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碧桃初绽(三) ...
-
翌日清晨,曙光未晞,淡淡的晨雾笼着整个安静的坎离庄。
飞白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从床铺上爬起身来。望望窗外还未明的天色,撅撅嘴巴,穿衣出门。
飞白同坎离庄其他的孩子们一起,居住在凌风院旁边的“凤栖园”。凤栖园名字叫得好听,实则是一众设施简陋的木屋。每个孩子都单独住在一丈见方的小屋里,屋中木床吱嘎,木梁摇摇欲坠,美其名曰“陋室磨志”。除此之外,衣着和吃食均由针线房和大厨房统一供应,充其量也是冻不伤、饿不着而已。而如飞白这般的小馋猫,自是天天跑去冬霭阁讨点心,顺便也弄来些分给其他孩子们尝尝鲜。
依照欧阳鉴规定,鸡鸣之前,所有人必须集于凌风院,若是晚了半分,便要遭罚。轻则打手心,重则要被拖去黑池轩关进小黑屋。半年前,飞白就曾因为晚到了一刻钟,屁股惨遭鞭笞之苦,在床上趴了三天才能下地。
飞白紧赶慢赶走到凌风院,只见二十多个孩子已经在桃林之旁站好,一众青绿色衣衫衬着漫天的桃花,颇为朝气鲜明。这些孩子之中,最大的已有十四五岁,最小的不过才七八岁。他们大多尚为垂髫小童之时便被送上庄来,随后便依照坎离庄的规矩,自行起立,每日勤练。年纪大些,并颇受欧阳鉴赏识的几个孩子偶尔会被派下山,做些送信或采办之类的的俗务。铁虎与潼青便常在此列。
“飞白姐姐!”一个欢快的童声喊道。一个留着伢子头的小男孩蹬蹬地跑到飞白跟前,小小的手指拉住了飞白的左手。
飞白亲昵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小铜头年方八岁,上山学艺没有多久,肚子里还没什么弯弯绕绕,看到飞白就像看到了冬霭阁的糕饼,比旁人亲切上许多。
“飞白姐。”其雨满面笑容,轻盈的走过来,牵住了飞白的另一只手。
飞白一笑,正要说话。
“嗬,瞧这是谁来了,我说怎么来这么迟,原来是屁股碎成几瓣又长回去了,又能挨打了?”突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人群中传了过来。一个十四五岁的瘦高男孩挤开众人,一脸怪笑地向飞白这边走来。
用脚趾想想也知道这会是谁。飞白没有回头,只抿起嘴不言语。
紧接着,一名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的少年也从人群中走出,向先前那男孩喝道:“潼青,不要再胡闹,师父就要到了!”
潼青却不回头,依旧一步步走近,一边向飞白直接高声问道:“喂,你从冬霭阁要来的糕点,为什么没有我的份?”
飞白闻言,转头斜眼看了他一眼,回嘴道:“凭什么要有你的份?你什么时候变得老实,不再欺负别人了,那时我倒还可以考虑考虑分你些吃剩的糕饼渣!”
小铜头童真无忌,闻言哈哈大笑,其雨却担忧地握紧了飞白的手。潼青停下脚步,双眼慢慢眯了起来。
潼青生着一双狭长的狐狸眼,一旦眯起,就肯定是起了什么坏心思。飞白皱皱眉头,不想再理他,转过身去。
潼青哼了一声:“如果你再这样故意薄待我,我就去告诉师父你又与秦老太她们偷偷摸摸地鬼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飞白依旧不搭理,背对着他同其雨与小铜头说笑。
潼青却不肯善罢甘休,快步走到飞白身后,一把手伸过来扳住了飞白的肩头:“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
他故意手劲极大,飞白“嘶”了一声,只觉肩胛骨几近碎裂,痛得险些叫出声来。
潼青得意地看着飞白僵住的身体:“要是识时务,你就老实一点,以后……”
不待他说完,飞白突然反手一扯,潼青躲闪不及,被飞白扯住手臂,随即一个过肩摔,潼青狠狠地跌在地上,样子狼狈之极。
众孩童齐声惊呼,看着潼青似个八爪鱼一般在地上扭动挣扎。
飞白哈哈大笑:“我还当你多厉害呢,其实也不过是只毛手毛脚的猴子罢了!”
