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水云天》叶兰

3、第二章

　　天边一抹微云被晚风揉碎，便如烟似雾、了不可见地从不知影处飘来，时隐时现，挥洒不尽。

　　树下一蓬凌散的发丝早已蒙上细密珠链，忽地，叶尖儿“哗”然颤响，便乘风载落一地碎银。子介长睫悄然垂落，歪开嘴，瞥一眼怀里方才还装“河东狮”的丫头，现下缩成团的耗子兄，饶有兴味地清起嗓子：“嗯呵！”

　　余光处，纭儿抿着两瓣浅淡如水的薄唇，即刻单脚跳脱，踉跄站稳，一抹鼻，拐腿径自瘸向里院，方才紧锁的朱门半敞露出小段门槛，犹豫之下，呼口气把门便越，身后喊声急促追来：“纭儿！”

　　门前身影尚未稳立，只道：“你要是怕了，就回去！”耳旁掠过轻悠叹息，随即,上前一只修白大掌盖住底下小灰手，轻笑道：“怕，怕有人发作了逢人乱咬！我可得好好看着。”说罢用一只伸向腰间的手儿将她牢牢扶住。

　　纭儿一抽手竟没能争开，恨得牙痒痒，回头噌道：“狗拿耗子......谁稀罕！”

　　“哈哈，说得正是......耗子兄！”子介顺势拱手作揖，这下可把纭儿气翻了眼，心想：“可别让我逮着机会，要不然......哼！”别过脸，提起裤头继续朝前。

　　“当心！”子介从背后将她拽过，纭儿只觉眼前罩黑，笑说：“我才不上当呢！”不知他又装什么鬼，速速抓起送到嘴边的“猪蹄”狠咬下一口报仇，“别……”一句“别看”尚未说全，尾音已然失落在满地怵目创夷的斑斑血污之上。

　　布满青苔的石板上，有什么东西曾被拖出长长一条血带子，扭曲着一路蜿蜒至柴房。雨丝如烟，不停将其溶蚀，印在眼底呈现一种诡异的惊森。阴湿的天气丝毫没能掩盖扑鼻的腥脓，触立当下只令人隐隐作呕。

　　“这是什么？”纭儿带着稚嫩未脱的声线，瞪大了眼欲向前一探究竟，却被子介反手扣住，沉下脸低声喝道：“回来！”说着臂腕用力收回。

　　“哇！你…...”被他捏得生疼的玉腕上清晰地浮现四道红印，不及细查，又让他捂住口鼻一把拖开。

　　“站住！”隔着老远一声叱喝铮铮穿透土墙，纭儿和子介略感脚下微微发麻，当下憋足气竟不知喘息。

　　余波未平，只听那来人轻叹道：“去，把他捆结实了！”话音不似远远传来，更像有人侧耳唱响，共鸣声声。料想要抓的人并非他们，两人靠着墙头缓平气息，却不知陶庄的家丁何日变得如此内力了得，看来往后再不能如此肆意妄行。

　　院门下方那条三指来宽的缝隙后头暗影忽闪，不多时已见两双宽厚的布鞋和一双瘦骨嶙峋的小脚掌正欲进来，现下再跑已是万万不能。

　　纭儿被带入柴房，蹲在灶台后头的一个半人来高的大瓦缸边上，而子介则顺手将墙角的一堆干柴移至身前，刚好挡住二人。两双大眼透过横七竖八的枯枝，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前，就好像两只时刻准备闻风而逃的兔子，竖直了耳朵窥视四下，不放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屋外瓦甃、叶蔓处雨声渐消，偶有点滴破寂之音，也被没入虫鸣。

　　过了许久，再无其他动静，纭儿扭头卸下子介忘了松开的手儿，正待吸气偏巧瞄到了头顶上方一扇封死的木窗，于是撑着大水缸，从裂开的罅隙间偷眼打量外头。

　　对面草丛中撅起一肥臀，一双宽厚的大掌正不停地翻寻着什么，顿了一下，只见抬起个肥头大耳的白胖脑袋，那汉子撸起袖子，抹一把后颈糟肉，瓮声瓮气地嚷嚷着：“爹，您瞧这里里外外全是草，寻上个把人都难，您说的那东西，我可真找不着。”

　　“嗖、嗖、嗖！”闻声只见三片形似手镯，约八寸来长的银环，外缘是锐尖薄刃，犀利无比，带有三个月牙形弯刺，此时正夹风而来。把原本没过膝头的草丛给刨了光头，露出底下斑秃似的黄土，“去！”掌力推送处碎落的草叶被远远抛卷成一堆。

　　刚才的肥臀沾满杂草在地上来回穿梭，不显得十分吃力，看那身姿反比一般人来得轻巧，“爹，您的乾坤圈可真......真厉害！下次您再砍人头的时候，可得带上我，呵呵......”

