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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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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香楼红灯高挂,更是照得门前的佳丽红颜可人如画。
面前女子个个艳若桃李,笑若春花。
声声娇笑腻得似是要柔到骨子里去,女子只是转下了身妩媚一瞥,过路之人便硬生生被勾去了七魂三魄。
“这位公子哥,何不进到闺底与小女子促膝长谈?”
杨柳腰跟着迈出的莲步轻轻扭摆,那绘着兰亭秀竹的折扇遮着半个面孔,眼一笑,盈盈秋波流转不息,何止万种风情。
眼前的纨绔子弟贪婪地美女直是点头,嘴边的涎水愣是快要滴了下来。
啧啧,男人呐……
女子狐媚一笑,眼睛直勾勾地锁着面前之人。
缓然转身间水袖拂扬,悦香楼近在咫尺。
男子踌躇片刻。抬起眼角却见那女子笑靥温柔,便顾不得什么,直奔了过去。
揽过佳人的香肩,衣袖间沁出的香愣是让他醉了去。
徒步不到十多米,就听得门外骚动,轰乱的嘈杂声不绝于耳。
女子心下起了不安。惶恐间赔笑道:“公子,小女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可否稍等片刻?”
说是请问,但佳人已轻巧脱开了揽住细腰的手。指尖只是轻轻一拂他的脸,面前之人便被迷得忤在了那里。
见那呆人还没反应过来,女子只冲他匆忙一笑,便飘飘然离了几丈远。
这十年练就了她何等聪颖的本事,然,千算万算,她却还是算错了一步。
——只是眨眼间,门外之人竟施展轻功越了进来。
她惊异于他轻功之了得,竟如此轻巧地脱开姐妹们的纠缠。而下一刻,持着把玩般鉴赏的心情,就当即散了去。
——风落定,来人一袭白袍散开,扬起的银发便如残雪般坠下,拂开茫茫沧桑。唇边的笑在她的瞳里愈加清晰,倒映入眼底的邪魅泛起沉重的波澜,一阵一阵,绕湖成伤。
那魅惑的笑,那魅惑的眼,那不羁的神情。
柔媚的笑刹那凝固成一个怪异的表情。
她只是怔怔地立着。
少年眼底含笑,就是将那别走十年的心硬生生给化了开。遂着嘴角勾起的一抹暧昧,她的泪终于在眼眶里周旋。
鬓边嵌上的红花妖冶奔放,和着清风摇摆不定,遽然显出一股少女的羞涩来。
女子幽然浅笑,而后笑得花枝乱颤。只是那泪,止不住地直往下淌。
悦香楼内纨绔子弟的调笑声,青楼女子造作的娇嗔,刹那似是隔了好远……
少年的嘴角勾勒出邪魅的唇线。
“秋绫……”
一句盈盈软语,琐碎而空旷地,直冲向悦香楼的顶层。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回来了……
秋绫只觉心头一颤,隔了整整十年的心酸潮涌般澎湃着,将她武装得完完整整的面具给砸了个碎。
她等了十年盼了十年啊,终于,看到了他回来。回来……
鼻子一酸,便哽咽着扑到他的怀里。
刹那,少年怀中的人儿已然是梨花带雨,泪洒下更是楚楚动人。
周遭的人群里或是投来一个艳羡的目光,或是加诸一分鄙夷的神色。惹得少年轻轻皱了皱眉。
他将怀中的可人儿打了个横抱起,径直朝着楼上秋绫的房门走去,动作娴熟迅速。
而他的身后……他的身后……
窗外,秋风横扫落英间漾起些许清冷,惹得满目绯殷,只是……那一点一点洋洋洒洒落下的,是花,还是血?
一地残英凉,萧索阵阵,绕着门扉如雾四散。遽然起卷起的萧条,衬开某一处的伤。
那名女子,黑发如瀑,黑瞳如雾,黑眸如梦叫人看不真切。
白衣胜雪、绯裙似血。
何以那衣袂灌出沉痛,裙裾舞出一整片苍凉……?
可她只是静静地走着,如此遁寻着前方男子的脚步,独自一人这么走着……走着。
若说面无表情恰似傀儡,双眸中沉寂下的空灵却过于沉重……
兀在眸里轻溢出的隐忍,泛出点点莹光……是泪,非泪。
有人说,悲凉沉淀下去,成就漠然。
人看得痴了,或是被那含水双眸里的隐忍给吓了退去,没有谁过去阻拦。
于是白衣绯裙的女子,毫无阻隔地踏上了阶梯,殷红的裙在木质的板上,划开道道空灵的声响,若嗫嚅,若呻吟,却是在这寂然的青楼里,清晰得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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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里。
少年放下怀中佳人,不着痕迹地张望片刻,这才轻掩起房门。
唇边的笑促狭依旧。“宝贝,等一下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秋绫抬了抬眼,惊诧只余片刻,笑谑道:“可不是什么怪东西?”
