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十四》雨*

1、花期误

　　※归

　　一、初 
　　秋风送尽，碾碎一池寒潭。落花摇扬，落得一地轻愁。
　　我终是看过满院梨白，踏过遍地残英。
　　“至于他，那些尘封旧事定是阴暗的，既是带血的噩梦，就将它锁在梦中罢。”
　　“好。”月季飘零，颓然掷下她炯炯神色下的笑，幸灾乐祸。
　　望去，目光尽处是一枚通体殷红的月季花簪，几近染毒的血，黯然而刺目。
　　“你要给他取什么名字呢？”她眼中血丝沁溢，悲悯闪烁如芒星。
　　“言吴。”
　　她瞳色灼然，印下我凄厉的目光，一扬手，幻出一面菱花镜。
　　沧桑一笑，我揽镜对照，鬓边花簪殷红如血，旋即，挽回青丝，娇颜。
　　 
　　二、意
　　尘事沉，逢细雨。时年，闲院晴初春意袅，碧潭笼落英，清波浅荡。兀自托起香茗一杯，幽幽望去。
　　一名少年眉宇犀利如剑虹，白衣胜雪，款款而至。既而揽袖，抱拳。“言吴见过遥前辈。”
　　我已然料到，唇边荡尽烟雨风尘。“何事？”目光睥睨不屑，啜一口清茶，苦到愁肠。
　　他犹豫半晌，期期艾艾。我确是不耐，随后点头。
　　几十年前，我动用妖力杀死各大□□中人，至此留名江湖。世人谓我：毒人于无形，杀人于无影。身轻如燕，手快如剑。女子无姓，名遥。疏人之千丈，拒人之千里——
　　言吴，只因你是特别的，我血杀千百，只为引你的出现。
　　他整袖，拱手，单膝下跪。“弟子叩见师尊。”声音毕恭毕敬，难掩他欢喜。
　　我徒步而出，逼视着他。言吴的惊诧映入眼底，遽然，他受辱般站起，“姑娘，在下本无意冒犯，请问遥前辈可在？”
　　我幽幽挪去，目光冷漠一扫，“我就是。”
　　“姑娘莫不是说笑……”
　　无稽之语。目光锁进他的心里，我媚笑，低语。“公子若信不过，小女子不送。”语毕，水袖一甩，正欲进屋。
　　一袭得意之色染上眉梢——料到他会迟疑，终于还是在我前脚踏入房门之前唤道，“师尊恕罪！”
　　任是再多不甘也褪在了心底，为他的鸿图霸业，即便忍辱负重，苟延残喘。
　　 
　　手抚上屋中一根梁柱，腐朽之木黑斑点点，一如此生，残缺不堪。
　　心已老，力衰竭，展开娇颜付之一笑，只是再也挽不得那已放逐到天边的幸福。
　　 
　　 
　　|茫。|
　　 
　　言吴问过我，为何您过了五十年仍韶华依旧？
　　含笑，启唇轻喃，“若说我是百花仙子，你信吗？”内里嘲讽，可他听不出。
　　他不过是挠首憨笑，唇边一抹温暖勾起，星目如琉璃。那时，我看得心酸不已。
　　只是惊觉才发现，斯人已逝，已逝……望尽天边云霞，沉沉浮浮，飘渺虚无，若梦。
　　 逝了的，再回不来。

　　待得那株新栽的月季含苞还羞，眼前的言吴终于十八岁。
　　“师尊有何事？”他单膝下跪，抬眼时，多了几分傲气不羁。我点头，轻纱拂面，目若凝霜，“言吴，你也十八了，该去见见世面了。”
　　黑长的发缕缕垂下，遮住眼睑。他沉默不言，几次启唇，却欲语还休。
　　我无言，屋门发散几声吱然的呻吟，重重掩上。透过窗棂微微偏头，他的目光里有恳切，失落，黯然。
　　屋外寒风猎猎，划过他消瘦的侧脸。青缎长袍垂在地上，他这么久跪着……纷乱了青丝，搅碎了视线。
　　我不忍再看，拉下帘，拉下满屋晦涩。
　　是年，言吴终是下山闯荡去了，提着他的剑，此外，没有任何。
　　那日已有三日没用餐的他，声音萧索决绝，“师尊，我不会让您失望。”不再回头，踏着满庭芬芳，留给我一个执拗的背影。
　　朱红的裙裾舞出一道凄厉的弧度，终于只剩我一人。
　　 春去秋至，夏过冬临……四季悄然，我独自走过了整整一年。又是，独自一人。

