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戏梦(下) ...
-
远道捧着手里的小物件,细细的木质纹理,触手温凉,这就是鸣雨所说的牙板。确是合适的寄魂之物,内中蕴含着丰沛的灵气,是悠长岁月中所凝聚的人的生息。
鸣雨有点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你要把我塞进那个里面去?”即便是无实体的魂魄,也觉得不可思议啊。
远道点点头,“没错。通常来说,自然的寄魂过程需要很长时间,不过如果有外界术法的加持,和内中的意念作路引的话,就比较容易了。”
“所谓内中的意念”,见鸣雨一头雾水,他解释道,“简而言之,就是你桥叔把对你的所知所感,投射在它身上,有了这一层关系,实物与生魂之间的隔阂就可以轻易化消。”
鸣雨听了他的解释,半懂不懂地眨了眨眼睛,她想了一会儿,道:“那要是没有人睹物思人,世上游离的魂魄就无法长留了?”
睹物思人?本质上的确如此。这个小姑娘倒是很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远道心中有些无奈地微微一叹,也不知这种感情该是不该,他甚至有些好奇地想知道,桥叔对她的感情,可有知觉?可有回应?不过,旁人往往只看到丧亲之人的痛楚,却感觉不到死者的无奈。试想某天若自己要永远离开挚爱之人,投向无可确知的轮回道,大概也是同样不舍吧。
若有一日离开挚爱之人……他不由自主的四周扫了一眼,想捕捉那淡绿色的身影,却忽然省起,青箬还在藏经阁帮他查书。远道暗暗自嘲,相处这么了久,尽是使唤人家,真是不厚道。
“什么时候开始呢?”鸣雨有些等不及了,“桥叔就要走了!”
“今晚子时。”
远道心知这并不是施行寄魂术的最佳天时,但也许……会是最好的天命。
青箬坐在窗前写字。
远道看到她时,她手中正攥着一管笔,好似在写字,可眼睛却是在看着窗外,一动不动。此时已近深夜了,望出去也该是一片漆黑,不知她在看着什么。
“发呆呢?”远道走到她身后。
“我在等下雨。”
“嗯?今晚不会下雨吧?我感觉不到气息。”他摸到桌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青箬坐着的椅子旁总是会有另一张的。
青箬转过头来看着他,脸上微微带着笑,表情很浅淡,好像猜不透雨意的天空似的。她说:“我觉得今晚会下大雨,”然后她递给远道几张窄长的纸条,“你要的符纸。”
远道接过来揣入袖中,道:“待会到子时离我远一点,你和鸣雨灵体相似,我怕万一术法出了差错,把你收进去了可就麻烦了。”
青箬点点头,起身便离开。他们两人之间早已有默契,不必多说都能彼此明白。
不一会鸣雨来了。她看上去好似不一般的苍白,果然生魂的时日无多,在阳间的气息已经开始减弱了。
“你作好准备了吗?再不后悔?”远道最后问一次。
鸣雨动了动嘴唇,短暂沉默后道:“不后悔。”她看了看桌上的红木牙板,又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能相信你,但是……我相信桥叔,和我自己。”
“好,”远道也有些紧张,这种特殊的术法他也是第一次操作,“我会布下法阵,将牙板里的灵识引出,开出一条通路来,你只要集中精神,想着心中那人,越专心越容易成功。可能会不太舒服,忍一下就好。”
“那……怎样算是成功呢?”
远道顿了顿,说:“直到你见到他,便是身在其中了。”
远道将门窗关上,口中默诵封灵之印,将其他无关“人等”隔绝室外,然后摸索到桌上红木牙板的位置,右手两指捏着一张符纸抵在牙板上。他闭上眼睛,开始念诵起咒语。
鸣雨只觉那语言一点也听不懂,又想起远道嘱咐,收起心神专心配合。房中门窗紧闭,但随着咒语的回环往复,竟隐隐有风声鼓动,像是有什么被引来一般。远道手中符纸上的字好似活了起来,被风一吹,在纸面上蠢蠢欲动。
慢慢地,鸣雨终于听见了模糊的几个词——
“元神开道,引渡亡灵!”
纸上的墨迹忽然向空中散开,仿佛滴入水中的墨汁一样,化作一层薄薄的黑雾,将鸣雨整个身体罩住。远道左手拈出另一张符纸紧贴在字迹散去的白纸上,雾气开始绕着鸣雨流动起来,好像包裹着蚕的茧丝。
鸣雨一时只觉得有些窒息,心中恐惧,却不敢睁开眼睛,仍是默想着那人的形貌。桥叔年轻时的样子,咬着笔头苦思冥想的样子,神采飞扬的样子,焦急难过的样子……她都见过啊,那么多的回忆,足以让她想上好久好久。
直到最后,他离开的样子。只有一个人,背着他们两人的书箱,天色灰蒙蒙地好像下过雨似的,他没有带着她……快追上去,跟他一起走!