少年眼角一弯,颇具调皮地冲她眨了眨眼,唇边的笑更是深幽,已是将秋绫看得痴了去。
缓缓回过神来,她佯嗔道:“你笑得像狐狸。”
他倚墙靠着,唇边笑意盎然并不似春意飘摇,却如寒风猎猎。秋绫眸中之光黯了黯,她不着痕迹地捏紧衣角,一句话,竟是期期艾艾:“我想问……”
似只在刹那,伴着粗重的喘息声,有急快的步伐自走廊而来。随着被狠狠推开的房门,秋绫与身侧的少年猛然回过头去。
门外站的正是喘着粗气的老鸨,一汗水顺着直往下流,红绿搭配的宽松衣裙穿在身上却是变得紧身了,浓厚的脂粉遮不了眼角深深的褶皱。
见眼前衣裳完好的俩人,老鸨诧异片刻,这才正色道:“这位客官,您还没给钱呢……”
面前人虽说生得一表人才,但衣冠不算华贵,想是并不怎么富裕吧?老鸨眯着眼打量片刻,露出一股色眯眯的表情。
钱可是不好说的,此人如想吃霸王餐,门都没有!若是以身相许……她或许会考虑考虑……
少年慵懒一笑,不耐烦地甩出一锭黄金。“够了没?”
“公子与秋姑娘好好玩啊!”老鸨顿然眼泛金光,咧开的嘴露出一口金牙,也顾不得失礼与否,弯腰捡起,直是点头。
踱步不到十多米,老鸨霍然停下了脚步。
看这秋绫守身也十年了,方才见那眼波秋水,软语娇笑,迷死个人呐!对了……还未问那公子是哪家少爷,好知晓个头绪哩!
屋内。
“芜华,你此行到底是何目的?”秋绫托起香茗一杯,身倚那紫檀木雕扶手椅,只点水般噘了一口。
黄昏将逝,天已渐暗。
她轻轻点燃一盏油灯,房内骤然亮堂起来。
“哦?只是想你了不行?”少年付之一笑。
心头的苦涩瞬间蔓延,秋绫沉思片刻:“说吧,又有什么事。”
话音方落,就感到身体一阵温热。
芜华悄然地绕过身后,轻柔地抱住了她。尖瘦的下巴抵着她的肩,呵出的气惹得她的脸一阵绯红。
以着如此暧昧的姿势,她只觉一股窒息的疼痛。
螓首微垂,青丝缕缕淌下,和着身侧之人的银发,甚是格格不入。长发交错间,遮得眼前遽然昏暗。她自知他的性情,心下无力不再多做争辩。
“再不走,后果可就难说了……”芜华挑眉,懒懒道。
门外站着的人当即吓得屁滚尿流,竟猛然因手拙推开了门。
老鸨赔着个笑脸,随后也不即其做任何反应,便惶惶然地逃命去了。
“啊,看她生得如此臃肿,想不到逃命竟如此之快……”方才卷起的尘雾轻巧地漫开、溅落。“想我芜华如此声望,竟连青楼的老鸨都闻了名呵……”
秋绫本想说些什么,抬起眼,但忽而见得门外何时竟多了一个人影。
窗台前花苞含露,悄然微绽。月之光华,将门外玉雕长廊映得光彩熠熠。
只刹那,幻出一片纯净之色。
光褪尽,尽处隐隐绰绰站着一个人。
素面清颜不施妆粉,了然已是如嫡仙下凡。只见那肤若凝脂雪白,眉如细柳横黛,星眸似深潭幽水死寂空灵,本是沉下了任何,却还是蕴着千种怨恨,万种柔情。
目光飘渺散幻,空洞得仿佛没有丝毫灵魂。似是死死盯着芜华看得秋绫胆战心惊寒毛耸起,又似是系着一根断了的红线,直直透过千重阻隔——真是双美目呵,无水自灵,清冷得若是有泪拂过,有如深山迷雾秋水寒潭,轻轻萦绕的,那是泪,非泪。
唇边绕起风流不羁,芜华忽而低声软语:“如何,这个礼物可好?”
话音还在断续间,他径直朝着门口走去。
徒留得身后佳人身侧空空荡荡,心顿然一落,跟着被放开的身体冷了起来。
秋绫惊得轻喝一声,登时花容失色,凌厉一指,望向芜华:“她……她不是在十年前死了吗?!”