　　来年，春初意，浅草兀，寒霜露。独自一杯品茗，唇齿噙香。终是盼得那抹孤傲挺拔的身影。心间一喜，随即冷了下去。
　　“师尊。”挑上一眉骄傲的神色，尽是春风得意。我皱眉，打住他欲往下说的念头，望向栅栏之外。
　　那名女子眼底带笑地站在那里，青丝如瀑，明眸含水雾，两颊染着红晕，唇边笑意盎然，不胜娇羞。一样的坚定眼神，一样的无意顾盼。
　　二八之龄，韶华正好，娇艳欲滴。
　　“师尊，她是我下山时结识的，雪瑶。”他见我目若含剑，话锋一转，坚定道，“也是我的未婚妻。”
　　 
　　果然世世循环，我颠覆命格染上血咒，竟还是回了最初那点。忍下刀芒之心，我柔柔莞尔，“进来吧。”转身的刹那，沧桑覆眼，冰却一方朦胧。
　　这一际的春秋，庭院里多了两个穿梭的人影，只是，多了一分孤寂。
　　 
　　那日，我带着他们上山采药，装作不慎跌下山坡，腿上鲜血汩汩流出，藏在面纱后的脸在笑，眼里散出痛苦。
　　言吴则是慌了神，迅速滑下颠簸的山坡，隐绰看见他拦腰抱起我的刹那，臂上裂开新伤，黯然的血红，硌得我揪心的疼。
　　也不是没有歉疚的，只是心下的恨，栽了过深的根。挑不出，拔不去。
　　我被他带回谷中，半躺于床。是夜雪瑶端着汤药姗姗而来，落座，我推过她几欲揭去面纱的手，柔声问，“言吴怎么样了？”
　　“手臂上新伤加旧患总是有点疼的，不过没事了。”她顿了顿，“他总说师尊对他很好呢……”眼里付着满满欣慰，凝着隐隐敌意。
　　她唤我师尊。只因，她是言吴的未婚妻。
　　待得她出去时，我冷笑着站起，腿上血色全无。扬手倒去那碗汤药，五指交并，十指尖利。刹那，一地暖流飘浮涣散。
　　“他熬了一上午才弄出这么一碗药来。”
　　“我知道。”
　　“你到底是何目的？！”藏在门外的雪瑶闪身进屋，音似莺啼，神如冰凝。
　　唇边冷冷的弧度，漾起阵阵凄凉。
　　我摘下鬓边朱红的月季花簪，如瀑青丝缕缕淌下，只刹那间，漆黑的长发雪白雪白。
　　于是对峙着的两人，一个面若桃花，一个褶皱四起。一个是豆蔻华年，一个是风烛残年。更那堪，恨意凝着眉梢，空洞掩在瞳里。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碧天藏牵挂，柔云枕苦愁。立于窗前，看那清池涟漪，划过道道伤痕。
　　——芳华逝，花期误。终是催得如梦浮生，毁去如花娇颜。徒留鬓边花白如雪，空洞地在风中苍茫拂扬。
　　 
　　 
　　※过客
　　 
　　|承。|
　　 
　　记得初遇羽凡那年，门前梨花开得娇媚可人，院落里大片雪色的白。手上伤痕还未复合，淌下些许鲜血，我忍着泪用棉球轻轻擦拭着，心下麻木的刺痛。
　　“为何你身上总有伤呢？” 隔壁传来清冽童声，男孩目若芒星，眼似琉璃般澄澈透明。
　　我愕然。三年有余，隔院一直无人居住，何时出了一人？
　　“我来帮你吧！”他扯起稚气的嗓子，随后撑手，轻越，翻过隔院栅栏。
　　在我七岁那年，母亲不顾劝解改嫁于一名浪子，才知其人生性猥琐邋遢，好赌，嗜酒，简直是废物一个，禽兽一只。
　　“那你母亲呢？”他惊叹于我的言辞之狠，轻轻问道。
　　“死了。”
　　“死了？！”
　　我点头，目色沉寂黯淡，不见涟漪。羽凡豁然昂头，拍胸，气势有如凛凛威风：“以后我来保护你！”
　　舒云卷，清风送。心下漾开无限温暖，我弯腰捏了捏他白皙的脸，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当晚，男人一身酒气回来。身后跟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他指着少年醉醺醺地告诉我说，“这是你哥哥，段潇。”
　　“哟，你可真是风流。”我笑得花枝乱颤，不尽仇恨妖冶。“就是可怜了我母亲，跟着你这……”
