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白堤（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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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沿着白堤，一路东行。秋雨淅淅沥沥，暮色显得格外迷蒙。
陈近南在旁边，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推着自行车，一语不发。
我闷闷地说：“你回去吧，我不用你送。”
他忽然嗤笑一声道：“你刚输给了我，理应遵守约定。”
“约定？”我猛然回忆起刚才柳荫中陈近南说的赌约，这家伙居然说，赌注就是让他送我回家。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心想：陈近南，你当我是傻瓜吗？我跟你非亲非故，你这是来得哪门子闲心？
我略一思索后，无所畏惧地看向他，笑道：“我看不是你跟我的约定，而是你跟别人的约定吧？说吧，庆梨那丫头都跟你说些什么了？你这万年冰冻的‘冷面仙君’竟然会好心好意地送我？”我想起庆梨前脚刚把陈芝兰哄走，后脚就走出一个陈近南，要说他们两个没猫腻，打死我都不信！
他忽然笑意涔涔地盯住我的双眼，我顿时心里有点瘆得慌，结巴道：“怎，怎么了？现在这只有残柳，没落花，我脸上没开花吧？！”
他忽然噗嗤一笑道：“是没开花，不过比开花有意思多了，落花不在，‘雨花’倒是一把。”
“你！”我连忙往脸上抹去，的确，雨量很足，还真是一把！
接着，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顿住了步子，不走了！
他往前继续行了几步，忽然缓缓停住了。
此时，我们已经走到了白堤的尽头，他一人独立雨中，却正好停伫在那断桥桥头。此桥虽与西子湖畔的“断桥”同名，却截然不同，这是一座历经沧桑的木桥，本没有名字，但是据说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曾经被狂风骤雨拦腰折断，后遇有心人重建，因而名曰“断桥”。此桥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年代久远，上面布满了先人斑驳的印迹。
其实每逢我一人回家的时候，我都会稍稍在此桥的木栏边望一望独属于这里的暮色。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无论是晴天雨后，断桥萍水，山色映照，都是别样的景致，就像每个人心底深处的颜色，每时每刻都是不相同的。
我没有看那桥边玉立的冷面仙君，而是独自一人望着那江微雨涟漪发傻，很遗憾，其实我张情从小到大就一直神神叨叨，时不时“放空”之类的，皆属寻常事。
“走吧。”
我是真没听见……
“走吧。”
我继续放空中……
“走吧！”
“啪！”
我顿时觉察到头顶上挨了一个狠狠的爆栗，瞬间梦醒了。
“怎么了？”我迷茫地看着眼前人。
他有些怒不可遏地望着我，面无表情地冷声道：“张情同学，请问你是听力有问题吗？或者，你是听不懂普通话？”
我迷迷糊糊地想起，貌似陈近南是连喊了我三声吧，我都没有回应，委实有些不礼貌了，便歉然地笑了笑：“抱歉，陈近南同学，我刚刚不小心发呆了，对不住。”说着，我抬起头来望了望天色，西天边的夕阳已经不可自拔地沉沦了，此时四合晦暗，雨丝却仍在连绵，便回头微笑地看着他，认真地说：“谢谢你，就送到这里吧，天色也晚了，你也该回家了，你爸爸妈妈肯定在等你回去一起吃饭啊，晚了就不好了。”说着，我静默在原地，只等他点个头，然后我们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他的脸渐渐湮没在夜色里，我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只是听他忽然冷冷地吐了两个字：
“走吧。”
我尴尬地讪笑道：“陈近南，真不用了，我家离这已经很近了，就几步路而已。”
“走。”
这回他只说了一个字，可是我已能隐隐地感受他吐字间的寒意。我心头开始打鼓，纳闷道：庆梨这家伙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引得这“冷面仙君”这般固执执念？
“额……真的不用了……”
“走不走？我最恨失信于人！也最恨不讲信用的人！”他忽然激动战栗地对着我吼道，仿佛一只咆哮的怒兽！其实现在天色晦暗，路灯还未亮起，我完全看不到他的神色，但我似乎能看清他心里翻腾的愤怒与痛苦。
愤怒？痛苦？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我毁约，不让他送我回家吗？
我故作镇定道：“陈近南，真的不用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在断桥这打住就行了，庆梨那边，我跟你打包票，明早我一定给你作证，说你把我送到家门口了。”
“呵。”
我忽然听到一声不屑的冷笑声。我立刻抬眼，往暗影里去看那个人，我看不清，但是我此刻万分确定他正以鄙夷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很敏感，他……陈近南！正打从内心深处在看轻我的人格！
