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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鱼书(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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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梦者名叫长陵,与徐应之于同年登第,一同做官,两人政见相同,志趣相投,虽没有做拜把的兄弟,可彼此确是过命的交情。长陵觉得“生不必同日,死亦不必同时,只要情义在心,便不在乎生前身后!”应之深以为然,只是人在少年,未必便能明白,若是自许为玉,便是注定要粉身碎骨的。
当时他新进年少,只怀着一颗救世济民的热血丹心,不知官场深浅,长陵也是正直不屈,高傲不群之人,两人志同道合,因不满宰相贪污腐败,只手遮天,与其余几名官员一同联名上书弹劾,本以为即便无功亦不至大过,谁知皇帝听信谗言,大笔一挥便要决生死,定祸福。在宰相的授意下,严惩所有异见者,重则抄家,轻则贬谪。
应之犹记得噩耗来临的前夜,黑沉沉的乌云压顶,隐隐一股风雨欲来的势头。他为人一向光明磊落,诸事不挂心,无论何种责罚都会坦然承担。
那夜长陵来府中拜访,前脚刚进门,大雨便倾盆而下,他一身朴素青衫,被雨淋湿了一半,腰背虽然仍是挺得很直,犹如雨中青松,但眼中一种浓郁不散的愁绪却使整个人憔悴了一圈。
应之见他似乎心情不佳,强笑着拍拍他肩膀道:“怎么了兄弟?一场雨就让你这样狼狈了?”
长陵看了他一眼,却沉默不语。
“别愁眉苦脸了,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待我泡一壶好茶来,与好友暖暖心!”说着便转身要去取茶具。
此时长陵却突然按住他的手,嘴唇动了动,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却道:“不喝茶,今晚喝酒。”
应之一怔,也不以为意,道:“也好,我去温酒。”看好友的模样,既是携愁而来,自然要以酒来浇。
酒烫好,两人举杯对饮。
窗外大雨滂沱,室内却是淡淡的酒香四溢,教人心中平添一股暖意。几杯酒下肚,长陵紧皱的眉头也渐渐展开了,似是忘却了来时的烦恼一般,如往常一般谈天说地,对迫近而来的危机竟是只字不提。
吃饱喝足,两人都有些熏熏然,应之提起空空的酒壶漫声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莫使……金樽空对月!”
长陵也举起酒杯仰头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西出阳关……”说着声音却小了下去,只自言自语:“哈……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嗯?你说什么?”应之放下酒壶问道。
“没什么,”长陵迟疑了一下,又道,“若有一日,你我相隔天涯海角,你会如何?”
听到这句问话,应之醒了醒神,道:“你还是担心上书之事?皇帝再昏庸,也罪不致此啊……而且,就算真正分隔两地,你仍是我至交好友。”
长陵又沉默了下来,嘴角扯出一个苦笑,安慰话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应之见他形容憔悴,只当是近日来操劳心忧的缘故,便道:“这几日你也辛苦了,今晚就留在这里,早些睡吧。”
长陵忽地抬头一笑,是那种他平时应该有的笑容,道:“我不累。难得一番好兴致,陪我手谈一局如何?”