　　桌上酒瓶划开一道破响，肆意碎了一地。他抄着一把长棍，登时拍案而起。
　　一旁的段潇想要制止，可已太迟。
　　木棍嗖然一声划破半空，扬起，劈下。直接就是骇人的一击。我咬着唇，手臂血肉模糊，滴着的血一直凉透了心。
　　 
　　突然间，男人捂着肩膀哀号了起来，手里沁出淋漓鲜血。
　　我一惊，悄然望了过去。
　　夜色藏着羽凡倔强的小脸，拉开满弓一道寒光，石子刹那疾驰而来，一阵声响凌厉。
　　我拽起木凳撞开男人，拉起羽凡没了命地往外逃。
　　是夜，风声呼啸刺入骨髓，尖利的疼痛。咒骂阵阵传来，皆隐匿于茫茫夜色下。
　　阴翳的树林里，我无力地松下握着羽凡的手。喘着粗气微微转身，却瞥见他眼里沉下的黯然。
　　他眨了眨眼，“我的弹弓水平可是很高的！并且……”月下，弹弓被映得银光闪闪，散出坚韧的力道。“这弹弓威力可大了，你没看到刚刚那家伙被打出血来了吗？”
　　“羽凡乖，下次不要这么做了，我自有办法逃脱的……”手上抽痛，我不禁呻吟了一句。
　　“对不起。”他忙道，小手伸过，轻柔地为我吹气，问，“还疼吗？”
　　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我小心地抽回手，摇头。
　　秋风坠，叶间飒飒作响。羽凡遽然顿住。眼睛牢牢锁着一簇繁茂丛林，随后撑开手挡护住我。
　　丛林晃了晃，月光融着那衣袂翻舞，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影褪尽，凝着那轮廓柔和的盎然笑意。竟是方才的少年，段潇。
　　“伤得重吗？我这里有药。”他笑得如此温暖，似是笼了一身月光。我近乎愣生生被夺去了七魂六魄。
　　那晚，月华似雾，夜凉如水。竹林间，聚着那颦、笑、言、语，久散不开去。
　　那年，我十四岁，羽凡十二岁。段潇，十五岁。
　　 
　　 
　　|转。|
　　 
　　镜前一缕青丝如瀑，朱唇皓齿，眸光澄澈如水，面容清秀明丽，染着点点少女羞涩。
　　如今的谢瑶正是二八芳龄，娇花苞蕾初开，佳好年华绽定。花一样美好的年纪，是否有花一样美好的春景？
　　双颊生晕，我提起裙椐轻笑，拉开房门的刹那看见男人□□的笑脸。
　　他锁上房门，缓缓朝我迎来。
　　雪白的衣裙染着空洞的血，抛开遍天的零丁死寂，我无助地蜷缩成一团，尖叫着哭喊。眼前天昏地暗。
　　泪水模糊的刹那，我听见门外羽凡的咆哮，段萧的咒骂，房门重重撞着，震得心一阵一阵的抽痛。
　　隔着一个房门，隔开两个世界。
　　砰然一声，房门染着绯红的鲜血，怵目惊心地轰然坍塌。我颓然，再也无力挣扎，一个趔趄瘫软在地。泪水一滴一滴，滚烫滚烫。
　　“瑶儿！”段潇先一步跑了过来，脱下外衣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噩梦的一处，血迹斑斑。我惶然，紧紧攫住袖领，蜷着身子浑身颤抖。
　　门已裂开，羽凡头破血流。眼里是钻心的寒光。他死死掐住男人，臂上青筋突兀，鲜血涔涔砸击着地板，汩汩脉脉。
　　“杀了他！”我撕扯着嗓子，歇斯底里。“杀了他！！”
　　羽凡手下力劲，登时血花四溅大片殷红。男人脸色惨白，表情扭曲下，衬着我空洞的心。
　　一夜间，院落里雪白的梨花大半凋谢，染着满院惨淡的腥血，孤寂飘零。
　　我将自己关了起来。
　　那些天，屋里晦涩阴暗。菱花镜还幽幽透着寒光，映下娇颜憔悴，映下烛泪血红血红。
　　“瑶儿……”门外轻轻叩响。
　　我目光空洞，已是心撕力竭。泪，累得干涸。
　　立于门外的段潇沉吟片刻，道，“我喜欢你。”
　　那一瞬，地转天旋。
　　我匆忙打开门深深抱住了段潇，这个我爱了整整两年的男人。