　　“好！林儿，看看可收齐了？”

　　汉子老实蹲着，一只肉鼓鼓的手上看不清捧着什么，乖乖低头伸出指儿点数，“爹，还缺一个！”

　　“哼，此地不宜久留，林儿，带上他我们走！”音声尖厉如金石之击，阵阵穿透耳膜，方知那人正在窗外，同他们仅隔一墙。

　　原来不是白家人，纭儿手指一紧将窗上的烂木头掰落了些许，一眐神，懵然缩回脑袋，却忘了顾及脚伤，倒下的瞬间被一双大手稳稳托住。可怜子介刚要借力偏巧手肘撞上壁沿，不由苦皱了眉头，却尽量不发出声响。

　　“谁？”墙内二人对望一眼，实在不解外头这人的耳朵何以如此灵光，暗暗发愁。

　　“韩瞎子！你这是略人，还是想杀人灭口？我劝你早些放了他，或许我能饶你们不死！”又来一位银发男子，时值壮年，此人音量普通，言词狠戾，可语调听在耳里却是出奇平婉。

　　纭儿心想：“刚才那人原来是个瞎子，怪不得耳力惊人，要说江湖上会功夫的瞎子已是少有，内功厉害的更是凤毛麟角，而说起姓'韩'的除了义父曾提过的混元门主'韩梦远'，人称'飘高祖'外实在想不起别人。”

　　书到用时方恨少，可惜从前义父给纭儿说起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武林中的各大门派时，她从未上心。子介在边上一直不停地拽她袖子，纭儿示意他别吵，慢慢伸长脖子小心朝外头观望，似等着好戏上演。

　　“你……你是谁？竟敢如此放肆！”一边韩瞎子的傻胖儿子韩林看不过眼，甩着膀子八字阔步上前欲替老爹出头。

　　墙外韩梦远黑瘦的面孔双目紧闭，蓄一把美髯，团身青衫，看样子也已年逾半百，飞身疾步挡在儿子身前转头道：“林儿，没听到陈宗主的话？去，把他放了！”

　　“爹！那东西……”

　　韩梦远暗骂这不成器的儿子还不如他这个老瞎子，如此不识佛面，竟连威震武林的魔教宗主陈广陵都不认得。当下武林中诸如少林、武当、峨眉都需避让他三分，连朝廷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其教义严密，行事狠绝那是出了名的，即使教内之人犯了教规，最好的结果是死，其次是灭门，最惨的莫过于让你活着，总有无数法子叫人虽身在人间却是如入地狱，此生都不得解脱，那可是比死还要难受上千万倍的惩罚。

　　韩瞎子翻白了灰眸一阵乱眨，急道：“唉，再值钱也是个死东西，只要你好好活着，爹要它做什么！”

　　“哈哈，能令混元门主亲临，想必不是俗物，或许在下可以代劳。”说话间陈广陵微转了身，
　　挑起两道不当龄的白眉，和满头随风飘飞的华发，衬在一身黑色笼金长衫上，宛若光束下波澜荡漾的湖面，一时间流光暗闪，气宇夺魂。

　　“陈宗主说笑了！”言毕，韩梦远便仿若老僧禅定再不搭腔，傻儿子韩林则磨蹭着挪回草丛边上，费力地卸开一个大口袋。

　　“是他！”纭儿此时才看清被他们塞进麻袋的正是刚救下的男童，只见他全身捆绑着一指来粗的麻绳，口中还堵了块臭帕子。

　　子介立马按下她的肩头示意不可莽撞，纭儿看着他一脸的正经不觉绽开浅笑，轻晃着脑袋，使两根指头轻巧地将其大掌弹开，一努嘴儿邀他同赏，子介妞她不过，窗下两颗脑袋合作一颗完整的“并蒂莲”拥在一块儿。