潼青何时被如此当众羞辱过,听得有人哄笑,顿时恼羞成怒,右手一伸钳住飞白的小腿,一拉之间,飞白站立不稳,险些跌在地上。潼青顺势一跃而起,仗着身量高,一伸手拽住了飞白的头发。
飞白疼得叫了一声,随即也不甘示弱,猛地挣了开来,反手噼里啪啦打了潼青几个巴掌。
几下掌法利落,迅捷无比,看得其他孩子又是惊讶又是钦佩。小铜头更是拍手大笑:“好!飞白姐姐好厉害!”
潼青脸涨得通红,拳头握得紧紧的。突然之间,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危险的神色,倏地弹起身来,跃起一丈多高,手攀树枝,几下弹跳,落在身后的一株高大的桃树枝头。
“喂!死缠烂打算什么本事,你敢不敢上来好好打上一回?”潼青居高临下,高声喊道。
“怎么不敢!”飞白终是少年好玩心性,正值兴起,也翻身跳上了桃树,落在潼青面前的一段桃枝之上。
“吱嘎——”在飞白踏上去的瞬间,那树枝却突然断裂,飞白反应不及,“啊”的一声跌了下去,衣衫被树枝的断面勾破了好几个口子,随后重重地落在地上。
潼青哈哈大笑:“怎样?遭报应了吧!哈哈!”
原来潼青算好了飞白上树的路径,仗着身法轻灵,上树之时已悄悄将树枝掰断,飞白不知有诈,这一下从将近一丈高的树枝上跌落,自是摔得疼痛无比。
飞白一怔,立即意识到自己中了计,怒喝一声:“你太卑鄙!”竟是不顾身上疼痛,一个飞跃踩上树干,扭身上前与潼青打成一处。潼青没想到她来得如此迅速,堪堪退后几步,桃树枝顿时被二人踩断了好几根,噼里啪啦地落下树来。
“飞白姐!”其雨担心上前,却被铁虎一手拦下:“你小心,让我来!”
其雨脸一红,只听铁虎喝道:“潼青住手!”纵身跃上大树,出手想要制止。
潼青年龄大,武功高,又占了高处优势,铁虎本以为将他拉开战场便可了结,岂知飞白此时也被激起了性子,狂性一开,踏云功施展出来,身法轻灵迅捷,出手准确狠辣,不仅潼青难以占得上风,便是铁虎也竟然难以止住。
铁虎皱眉,只得也使出全身功夫企图拉架,一时间三人混混沌沌打成一团,只见铁虎威猛大气,潼青阴狠灵活,飞白轻捷如风,三名孩童一如猛虎,一如灵蛇,一如飞鸟,交相混战,三枚小小的青影在偌大的桃花林之中围绕翻滚,惊起无数拥鸟乱蝶,精彩程度竟是丝毫不亚于那些侠客之间的比武。众孩童只觉得目眩神驰,咋舌不已,只看着他们身下的桃花叶在空中纷飞飘扬。
“好!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堪堪打了将近一刻钟,突然之间,一声喝彩从他们身后响起。
孩子们闻声移开目光,随即四散开来。半空中铁虎瞥见来人影子,心中一惊,见拉扯不开这两人,只得也抽身跳下,转而退开。只余下飞白和潼青依旧扭打在一起,怒目而视,谁也不肯先放手。
两名高大的身影从树后缓步走出,先前一人满面笑容,拍掌喝彩,后面一人面容清俊,脸色阴沉,却正是乔行止与欧阳鉴。
“拜见师父!”众孩童齐刷刷地拜倒在地。有些便认出乔行止便是数年前送他们上山学艺的那人。
“果真是名师出高徒,诸位弟子小小年纪便已有此本领,欧阳老弟,可喜可贺啊!”乔行止望着桃树枝头疯狂扭打的飞白与潼青,抚掌而笑。
“一帮不肖之徒,野性难驯,毫无管教,让乔兄见笑了。”欧阳鉴面无表情地说。
话音刚落,他袍袖一挥,顿时一阵劲风向半空中的飞白和潼青射去,似风刀雪剑击开桃花万朵,如同漫天花雨般散落。两人立时便被这股劲风分开,应声落地,衣上头上都是花瓣,摔在两旁,气喘吁吁。
众孩童见师父如此轻描淡写地便制止了这一场混战,登时噤若寒蝉,眼中满是敬畏。
欧阳鉴缓步走到仍趴在地上喘气的飞白和潼青面前。
“弟子见过师父!”潼青不及起身,便跪倒在地。
飞白慢了半拍,也跪起身来,对欧阳鉴行了大礼。
“你们可知错?”欧阳鉴慢条斯理地说道。
铁虎率先抢到欧阳鉴面前,跪下拜道:“师父,此事是弟子监督不力,没能及时制止,恳请师父责罚!”