快追上去!
她忽然感到眼前一亮,景色大变,天光明朗,热浪袭人。桥叔和她各顶着一片蕉叶,背着简单的行囊,桥叔擦了擦额上的汗,转头对她说:“天气太热了,再走几里,我们就停下来休息。”
终于见到他了。
房中没有点灯,桥叔独自坐在黑沉沉的夜色中。
难道那是幻觉吗?红木牙板出现了,又不翼而飞。他找遍了整个房间和邻近的走廊,却全无踪影。寺中安静好像所有人都睡着了似的,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小物件去了哪里。上天把鸣雨带走之后,连一份念想也不留给他。
他感觉有些烦躁,夜晚的来临丝毫没有减轻白日里的暑气,只让他坐立不安。
这是天意吧?注定所有希望都来的太晚,所有机会都擦肩而过。
是因为她本不属于自己,所以一走便走个干净?
总是自己太过奢求了吧,天地间本就是一人独行的,有人作伴不过是短暂的互相慰藉。他本非鸣雨的生身父母,与这个小丫头的相遇只是偶然,情分本该淡薄,现在又是在执着什么呢?无论戏里戏外,不总是聚少离多吗。
桥叔站起身来,抖开脑海里纠缠不清的思绪,背上早已打包好的行囊跨出门去。既然是埋葬的地方,就无须多留了。
远道深深吸了几口气,坐倒在地上,指尖犹自发烫,手中那两张写满字的符纸已是一片空白,字迹连同鸣雨的魂魄一齐被吸进了红木牙板中,一滴不剩。
不知何时门窗的封印解开了,一阵风雨之气倒灌进来,一时间书页翻动,桌椅都不安分起来。他吹熄了仍点着的油灯,防止被风打翻引起火灾。
这下果真是要下大雨了。
刚才施法弄出了不小的动静,这场雨正好可以掩一掩这纷乱的灵气。正想着,一声惊雷炸开,震得人耳膜发疼,仿佛就在一瞬间,水气将天地间连成川流,雨帘密织得化也化不开。
天地间好似又只余他一人。
远道听着雨点打在屋顶上的声音,敲得有如鼓点,只道青箬这回还真是未卜先知,不想一抬头,便看见那淡绿色的身影立在门边,一身干净舒爽,全不被风雨所扰的样子,她说:
“桥叔不久前刚走,不过应该走不远。”
什么?这个时候走了?远道立刻站起身来,抓过红木牙板就往外走。却听青箬道:
“我带伞来了,一起去吧。”
远道摸向她所指之处,果然有一柄伞。刚才一着急便忘了,自己离开青箬几乎哪里也去不了,别说在这暴雨之夜去追人了。
两人顶着伞,沿着下山的路奔去。虽则心急,却也走不快,山路尽管熟悉,可是雨湿路滑,他又双目失明,勉强也只能像正常人那样步行。
很快一夜便过去,可仍然不见桥叔的踪影。远道问过山下的人们,只说是出村去了。
就要放弃吗?鸣雨不会愿意的。远道心中虽犹豫,又筋疲力尽,脚下却是一刻不停。通往村外的路只有一条,只要桥叔没有走得太快,就一定能追上。
天色应该亮了,雨也停了,他感到些许阳光的暖意透过厚厚的云层打在身上,蒸得半湿的衣衫黏糊糊的。身旁的青箬仍是一脸淡然,好像日色风雨皆与她无关。远道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也许在某方面,青箬也算是个瞎子呢。
就这样并肩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隐隐传来些许喧闹的人声,大概是驿站或是沿路的客栈茶馆。远道心想正好可以打听一下桥叔的下落,却听一直静默着的青箬忽然道:
“他在那里!”
远道本能地竖起耳朵,想捕捉熟悉的声音。
只听那说书先生用筷子敲着木头桌子,续着一出夜雨桥头的故事,正是那个鸣雨从来没耐心听完的故事:
“……他只盼苦心守得云开见月明,谁料得天公一手打碎痴人梦,教有情人不得相守,少年郎枉自白头……”
远道莫名感觉怀中的红木牙板好似微微一动,听书的人们追问道:“书生最后是怎样啊?”
说书人轻咳一声,打着拍子以诗作结:
“少年不觉蜀道难,金风逐马向榆关。
良宵一曲清平乐,醉月西楼倚栏杆。
杯中酒,掌中剑,胸中河山。”
他顿了一顿,语调转为悲戚,远道听得有些感慨,不由得走上前几步辨个仔细:
“黄榜佳期一枕梦,夜雨摇船是谁家?
光阴总把伊人误,惟留只影换韶华。
花在镜,月在水,人在天涯。”
故事讲完,听众们唏嘘嗟叹,各自散去。
怀中的红木牙板像有了共鸣似的,热得发烫。
远道心知,那是有灵性的东西,只怀着一份念想,便会自然生出血肉,宛如人的心脏一般,悲鸣不已,跳动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