两人都是好棋之人,平日里便常常对弈,应之虽有些醉意,倒也不推辞,便去取了棋坪棋子。
一黑一白,各自落子。不知为何,平日里好下快棋的长陵却长考起来,半天不置一子,眼睛虽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却仿佛心不在焉。应之撑不住睡意,头枕着半片衣袖便打起盹来。长陵看着黑白错落的棋盘,忽然伸手拂乱了棋子,原本是五五之数,现下终成乱局。
他拈回应之指尖夹着的一枚黑子,丢入盒中,然后轻轻为酣睡之人披上外衣。
他吹熄了灯火,在黑暗和雨声中默默坐了一阵,便离开了。
第二日应之醒来,身边只余残羹冷炙,一局乱棋。风消雨过后,绿肥更显红瘦了。想不到棋盘边上微微地一合眼,竟是再无相见之日。
“然后他就一去不回了?”远道问。
“我后来才得知,原来长陵先一步得了风声,替我顶了罪,”应之轻叹一声道,“我避过了失言之祸,他……却被发配到南海,再不得回京师了。”
远道一怔,随即了然道:“原来,那晚他是去见你最后一面。”
应之捏紧了手中薄纸,心中默念着纸上短短几行字,心中苦涩难言。
那晚为他送行的,只有凄风冷雨而已啊。甚至那么多年过去了,已无人再提起这个当初最好的朋友,好像他的踪迹也被那场茫茫大雨洗去了一般。
经过上书事件后,再有怎样的凌云壮志都无法实现了,长陵是孤家寡人,独自一人远谪南海,应之自己虽然保住了家中父老,在官场上却永远只能被打压,再无出头之日了。
远道休息了一日后,决定再次潜入梦中,因为之前写下的诗落款处另有一行小字记录着日期,距离长陵去世之日还有两年多,想来或许不只一封信,而且砚台上的绿色光点依然明亮,这封鱼书应该并未录完。
第二次入梦顺利得多,鱼儿们似乎已经识得远道的气息,很轻易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让他进入梦中了。
梦中不过一个时辰的时光,醒来时已是天亮时分了。是不是梦境是一片乐土,所以人在其中时间总是过得分外快呢?
应之盯着远道默出的第二首诗,神思有如生了翅膀,直飞向南方去。
秋风鼓瑟瑟,远道长萋萋。
芳草不识路,天涯不可期。
分离后的日子,便如世间千百个日子一样,在日常琐事中渐渐消逝了。应之与长陵,虽也时有通信,但无奈路途遥远,鱼书难递,五封里也难得寄到三封。
从前还在京师的日子里,两人就互通书信了,话题多数是文学见地,或政治理念之类。有一次应之将自己写的诗寄给他看,是模仿闺中少妇的手笔而作,这本来也无甚稀奇,不想长陵接信后笑的肚子都疼了,第二天便登门来讽他:“好个闺怨啊!什么锦书欲托,什么梦里人?等你哪天成亲了,我定要把这千古奇作拿给新娘子看!”
应之有些窘迫,但也不甘示弱,道:“那又如何?我看是你自己讨不到老婆,倒来占我口头便宜!也罢,新郎总不好跟伴郎计较……”
只是后来,他真的成亲时,并没有人让他在新娘子面前出丑了。
时隔多年,寄信来的人早已魂归黄土,再不是当初那个指着他鼻子大笑的青年了。
他仿佛看见那个瘦高的青衫书生,孤寂的影子默默地拉长在古道上,秋风吹动满地的芳草萋萋,连着那将落未落的斜阳,也带上了一抹忧郁和萧然。
芳草生了满目满心,只是,即便走到天涯尽头,也终究不是归处。
身在京师的自己,是否也有这种黯然神伤的时刻呢?不是在凄风苦雨的寒夜,也不是南浦送别的凉秋,而是在春光明媚的四月,桃花缀满枝头,柳絮满天飞舞的时节,或是在灯火通明的元夕之夜,所有人把酒尽欢,不醉不归的时候,他才会念想,才会在那热闹中感到深深的孤独。
便是如此这般,远道每夜入梦都似水中捉月一般,拈出几篇诗文来。鱼书中多是别离伤怀之词,隐忍又悲凉。
应之将诗文按年月辑录起来,可一日日下来,眉间却愈见愁绪。长陵病逝于去年四月,而诗文已辑录到三月,即便还有后续,也是不多了。他早知好友死讯,可重看一遍书信,便觉得旧人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似的,竟怎么也不舍他离去了,只希望远道能一篇接一篇地写,再也不停才好。
天气渐渐转凉,半山的亭子也由于夜露的寒凉再无人光顾了。夏虫息了喧闹,秋草四处蔓生,草庐旁已隐隐是一派秋容了。
远道又是一夜没睡,在鱼儿的梦中游弋,醒来之后,面前的宣纸上已静静躺了二十八字:
碧水寒江影沉沉,月字成双合欲分。
相思不解无常月,别离多是有情人。
远道以手摩挲着柔软的宣纸,口中低声吟出,竟不似平日里那般孤独凄哀之感,反而像是,回光返照一般释然。
应之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听着他念出这首诗,心中一震,想起多年前两人尚未相识之前,因某种颇为巧合的机缘,他与长陵先后在晚来轩买了相同的月字玉佩。晚来轩是京城有名的玉器斋,琢玉的贺师傅,本来刻的是一对,第一个完成之后,掌柜的迫不及待便摆上柜台,长陵路过时一眼看中,出高价买了下来。贺师傅得知后大怒,勒令掌柜找回买主,不然就不卖第二块。直到一年后应之在晚来轩见到这枚玉佩时,省起长陵也有一枚相似的,便叫来好友,对比之下,果然是本尊,贺师傅这才欣然将第二枚玉佩卖给应之。
两个“月”字合在一起,便是个“朋”字,正是二人知交情谊的象征。
应之回到卧房,自柜底一层的盒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锦囊,里面正是那块月字玉佩。白玉无瑕,还是如同当年一般温凉莹润,只是另一半的持有者早已不在了。应之托着那块玉,脑中闪过种种画面,旧物俱在,人事已非,怎不令人悲恸伤怀?
