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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鱼书(上) ...

  •   “奇怪的梦?”
      “嗯。说是每晚都梦到墨色的鱼儿,只四处游来游去,不知是什么意思。”心水大师折起信纸,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懒懒散散地道。
      远道垂头思索片刻,道:“这倒是不寻常,听起来也不似噩梦,是否还有其他异常之处?”
      “信中解释不清,只说醒来后常有悲伤之感,莫名难解。”心水又道,“一般说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所示必与日间行事,心中欲念有关,只是那位徐先生,既不喜吃鱼,又不跟捕鱼人打交道,不知为何会惹上了鱼兄……”
      “这其中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因缘吧。”远道沉吟道。
      心水忽然中指一敲脑门,笑道:“说来老徐也是江州人,算是你的同乡,才辞官归田没几天,就遇上这种奇事,不如你就去跑一趟,瞧瞧有甚古怪,也算是替我尽一点朋友之情。”
      远道苦笑:“师父你何时有这么一位朋友的?”
      “哎呀,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嘛,你师父我交游广阔,有个把素未谋面的故交也是常事啊……”说着他把信交给远道,心中暗忖,这件解梦的事虽有些莫名其妙,但应不是鬼怪作祟,料想不至有什么危险,正好让这个初出茅庐的徒儿出去历练一番,长些见识。
      “既然如此,徒儿打点好行装,过几日便启程。”
      “带上青箬,路上小心,”心水拍拍徒儿的肩膀,心中却也着实有些担心,远道是个特别的孩子,原本该是个普通良民,两年前却因为一场意外双目失明,与光明的世界绝缘,反而只能看见常人所不能见的鬼神灵物。一个瞎子行路在外,必然困难重重,能否解梦不打紧,平安归来才是真,但转念一想,都是二十岁的大人了,还尽瞎操心,自己都嫌自己婆妈了……于是心水随手拈了个供台上的大胖桃子,悠然如弥勒佛状地补上一句:“回来记得给我带点手信。”

      夜隐寺距江州其实不远,只是自两年前那次变故之后,远道再没有回去过。
      七月流火,正是夏末初秋的时节,天气一分分地变凉了。白天的日头仍是暖洋洋的,一入夜后,寒气便如露水般沾了满身。
      来信的徐先生住在半山,是个读书人,也曾在朝廷里谋过个一官半职的,只是官终究没做出个富贵来,好像还因为多年前的党争之事受到牵连,身边友朋俱散,想来不是个掌权的命,于是便在半月前称病还乡,回到旧日草庐里过清闲日子。
      远道是傍晚时到的山上,眼见的天就要黑了,一时要下山也是曲折,顾不得礼数,只好当即借住在徐先生家。先生姓徐名颍,字应之,年近半百,倒是个文雅可亲的人。之前已接了心水大师的信,知道有个特别的徒弟要来,便早已打扫了间干净屋子出来,他一见远道那一双碧绿的盲眼,心中惊异,却也没有多问,只道是能人必有异处罢了。
      两人寒暄了片刻,一道是同乡,便也很快熟络起来。
      徐应之在山腰的亭子里置了茶具,亲手侍弄起茶叶,两人边喝边谈。
      凉夜余着最后几枚萤火虫,幽幽地飞出几分闲情来。远道虽然看不见,却也能感觉到夏末的微风习习吹来,带着些淡淡的青草香气和凉凉的露水气。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徐应之兴起吟道,一手按桌轻轻敲着拍子。
      远道听着他吟诗,心中感觉莫名。也许文人总是特别敏感于时节,春花秋月皆可吟咏,究竟是人寄情于物呢,还是万物有情,而人能与之共鸣?在这样的良夜遥望天空,也许心中有什么牵挂的人吧,不知这个人会不会也如牛郎织女一般,隔着银河可望而不可即呢?
      远道心中记挂着怪梦的事,只愿不是祸事才好。于是便开口道:“我听师父说,先生最近常做怪梦,不知是怎样的怪法?”