　　记得那天，载着我遍体鳞伤的尊严，幸福终于满当当层卷。
　　只是……余光里竟刻下羽凡悄然转过的身影，长睫垂下深深的黯然，灌满了萧条。
　　彼时，院落里大簇朱红的月季蜿蜒，蔓延着张狂的血焰，伸得好长，好长。
　　 
　　 
　　|念。|
　　 
　　段潇陪我游山玩水，看日夕日落。那时风花雪月，幸福铺天盖地。仿若神仙眷侣般美好的日子，终于淡去了心底的沉重。
　　可，我看着十四岁的羽凡渐渐长大。他总是眸光如星地望着我说，“小瑶，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我笑着点头说，好。苦涩一点一点荡开，凌迟那染上血色的心。
　　如此这般，花开花落，一朝一暮。蓦然回首望去，又是悠悠四年。
　　羽凡，十八了。
　　那个少年已是生得英俊挺拔。把玩着手里银雕长龙的弹弓，目光澄澈透明，道，“羽凡会一世都陪着小瑶的！”
　　身后，大片朱红的月季妖冶地晃荡，花枝招展。
　　我仰起头展开一个凄然的笑靥，轻轻地唤他，“好弟弟。”
　　他僵住的脸，煞比纸白。
　　我不知他的心是否绞成了一片，我只能看到他漆黑的眸里沉下晦涩，如幽潭深谷，见不到底。
　　转身，绵延的泪沁入衣襟，好冷。
　　羽凡，谢瑶的心底除了段潇再容不得任何，我要你知道。
　　 
　　徒步回房，轻拭去眼角的泪，瞳里竟印入段潇灼人的目光，粼粼清清。
　　“瑶儿，我想考取功名。”抑制不住的兴奋抵着他微扬的唇角，缓缓溢出。我皱眉。“为何？”官场里明争暗斗，防不胜防。
　　“如此一来，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他脱口而出，转而又是一句：“瑶儿莫不是怕我功名心切？”
　　心一沉，为这几近质问的怀疑。
　　我欲垂首，可段潇眼里突兀着如此坚定的期待，沉重地压下，碾碎了最后一触底线。他唇边凝起隐绰的笑，在我点头的刹那，终于一直透入眼底。
　　那笑很美，我看不真，亦抓不紧。恍若水中月，镜中花。
　　 
　　 
　　是夜，我踱步走向羽凡的家，轻轻叩开了门。屋里卷帘四放，一室空荡荡的冷瑟。
　　寒风席卷，吹皱了窗外一池秋水，这里孤灯一盏忽明忽暗。案台旁，我拾起泛黄的字条，手轻轻颤抖：
　　小瑶，我走了，勿念。
　　这天下之大，人心险恶……勿念，勿念。我复嗫嚅着二字，羽凡，你就这样不辞而别，叫我怎能不挂念？
　　心凉了大截，似是遗落的被唤醒了，想去挽留，可已太迟。
　　 
　　我记得那日，院落里绯然的月季黯了下去，殷红一如染了毒的血，褪尽了光泽。
　　这间狭小的屋子空空落落，在羽凡转身的刹那远去间，再无任何。
　　 
　　 
　　|离。|
　　自那往后，段潇手握竹卷废寝忘食，日日如此。我总是端着饭菜去，看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而后亮着干净的碗盘，继续着他的梦想。
　　我看着他，轻轻地微笑。只是不知这滋味是苦还是甜。
　　夜夜寒窗。三年苦读。
　　段潇揽着三年心血，于我期盼下，赴京赶考。
　　那一年，院子里空落落的，只剩我一人。月季愈加妖冶，花瓣朱红下嵌着心底羽凡的笑靥，温暖。美好。
　　只剩满院菊色花香，充斥着我无力的思念。
　　 
　　那些日子是难熬的。半夜起床，看不到一个人影。噩梦惊醒之际，枕边湿泪沁凉入骨。轻声叹过，薄衣一件懒懒披在肩头。独自望着一轮孤月，无人慰籍。
　　还好，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