　　“爹！”男童呆望着染血的青石板，一咬牙垂落头，豆大的泪珠滴滴飘洒，点染得青苔愈发葱绿。

　　“明月呢？”陈广陵因紧张而僵持的面容，无不表露关切。男童只顾哭泣，对周遭的一切漠毫不关心。

　　“难道你没找着她？”陈广陵将他拥入怀里，托起他的小脸宽慰道：“别怕，有爹在，没人敢伤你。”一张乌黑小脸上，清的是泪，白的则是经由泪水洗刷后留下的道道印痕，一只粗糙的拇指一下下划过面霞，弄花本就脏乱不堪的脸儿。

　　“别放过他们！爹，就是他们逼死的姑姑！”所有人都被男童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而惊呆，周围的空气凝结，唯有风儿轻轻从脸畔刮过。

　　“你......你这是胡说！什......什么你姑姑，她在哪儿？连......连人影都没瞧见，别说逼……逼死了！”韩林天生大舌头，只一心急立马口吃，眼下喷完唾沫，正摸着他那“肥头大耳”愁思莫展。

　　“陈宗主，老夫敢保证这里头定有误会！”韩瞎子嘴上一套心里却在盘算，难道方才那寻死女子便是他义妹，大名鼎鼎却从未漏面的白香堂堂主白明月？

　　“子昂，倒底怎么回事？”原来纭儿救下的这男童正是陈广陵的独生子，也是魔教下一代宗主陈子昂。

　　陈子昂渐渐平复下来，缓声道：“我找到姑姑时，她已满身是血不省人事，当时他们父子二人正在她身上搜东西，我气不过就同他们打了起来，没想到他们以大欺小我不是他们对手，还险些让野狗咬伤……爹，他们还说姑姑是王府的逃奴，说她是偷了主子的东西怕被他们抓去报官才自刎，可我不信，他们从姑姑身上抢下一串珠子，还在他怀里藏着！”说着指向躲在韩瞎子背后的韩林。

　　韩梦远肩头颤动，捋着胡子放声笑道：“哈哈......老夫听说白堂主还未出嫁，如今怎会大着肚子跑来此地！况且白堂主的武功由陈宗主亲自调／教，就算是老夫想伤她都难，又何谈“逼死”一说！”

　　陈广陵虽不知韩梦远父子俩所为何物，但儿子的说法确是疑点颇多，于是他正色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子昂你且说说，你姑姑的尸身现在何处？”