远道听着急去的脚步声和缓缓归来的叹息,心中亦有所感。在应之家里借住了近一个月,只见他从最初的悠闲自在渐渐变得忧郁沉默,仿佛陷入了墨色鱼儿所编织的那个悲伤的梦中。他的手指拂过那些诗文,很仔细地又很慢地读每一个字,好像在翻看一本早已知道结局的书,却怎么都不愿看到故事结束。
远道有时会遥想应之那位流放南方的友人,为何要在死后才肯寄出这卷书信,而那执着,却又在心里念了千千万万遍,深到连砚台里的生灵都铭刻于心。
在远道黑暗的视野里,砚台上鱼形斑纹的光芒越发黯淡了,主人赋予它们的灵气都已一一倾吐在纸上,看来离最后结束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夏日的闷热早已褪去,秋凉如愁思一般,漫漫袭上心头。夜晚凉亭里的萤火虫纷纷散去,深绿色的树叶开始凋落,显露出清瘦的枝干,风拂过枯枝,已是处处秋声了。
终于,在初秋第一场寒霜降下的夜里,最后一个梦来临了。
应之只觉梦中有一种极为温柔的悲伤之感,仿佛送别的人执手相看,千言万语凝成两行清泪一般。脑中化成了一泓秋水,墨色的鱼儿在其中轻灵地游动,水波轻轻荡着,似梦又非梦。直到潮水退去,应之感到自己那轻飘飘的身体终于被送上了岸,他睁开眼,眼角有些凉丝丝的,也许是梦中的水溢出了眼眶。
他起身走到书桌前,录完文字的远道早已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肘下压着一张纸,那不是诗,是一封信:
应之吾友,
时日如白驹过隙,倏忽不可追,想你我之不见,十三年有余矣。朝朝暮暮,恍恍惚惚,弹指间不知岁月已老。念昔时与君交游,醴酒饮尽,长歌当欢,少年风华,快意无穷。奈何明月长缺,聚少离多,伯牙子期,终至分离。虽进不能相守,然退亦不能相忘也。久居谪地,感悟日深,方知情牵处,天涯如咫尺,咫尺如天涯。偶有浊酒,不能饮月,每遇好雨佳节,思念益深,春秋益伤也。
自去冬以来,旧疾复发,岭南窒湿之地,愁病易生,昔时沉疴,积重难返。吾自知大限将至,药石无医,只叹平生故人,生死不得相见,实大憾也。
近日卧床之日益增,清醒之时无多,尝于梦中与汝辞行,杨柳相送,缓舟轻摇,万水千山,相对无言,梦醒已是心魂欲断,泪湿青衫。多情方知命缘浅,薄纸怎堪别离书,惟愿他年清明祭,一缕青烟一缕魂。天道无常,死生有命,今生一别,来世不知何处相见,相见何年。吾不畏死,唯噩耗不忍好友相闻也。
数年所集诗文,辑录一卷,鱼书雁足,聊表衷情。附有鱼纹古砚一尊,一并托付,此砚属吾心头之爱,几番灯枯雪尽,雨落寒窗之时,唯它长伴不离。
江湖路远,望乞珍重。
长陵病中绝笔
已走到尽头了。应之呆立在书桌旁,脑中思绪翻滚,难以言说,这就是长陵要对他讲的话吗?当时得知他死讯的时候,其实也未有如何刻骨的哀伤,人生之不幸,无非是生离与死别,时间的潮水早已把许多的遗憾与悲伤洗去,他早料到有这一日,已然看淡了。
只是到今天,那薄薄一张白纸上所托的鱼书,才是他们真正的诀别。
今生一别,来世不知何处相见,相见何年。
那日之后应之再没做过有关鱼儿的梦,它们借远道之手完成了嘱托之后,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又或许是回到了鱼纹古砚中,安心地一顿好眠。