      徐应之沉默了一会,慢慢道:“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自回到旧居之后,便日日梦到通体墨黑的鱼儿,只四处游弋,不发一语。若仅仅是一池游鱼,倒也无甚稀奇,奇的却是——”他顿了一顿,又接着道:“每次醒来之后,只觉悲从中来,怅然不已。好容易归隐山林,离了官场那污浊之地,本该是欣喜万分,从此自在逍遥,却不知为何怪梦缠身,教我百思不得其解。”
      远道略略思索了一阵,道:“这样说来,也许令你悲伤的缘由,还在更深一层,那梦中的鱼儿只是表象,看似令人不解,实则必与真相密切相关。”
      “那么依你之见,是何缘由呢?”他接着又有些自嘲地道:“许是我得罪了什么人,教他到梦里寻仇来了。”
      “寻仇倒是未必。鱼的引申义有许多,只是都不似你这梦的成因,”远道一时心中也无头绪,只好道,“先生近日搬回旧时草庐,可有什么新的变化没有?也许有什么异常之处,或者与以往不同的地方?”
      徐应之道:“此处草庐乃是我少年读书时的居所,自入京做官后也多年未曾回来了。我平素不喜奢华,也疏于打理,家私物件都是旧物,只收拾了下书房,添置了些文具而已。”
      “能否让我一观?”
      “当然,随我来吧。”应之爽朗地应道,忽然想起这个碧眼的年轻人目不能视,恐怕行动多有不便,刚想去扶他一把,谁知远道好似知道他的想法一样,摆手示意不必劳烦,随即也站起来,泰然自若地步出凉亭。他步伐虽然比常人慢上一拍,但是并无一般盲人行走时那种畏缩迷茫之感,不知是如何克服了这个障碍。
      徐应之的家院并不大,两人每个房间都走了一圈。在普通人的眼中,那不过是寻常文人的住家,但是远道的一双眼睛看不见现世之物,却能在黑暗中捕捉人眼所不见的生灵。之前在半山腰,便看到有泛着白光的灵体飘舞在林中,只是那些灵气太弱,不足以成形。而走在远道前方两步处的青箬,便是吸收了强大灵气而化成的女子形象,正是她在为远道引路,让他行走无碍。当然,应之对她的存在一无所知。
      远道巡视一遍发觉并无异样,心中正疑惑时,忽然发现书房里似乎有一点幽绿的荧光透窗而出,他循着光点慢慢踱过去,青箬告诉他那是一张书桌。应之见他双目有神,似有所察的样子,便问道:“有什么发现吗?”远道慢慢摸到光点所在,触手处温凉如玉,却又有半尺见方,若是文房用具的话,应是一块砚台了。
      他捧起来问道:“这块砚台石料上佳,不知是什么来历?”
      应之心中惊异,这年轻人明明是个瞎子,但行事又与一般人无异,单凭手感便知是何物,看来是确有些能为。他接到:“此砚是我一名故友所赠,是布置书房时顺便摆上的,这玩意儿是个旧物,有些年头了,确也是块好砚,”他说着却叹了口气,“他的遗物,经不得旅途颠沛,托人捎给我时,也只剩下这一件了。”
      若猜的没错,这该是块名贵的端砚,他细细摸着周围的纹路,整块石头呈鱼形,在鱼眼处有圆形的突起,也是那一点的光芒最亮,除此之外更有许多细密的小光点散布在墨池中,普通人眼自然是看不出端倪,而在远道眼中,这正是灵气聚集的象征。
      鱼形,墨色,灵体,三者合一似乎就是怪梦的根源了。远道心想这病症查的真是轻松,却不是这砚台中藏有什么秘密,会化作鱼儿进入书房主人的梦中呢?他思考片刻已有了主意,道:“这块鱼形砚台多半就是我们要找的灵主,只是,要弄清怪梦的缘由,须得施一个小法术,也要劳烦先生配合了。”
      “我应该怎样做?请直说无妨。”
      “很简单,请将床榻搬到书房里来,只管像平时一样睡下,我会设法通过此砚潜进你的梦中,一探究竟。”远道轻轻松松地道。
      “这……,”应之倒不介意睡在书房,只是这年轻人所谓的术法自己闻所未闻,进入他人梦中这种事更是匪夷所思。不过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也许是真有几分道行,反正现在也无头绪,且试一下也无不可,于是便道:“既然如此,就依你说的办。”