　　一束光穿云而过毫无预兆，笔直照向子昂缓缓抬起的腕上，当下三人的目光随之投往干枯血路引指的尽头，暗处那所不打眼的破落柴房。

作者有话说

　　注释：
天抹微云：苏轼有云：“山抹微云秦学士”，这便是秦观的《满庭芳》里的头一句“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不知何以许多大都以为是“天黏衰草”，其实那只是南宋人“炼字”的后遗症，在这里实为“连”字，同作文一样有时太过尖鲜小巧反而落了下品。我偷偷借用，希望秦郎莫要责怪，哈哈。
河东狮：关于这个词的由来，小草摘取了一段小故事同大家分享。
宋代大词人苏轼有个朋友叫陈慥，自号丘龙居士，为人豪爽，精通禅学。可是这个丘龙居士的夫人柳氏却是一个出了名的悍妇、妒妇，有时候有客人来拜访，柳氏也不顾夫家的面子，依旧骂声不断，而陈慥对夫人也很有几分畏惧。苏轼在一首词中同情地写道：“丘龙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狮子吼，本是佛家用语，意思是佛祖在众生面前讲法无所谓畏惧，像狮子大吼。河东，是今天的山西省，是陈慥夫人的家乡。从此“河东狮吼”的绰号威名远扬，这个词儿也一直流传到现在，成为所有个性强悍的女性的代号。（摘选百度）
瓦甃：指屋檐，甃（zhou发第四声）并非刻意要弄什么少见的词儿，只是“屋外屋檐”总是拗口，所以才换了这个。
混元门：实为韩太湖所创的“弘阳教”又称“洪阳教”各类叫法很多，尊“罗清”为始祖，称自己为弥勒转世，虽也是早期白莲教派生的分支，但同本教不同，是个多神教，杂七杂八什么都信奉，而且大多救死扶伤，以医济世，深得民心。
野史传说韩太湖曾为当时的太后医治疾病，所以开始渐渐为皇族显贵接受，也不为一种解释为什么其教要附会朝廷，后来有许多妇女加入也学习简单的医术等。清入关前期后并未如同其他教派那样受到打压，因为他们平时没啥大事，只是到了时候拜拜老祖，烧烧香等。后期参与起义被灭了。作者这里只是取这个教名，因为在明清时期比较有名，文中的韩梦远和韩太湖无关。
广陵教：作者杜撰的教派。
乾坤圈：本名阴阳轮刺，又称阴阳刺轮、金刚圈。为元代蒙左军所创。其形如手镯，直径为八寸。其圈四分之一为握手处，此处粗可盈把，为圆形，另四分之三为尖刺。呈扁平圆弯形。扁平处阔约寸余，厚四五分。靠内缘处较厚。外缘处较薄而无刃。外缘上有锋利的三角齿若干。每刺长约一寸五分，刺尖弯转，侧向一方，如锯齿形。弯转处又有狼牙若干。锐尖薄刃，犀利无比。圈外缘除握手处外，均有圆锥小刺，顶端尖利，二刺间距为五六分。每圈有刺数10个。乾坤圈只重二只三斤。一革囊贮三个。并排而放，圈柄露于囊外。圈在高速飞行中割人面目颈项。 后来江湖上附会传说中哪吒用的乾坤圈取名，一直沿用至今。
这里有几个小故事同大家分享：乾坤圈始于元初，元世祖率领蒙古人入主中原，部将勇武过人。有一个叫哈沁的善用长矛，如果敌将离得太远，长矛砍不到，他就使用阴阳刺，百无一失。这就是乾坤圈，元人入关以后才流传。现在北方武术界也有使用的，在南方就不多见了。
曾经有一个姓汤的军人被发配到乌鲁木齐，那里风物特异。他常带士兵去打猎，士兵们除用长枪、大戟跟随外，还带上乾坤圈作为猎具，发无不中，力气大的竟然能用它来剖开虎腹。汤某就向士兵们学习乾坤圈，他本来功力深厚，练习一年以后，乾坤圈的技艺就非常精湛了。他后来遇赦回来，经常向人夸耀乾坤圈，并当众表演，人们这才知道那是真正的利器。这件事情发生在康熙初年。后来，汤某退隐归田，就把技艺传授给了子侄，逐渐流传出去。他是蒲郡人，后来当地很多人，以乾坤圈著名于世，江湖上就多了这样一种暗器。
同治、光绪之际，山东峄县有一个绿林首领符天爵，擅长各种武术，特别精通乾坤圈，人称为“八臂哪吒”。一天晚上，他走过一处埋人的旷野，忽然看见一个两眼绿焰，全身一寸长绿毛的怪物，闪闪发光，面目恐怖。他知道是僵尸，胆战心惊。他曾听老人们说过，僵尸年久以后就变成飞天夜叉，除了雷霆以外，水火刀刃都不能伤它，形状就是这样，他急忙逃避，但僵尸速度快如风，很快就赶上。他返身拨刀就砍，但一点用处也没有。符天爵又往前跑等僵尸赶上，就拿出乾坤圈向它的颈抛去，没想到竟然把头砍断了，黑血流了一地，腥秽不可闻。这时已天明，他赶到近处的村庄，把晚上的事情告诉了大家。人们背着柴到了那里，放火烧了僵尸，以绝后患。从这件事可以见到符天爵使用乾坤圈的功力。（摘自百度）
肥头大耳：清，李宝嘉的《官场现形记》里头拿来形容小孩可爱，这里当然指肥胖啦，其他出处不知。
石板路：古代一种比较高级的道路铺建方法。南方多雨水，不同小砖铺路，而是用大块厚薄适中的长方青石板铺设，功能如同现代的水泥路，而接缝处又避免了日后开裂，也可以使雨水渗透地下。如绍兴的大禹古村依然留有完好的石板路，整个村落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