　　那日清早，一顶红喜轿悠悠荡来，鼓鸣声声入耳，越来越近。我惊诧，那一队热闹非凡的迎接，漫天舞起的烟火阵阵炸开，如此灿烂。
　　“夫人，段大人有请。”一人站前作一揖，毕恭毕敬。
　　我喜上心头。“可是名为段潇？”
　　“是，今科状元段潇段大人。”我惊喜之余，终于含泪微笑。鬓边，花簪赤红如火。
　　锁上身后大片如血如荼的月季，我卷帘四望，看这冗长的一队声势浩荡，路人回首间尽是艳羡。
　　段潇，以后便是别人伺候你，再也不必活得如此艰难了，是罢？
　　这笑里，五味掺杂。
　　 
　　登时是一线灼人的目光，我惊起，豁然偏过头去——茫茫人海，却只是顾到一方干净的侧脸，还有那让我怀念了整整三年的，恍若琉璃般剔透，澄澈如水的眼睛。
　　至此即逝，留不得一丝痕迹。那一刻，昏天暗地。我想要大声喊他的名字，羽凡，羽凡——只是，那抹身影消失得这般彻底，一如他孤傲的决心。
　　我放下帘布跌坐在轿上，恍然若失。
　　 
　　段府。
　　府邸花香鸟语，莺柳翠竹。偌大的庭院里，一座小桥横池影入我惊叹的表情。
　　这，便是以后的住所了。一丝苦笑漫上眼角，浅浅地漾在唇边，惨白惨白。
　　那时，我站在昼夜交替处，冷眼回首——
　　 
　　 
　　|悼。|
　　 
　　红缎红绸红妆，拢上容颜娇艳。红缦红钗红簪，盖上青丝悬绕。那时候，笙歌唢呐，丝竹管弦。
　　放下红盖头，我由喜娘拉着坐入轿里，是吹吹打打，炮竹声响彻整片天。
　　行至山脚，疾步声迅速袭来，只一瞬，便将轿子团团围住。我闭眼，长睫垂下，轻轻颤抖，只是奈何，无泪。
　　“你、你们要干什么？！”随着喜娘惶恐的惊叫，一阵刀剑斩下。顿然，人影四蹿，轿内失去平衡。
　　我面无波澜，拂起帘布，内里刀光血影，盔明甲亮。遽然，一把染着血色的剑冲破轿帘，直刺我的喉咙。劈裂在耳盼乖戾的风，气势凌厉。
　　心很冷，很冷。
　　“小瑶！”一声怒叱响起，我偏过头去，看见一抹孤傲的身影。羽凡几近是扑过来挡住的那柄剑。刹那一个回旋，两剑交锋，映入刺目的光。
　　他的臂上还留有鲜血汩汩，一如那个晦涩的夜，身躯撞开房门，刺入裂开的木块，浑身淋漓的血。
　　我这样恍惚地想着，恍惚地看着他以一敌五，显处下风，而后渐渐力竭。他极尽全力杀了围攻的四人，已是颓然倒地。
　　“小瑶，没事了……”
　　我惊诧，旋即，一抹身影急速绕到了身后，黑衣蒙面，目光暴戾。
　　“羽凡，后……”我大声呐喊，可话音未落，那四溅的血影却已染红了双目。
　　那一刀，劈了下去。
　　脸上书写着迷茫，羽凡澄澈的眼，再也无力闭起。只余下方才，他口中隐隐的嗫嚅，还不甘地，倔强地，侵进我的耳里。
　　“我保护了小瑶呢……”
　　恍惚间，红的黯然，醉去花下月，催得红颜老。
　　扯下盖头，已是倾尽了一生浮华。
　　我缓缓蹲在他身侧，心刹那间萎缩。任是再多悲恸也变成了麻木，刺穿为空洞。那种，堪比心死的空洞。
　　“段潇，总有一天，我要你生不如死。”
　　 
　　 
　　|伤。|
　　 
　　目光穿透眼前人，他惊诧之余冷笑一声，揭下面纱，露出似锦容颜，卑劣本性。“你怎么知道是我？”
　　犹记得那晚，我端过一碗汤去寻他，虚掩的门内隐显一名女子妖娆的身影。划过窗纸侧头观望，只见佳人如蛇般环绕着他，魅眼含笑，吐气如兰。而他则是一脸笑意，好不快活。
　　身子微颤，手中的碗险些落地。
　　屋子内灯火阑珊，绕着女子几近耳语的轻喃。“那，她怎么办？”
　　我一凛，不死心地仔细听着。
　　他目无波澜，只是沉溺般往女子的香发间探了过去。
　　“杀。”
　　我听着那如刀芒般的一字，足以钻心之痛。窗外无风，却有声声诡异的呼啸，冰冷地，刺入骨髓。
　　“何时？”女子摆弄着发稍，笑脸盈盈。