      远道的一双碧眼又扫视了房内一遍,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无误,问题必定就出在砚台之上。
      夜色已深,应之在书房内置了床铺,也按远道的要求点了宁神的安息香,然后便和衣躺下,在熏香的安抚作用下很快进入了梦乡。
      远道在书桌前坐下,摆正面前的砚台,又细细查看了一番,砚石上的绿色光点在静谧的气氛中仿佛更明亮了些,他右手摸到墨块,点上水,闭上眼开始磨墨,左手同时捏起法诀,口中念念有词吟出一些古怪的字句。渐渐地,那些绿色光点好像挣脱了石头的束缚,活了起来一样,在墨池里微微摆动。远道的右手动作愈来愈快,砚台上的光芒也愈发明亮,池中的墨汁仿佛隐隐鼓动着漩涡一般流动起来。远道忽然眉头一紧,好像遇到了什么难题的样子,但仍然保持闭目状态低声吟诵。
      终于,他停止磨墨,右手食指沾了一点浓稠的墨汁,在左手掌心写了两个字,然后双手合拢,结成一个法印,口中依旧念着不知名的口诀。很快墨池平静了下来,不再暗潮汹涌,而只是像一潭湖水一样泛起细细的波纹,墨黑的水面下,一群游鱼轻快地游动。
      青箬在一旁静静看着,知道这代表着入梦成功了,此事结果如何,端看远道从梦中得到什么样的讯息了。
      这一夜过的很漫长,远道一直保持着入梦时的姿态端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就在天色微微发白的时候,他双手猛地一震,眼睛仿佛要睁开一样,但最后还是稳住了,右手抓起一支笔,在面前平铺的白纸上疾书起来。
      讯息是一首诗,只有二十个字:
      风雨人情在,世事总殊途。
      明月沉沧海,何处寻遗珠?
      写完后,远道睁开眼睛,虽然看不见白纸黑字,但他还是记得自己写了什么,他有些不解,这是谁写的诗呢?他在手心写的是“应之”二字,正是这个名字做了幻境的敲门砖,让他顺利入梦。诗意颇有些悲凉之感,针对这个名字又是何意呢?
      这时应之也醒来了,他起身见远道呆坐在桌前,探过去一看,纸上的二十个字映入眼帘。他脸上现出惊讶之色,再细细一看,立时僵住了,喃喃道:“这不可能,你怎么会……”
      远道见他反应有异,问道:“你看过这首诗?”
      “不……我认得这字迹,是一位我熟识的故人的字迹,你看这‘海’字……”,他突然省起远道其实看不见,便改口道:“我绝不会认错的,他……他是我一名挚友,也就是送我这块砚台的人。”这话一出口,心中万般不相信也得相信了,故人赠送的砚台,引出了故人所写的诗句,不是再合理不过的事吗?
      远道一听,心下了然,看来是应之故友遗留的某些意念通过砚台进入了他的梦中,但是应之并非通灵之人,无法理解梦中鱼儿的意思,只能感知它们的情绪,自己进入梦中的时候,本是受到托梦者的阻挡,但当他写下“应之”二字后,鱼儿们知是熟人,便把口信告诉了他,再通过他执笔写出,所以纸上显现的是托梦者的笔迹。
      真是曲折啊,为什么那位故友要通过这么迂回的方式告诉应之这些话呢?这些意念又为何再死后才说出呢?
      远道犹豫了一下要不要问,最终还是道:“这位故友究竟是什么人?先生能否详细告知?”
      应之叹了口气,移目望向窗外明净的晴空,那几行熟悉的字迹唤起了他遥远的回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鱼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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