心。
　　先下了车的襄王站在车旁向叶清茹伸出双手，叶清茹迟疑着仍蹲在车前，将元莲交到他的手里。元莲睁开了眼睛，睡眼惺忪地朝着面前不陌生也不算熟悉的脸眨了眨，挣扎着抽出柔软的手臂：“要娘抱抱，娘抱抱。”襄王苦笑，叶清茹看着元莲在襄王臂弯里不断晃动的脑袋不禁笑出来，一脚方踏在凳上，已经向她张开了手臂。
　　一团黑影飞一般地向这边冲来，叶清茹看不清那是什么，下意识地身子一转挡住元莲，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叶清茹撞向抱着元莲的襄王，叶清茹一伸手扶住襄王的肩膀同时另一只手将元莲连同襄王环住，周围一片惊叫，眼前只剩襄王惊恐的目光。确实不痛，但是有什么东西深深扎进了腰部。车夫敏捷地从襄王手中抱走元莲，叶清茹使劲拉住襄王的衣襟，后知后觉的惊吓使得双腿发软，并且才意识到插在自己腰上的，那应该是一把刀吧。剧痛迅速扩展到全身，叶清茹不断抽搐的身躯缓缓倒落，襄王抱住她的手臂身子一蹲将她拦腰抱起：“请大夫、去请大夫！”纵使他一贯从容镇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朦朦胧胧中叶清茹感受到他的战栗，双臂不停地发抖，迈过门槛时险些跌倒。
　　叶清茹恍恍惚惚在清醒与昏迷之间徘徊，她知道襄王很焦急，一路抱着她狂奔，当感觉到自己的身躯从他的手臂落到平坦柔软的床铺上，叶清茹反手拽住即将离开身边的他的衣袖：“莲儿、莲儿……”
　　“快把元莲姑娘抱来，快点！”不久听到门口传来元莲宏亮的哭声，揪紧的心仿佛一下子放松下来，叶清茹舒了一口气，襄王手心的滚烫透过相接的皮肤烙在她手上，叶清茹逐渐发觉自己的温度在同意识一起流失。襄王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将她的手合握住：“你清醒些，清醒些！元莲来了，你看看她，看看她！”
　　婢女把元莲送到床边，元莲站在床边只知哇哇大哭，声音刺耳让叶清茹紧蹙眉头。她努力抽出襄王握着的手，试图摸摸女儿的脸。尽管元莲的哭声没有因为母亲的安慰而削弱，叶清茹却为自己摸到了女儿欣慰地展开笑颜。“莲儿，不哭……”略显苍白的嘴唇动了两下，虚弱得发不出任何声响。她恍惚望向襄王交握的双手，为什么自己的右手，仍然停在他的掌心之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