“啊,是啊。”兀自倜傥侃侃,不甚悠然自得。
“那这个是谁?莫不是她的尸体?!”一声冷笑划疼了心,嗤声间,心下辗开片片寒冷碎了一地。
芜华没有转过身去,只留得身后银发飞舞,如烟似雾:“是,也可以说不是。”刹那回眸望去,眼里映下佳人憔悴的容颜,声音却轻如落坠鸿毛,淡如水中涟漪,酣然得似乎,唤不起任何喜怒。
秋绫的心在点点下沉,下沉。她很想捂住耳朵不要听……可是……
那声音戾气十足,尖锐如刀剑,噬她的身,吞她的心。仿佛只是嗫嚅含糊不清,却字字句句尖利地充斥着这本就狭小的房间。
“啊……曼珠沙华的毅力没想到如此强……”指节欲抚上面前女子的脸,只刹那却仿若被狠狠扣上了万重负荷,无力地垂下。
曼珠沙华兀自伫立着,安静得防若水中皓月,镜中明花,遥远得不可亵渎。
“秋绫乖,不要怕,她现在只是一具没有魂魄的空壳,只是意念还藏在里面不肯出来而已。”
“真不知是何事让她如此之恨呀。”唇角倏地勾起一抹赞赏,只一瞬便化得干净。
月光下,疏影中。
女子恍然踏上血红的地毯,绯红的裙裾融入惨淡的痕路。
窗外已然是漆黑一片,夜幕垂开夜夜笙歌。箜篌起,浮华若梦响彻云霄,楼上楼下歌舞升平。也有笑声颓靡放纵,不绝于耳,如泣如诉。
“秋绫,这具空壳暂且放这了。”
果然……佳人嗤笑一声,道:“芜华,你来这的目的……其实是这样?”心下泛开一圈悔意,失落又是一拉,落入无底深渊。
“十日之后我来取。记得要保管好哦!”展颜一笑,既而拂袖起身,在佳人期盼的目光下扬长而去。
“芜……”欲语还休间,却发现眼前人早已投身隐入茫茫暮色。
到底挽不了少年的身影,可挽得这清寂空旷的夜色?
其实秋绫很想问他,我在这做妓十年,你可曾挂念过我?你可曾为我不清之躯伤叹过?你可曾想过赎我?
可她终究还是没问。
放眼望着这烟花之地,辗转红尘十年她早已认了。青楼女子不过是任男人摆布的玩具,纵使再美若天仙,终不过是低人三等,贱人三分。
若是哀叹一声,几多愁肠苦闷可统统倾泄个尽?如若不能,就别叹了吧,红颜老去,自己便是什么也没了。
缓然拉下帘幕,一眼却瞥见墙边女子沉寂的脸。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可是没有魂灵的缘故?或是眼里蕴着的水色,过于浓厚了。
等等……她的眼睛里……
秋绫惊怔片刻,终于俯下身子静静地靠近了曼珠沙华。
她很想看看,她的眸里映着什么,如此酣然自若得,像一把亮着寒光的匕首,突兀着如此地清晰,如此地……
房内烛焰摇曳,泛开阵阵清晰的泪痕。
烛泪,血红血红。
灯火昏暗,烛光忽闪不定,撩人心弦,美得不可方物。
窗外霜凝满天,子规啼血,缱绻在这茫茫穹际,凄凄惨惨,艾艾戚戚。
……
她看见了,那里映着一个人。
如水的眸里,清晰地映着一个人。
深潭碧水只为倒映那样一抹身影,血泪泛开阵阵萧索。眼里定着的,是男子绝美的笑,只是遥远若梦,就似……在向命运呐喊,撕心裂肺的疼,绞入心里。
秋绫的心骤然绞痛起来。只剩句句嗫嚅仿若来自天边,不能自已:
“瞳人……瞳人……”
我恨他……可是,我太爱他……
将他映入脑里……直到我死……
死也不放过他,我要永远记得他……记得他……
知道瞳人的意思吗?
仇恨化开,滴着血,映下那些撕心裂肺,寒冽的梦沉寂下来。刻在瞳里的,是绝望。
她徒自醉在十年的那天,梦碎了一地。
可是,曼珠沙华安静得一如既往,仿若沉沉睡去。
只是死寂地望着某一处。
那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煞开一阵阵的苦涩,一直一直,淌过幽暗的夜,深深地蔓延开去,直到……
她所盼望的那一角。
那个名字叫。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