远道见事情已了,便要告辞回去了。应之却道:“这次多亏了小兄弟,好友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我打算明日去拜祭他,待我归来之后,该好好招待你一番,以尽地主之谊才是。”
“先生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这一月来抄抄写写,觉得那素不相识的人也好似朋友一般了,先生若不介意,不如我也同去上一柱香?”
应之有些疲倦地笑道:“如此也好。”
第二日清早,两人收拾了些简单的祭物,踏着秋晨未尽的寒霜,来到长陵的墓前。他本也是江州人,虽是客死异乡,但骸骨却是要落叶归根的。
天气凉爽清明,凋落的黄叶随风飘了满地。长陵的墓十分简朴,是他在江州的远房亲戚帮他立的,他并未婚娶,只孑然一身地葬在一座幽静的小山丘上。四周是草木稀疏,俯瞰是村落伶仃,只有远山如眉,横生天际。
应之一路上沉默不语,虽然不再沉浸在悲伤中,但远道仍可以感受到他悼念的心情。应之摆好几样果品和香烛,取出数支香来,擦火点燃了,递给远道几支,两人默然拜了几拜,将香烟插在土中。
远道立在一旁,只觉忽然一阵浓浓的秋风扫来,把几缕青烟吹得渺远。
惟愿他年清明祭,一缕青烟一缕魂。烟气似断还续,好似是以天作纸,信手描画一般。
只听应之低声道:“好友,我来看你了。”
“信我已收到了……,”他好像在喃喃自语道,“你还是像从前一样,说话总是伤人至深……”
他顿了顿,好像无以为继一般,眼睛只盯着墓碑上的名字,见墓如见人似的,一会儿又接着道:“我欠你实在太多,再还不过来了……若有来世,记得找我讨回,千万莫再吃亏了……”
其实他心里明白,说抱歉已于事无补,他们的人生早已在多年前的雨夜被一分为二,一个去了地狱,一个留在人间。他也知道长陵是心甘情愿,可是,这世上也许就是心甘情愿四个字最是无奈。
应之不再说话,只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点在烛焰上,信封一角引了火,静静地燃起来,焦黑老化的信纸,慢慢化为灰烬散在风中。没有人看到那封,白纸黑字的,迟到了那么多年的回信:
未许百花艳,独爱雪梅枝。
长叹知音少,遍寻总是伊。
江州鱼书一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远道辞了行,便启程回夜隐寺,不知为何,他赶路走得分外着急,也许是有感于这对挚友的故事,有感于世上之人的聚少离多。想到可亲可敬的师父和药僧,还有师兄,心中竟有些期待与不安,只想快快回去与他们相聚。明明江州才是自己的家乡,为何离开的时候,竟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呢?也许他心里是早已把夜隐寺当做家了吧。
青箬好像能感知他的心思一般,脚步也加快了许多。相隔千山万水的人,只能把相思寄予明月,看在有家可归的人眼中,怎不叫人倍加珍惜呢?
一青一白两个身影,踏着一地秋色步上归途。
霜叶在他们身后层林尽染,好似凭吊,又好似惜别。山林不语,只默默地目送归人,秋叶随风飘落,在寂静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