“别把我看成是跟你一样的人。”
我听到那个万年冰冻般的声音从亘古的暗黑中传来，顷刻间如利刃般深深刺破了我的自尊。我只觉得心潭深处的某个支流开始淌血，那里流起了一泓血泉，我忽然嗤笑一声，闲闲地叹道：“是啊，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这么高洁，更不必送我这不知所谓的怂人。”
“走不走？最后问你一次。”
那个声音似乎前所未有地震怒了，其中有隐忍的怒火，似乎正如炸药包般只等着一个支点爆破。
“呵。”我学着他，一样不屑地嗤笑一声道，“请君自便。”
说完负气回头，是的，我张情要说平时脾气好得没话说，但倘若一旦犟上了，那就是万头牛都拉不回！我干脆反其道行之，径自往白堤上走回头路，豁出去了！我张情今天回去晚自修，怎么的？拾花高中晚自修一向“请君自便”，我今天就做回“浪子回头”的好学生了！
于是，我顶着阵势渐大的骤雨，完全不计后果地往回走。
紧接着便听到身后一声轰鸣，接着是惊雷般的一记“啪”！
我猛地回头！
他竟然一把推倒自行车，还狠狠地将那把油纸伞摔到了地上！
我顿时心痛无比，我不会看错的，那把油纸伞绝对有历史，有故事！是一件难得的古董，你陈近南摔什么不好？做什么摔伞！你怎么不摔你自己啊你？！
我静默着，回过步子，看着那把被丢弃在泥泞里，经受暴雨凌虐的断伞，我只觉得它在悲伤哭泣，它被陈近南无情地摔断了，仿佛魂魄就此散尽了。
“唉，一定很疼吧？”
我默默地蹲下身，小心地看着它伞柄处的断痕，那里充斥着断裂的木刺，尖利而惨重。我小心地收起伞，望了一眼微光中，另一头那被摔脱的另一端伞柄，便先起身把这一半的断伞先交还到陈近南手中。
他没有接伞，我们在雨中僵持着，雨声越来越大，衣裳早已湿透，不过索性还是早秋的落雨，并不寒凉。我固执地伸着手，也不说话，伞边就是陈近南那只被我咬伤的手。
突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征兆，他猛地握住了伞，但不是一般地握着，他狠狠地握住了那伞柄断痕处，我忽然想起那里布满了尖利的木刺，那只缠裹着粉色布条的手握得好紧好深！我猛地一把夺走他手中的伞，那掌心处……渗血了，又有血色在泛滥了，他这只修长的手……竟然手心手背都染血了，生生地被血色玷污了！
我心里陡然间又升起一阵惊惧，可是又骤然镇定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吧。
我一把拉下书包，直接摸到了侧袋口里的餐巾纸，早上见了不曾预料到的“血光”，引出了我多年对“血色”隐没的恐惧与悲伤，可是现下，我突然鼓起勇气压下了心头的脆弱。
“握着。”
我坚定地说道。
可是陈近南挣开那只受伤的手，被断伞杆子刺伤的地方还在流血，他不肯接受我的餐巾纸。
“不握吗？”我淡定地看着他。
我听到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不握。”
“好。”我微微笑着看他，然后猛地用刚刚夺过的那柄断伞“哗”地一把刺向自己手心，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犹豫。顿时掌心最柔嫩的地方，顷刻间血肉模糊，渗出血来，不好意思，我张情胖归胖，可是应了那四个字“白白胖胖”，所以连带着一身细皮嫩肉，这点子断裂的伞杆子也足以给我的掌心造成重创了。
我笑笑地看着他，也不管他是否看得清，径自摊出手掌，淡定地说道：“你看，我也流血了，如果你不握着餐巾纸止血的话，我也不握，我们就这么失血而亡算了。”
黑暗中，我只能趁着一点微光看出他的微末神情，此刻他似乎有些怔愣，说不出一个字，眉宇眸间分明在说：“你……疯了！”
唉，其实吧，真的很疼，十指连心尚且如此疼痛，就更别提掌心处的创伤了，我几乎疼得想流泪，可是我忍住了，我张情的内心强大得很，这点疼痛算什么？！
我唰地抽出一张餐巾纸递给他，他一眨不眨地只是看着我，我见他没反应，就干脆一把扯过他的手，粗鲁地给他按在手心上，接着用未受伤的手紧紧迫使他握手成拳，口中硬声道：
“握紧。”
他还是没有反应。
“握紧！听不懂人话吗你！”我火大地怒瞪了他一眼，尽管我当真看不清他的脸，但随即我感到手下的拳头的确握紧了，接着就放心地缩回手，有些颤抖地抽出最后剩下的一张餐巾纸，握着空纸包的手心处仍然疼痛不断，也许还在渗血吧，我忍着痛缠上餐巾纸，狠狠握紧，废话！长痛不如短痛！止血了再说！
接着，便用未受伤的手去拾那另一段断裂的伞杆，走回至陈近南身边。
此时夜已完全黑暗，周遭只有雨声在静静鸣奏，我忽然轻轻地说：“走吧。”
可是没有等来回应。
我无奈地笑了，声音放柔道：“走吧，陈近南，我守信，送我到家门口吧。我输了，也不会让你失信。”
此时，没有任何征兆，忽然迎来一片混沌中的白光，原来……天色已晚，白堤两侧的路灯亮了，映在蒙蒙细雨中，如萤火飞舞，好美……好美……
我回过头去看他，忽然止了声音，仿佛周遭一切都空寂了……
因为……
我竟然看到……
陈近南，他……
流泪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白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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