　　“明日我会携着四名杀手前去，拦下那顶喜轿。”他遽然一顿，又补了一句，那人必定……那就一起死罢。”
　　女子听罢，嘴上说如此，脸上笑如花。“哎哟，郎君真真狠心呀……”
　　我在门外怔怔地听着，欲哭，却无泪。心下麻木，不觉得痛，只是觉得很累。
　　或许就在那时，过去的谢瑶死了。重生的，不过一缕无魂无魄的怨恨之灵，一个，傀儡而已。
　　 
　　“现在羽凡已死，你，终于可以杀我了……”拉开一个长长的颤音，妖媚如鬼魅。
　　他不语，手上长剑咣啷落地。
　　“果然还是怕啊……”勾起一抹毫无感情的弧度，嗤笑一声。“段萧，你，不觉得太晚了么？”
　　你则是左拥软玉右揽温香。思至当时，我是痴透了才落得如此下场，如今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是了，我不过是个死人。
　　昨日我割腕自尽。醒时周身寒冷如冰。我知道自己已死，魂消散，这具空壳不过是余下的怨恨。
　　残阳斜落，天边仿若带血。那片流云洋溢，定是载着羽凡澄澈的笑靥，渐行渐远的罢。
　　“段潇，你说，我现在不人不鬼的，应该算什么呢？”朱唇抿着一抹诡异，硬生生扯着支离的空洞，风逝，破碎。
　　这个让我倾尽了一生去爱的男人，此刻目光沉黯，浑身颤栗。尘土也仿若融着那上好绸缎，定然垂了下去，他，颓然跪地。
　　“瑶儿，是我负了你。可早在与你相遇之前我与琳姑娘就相爱了，我……”
　　只是那翻言论我再也惹不起。瞥下情怨红尘，世俗凡烟。剩的，不过一具皮囊而已。
　　那些已死的却连魂灵都去了的，什么都不是的东西，“它们啊，叫，魇呢……”
　　 
　　 
　　※失期
　　 
　　又是一际初春，鸟啼虫鸣，云横雨斜，烟笼低雾。世事沉浮依旧，那些过往轻愁，再次拿出时，再也惊不起任何哀惋。
　　“那后来呢？”
　　“我杀了段萧，便去寻西山毒娘子，取到了他的魂珠。”我目光空洞，声音飘渺，手抚上白发，尽是轻蔑。随插上花簪，旋即，挽回云柔青丝。
　　“你与我曾是同一人，不过，”话锋转过，眼神嘲讽不堪。“而今我不过是魇，就连鬼也攀不上。”
　　拉过耳边垂线，那遮面轻纱隔过几重冰凉，飘然落地——于是两名女子，一样的倔强之姿，只是一个粉面轻扬，一个素面沧桑。
　　“我如此对你说了，可要放弃？”
　　“言吴与段潇，他们不一样！他……”
　　终是经过人世险恶，我冷冷地劫下她的话。“当真不悔？”
　　“不悔。”
　　“既如此，休怪我无情了。”寒光闪过眼角，我一扬手，动用妖法。红光喷涌冲出，如噬血之蛇，吐着殷红的信子，直刺雪瑶的喉咙。
　　“小瑶！”遁着如风般的速度，有那么一声焦急的呐喊，熟悉的呼唤，如此生硬地闯入我溃烂的神经。
　　漠然的眼，刹那映入一抹银白色的身影，席卷起凄厉的风声，冷冽，空洞地，撕扯着我的心。一直躲在屏风之后的言吴迅速地推开雪瑶。翩跹的白衣沁出血色，汹涌着，绽放。
　　他洁白的衣襟，遽然滑下一处光彩熠熠的东西。我定定看去，只刹那，心底漫起一股寒冰般刺骨的绝望。
　　几许轻尘扬落，仿若在轻抚着那一处刻着银雕长龙，书着封尘往事的一枚小巧的弹弓。银光闪烁，仿若，只属于谢瑶的曾经，还在固执地——轻捞着沉浮的往昔间，再也无法挽回的那些，流年。
　　“小瑶，乖。”他的瞳里满是雪瑶的身影。轻柔的唤声，如春风，如惊雷，如好多年前的那名少年展起温暖的笑靥，只于我一人，道，小瑶，我要保护你。
　　冗长的噩梦之前，有那名少年固执的目光。澄澈，凛冽。
　　曾几何时，他口中念之不忘的小瑶，只谢瑶一人，而已。
　　好多年前，他说，羽凡会一世都陪着小瑶的。
　　我想起了，是一世。而非——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