“胡扯。我都看到了,不关你事。”欧阳鉴冷冷说道:“竟敢无端揽罪,拖去打二十板子。”
铁虎一愣,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潼青连忙手忙脚乱地指着飞白:“师……师父明鉴,都是飞白她先挑起的事端,弟子……弟子也是受害之人!”便是多舌好事如潼青,也不敢在师父面前有所多言,只是极力向欧阳鉴展示着脸上几个红红的手掌印。
欧阳鉴目光一转,看向飞白,音调冷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飞白极轻地哼了一声,摸了摸摔伤的足踝,低声嘟囔道:“有什么好说的?反正不管我怎么说,你横竖都偏心他,只会罚我!”
此言一出,众孩童倒抽一口冷气。
欧阳鉴不言,只是眯起眼睛,目如寒光,直刺入心。
一片人被威慑得鸦雀无声。飞白的小手紧紧地抓住地面,一时间空气紧张得便好似冻结了一般。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乔行止突然哈哈一笑,声音洪亮,打破沉寂,迤迤然走上前来:“欧阳老弟,何必与这些小小孩儿较真?今日我初到坎离庄,便得好一番大饱眼福,见他们少年有成,喜欢得很,实在不忍心见他们受刑捱苦。不如……今日老弟就卖老兄我个人情,免了他们的罪罚,可好?”
铁虎与潼青闻言,均抬起头来,一脸感激地望着乔行止。
飞白微微一惊,抬起头看了乔行止一眼。
乔行止也正看着她,满面笑容,眼中充满了欣赏与喜悦。
飞白皱了皱眉头,又低下头去。
她有些不喜欢这个陌生人的眼神。他眼中的欣喜,那是在花鸟市场见到一只巧舌鹦鹉时的欣喜。这一刻,飞白仿佛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插上草标的货物,此时正得了一个土豪乡绅的欢心。
乔行止这一番话看似平常,却处处透着收买人心的手段。欧阳鉴瞥了一眼徒儿们的脸色,冷笑一声:“乔兄好容易自远方而来,自不必为刁徒伤了一番好心情。今日之事,就暂且作罢吧!”
铁虎和潼青掩不住面上喜色:“多谢师父!多谢前辈!”
乔行止仰天大笑:“好,好!欧阳老弟,若是主子见到这些孩童如此学有所成,也当是欣慰之极。不如……此番携徒回京,你便与我一道启程吧!”
欧阳鉴微微一顿,眉尖轻挑,却并不答话。
乔行止已转向底下的孩童:“怎样,此次若是跟着师父上京去觐见主子,你们可愿意?”
乔行止笑容满脸,满心等待着孩童们欢呼雀跃的回答。
可是他什么也没等到。
“主子?”铁虎奇道。
一众孩童同时面露疑惑。
主子是什么?能吃么?
乔行止一愕:“你们从未曾听说过主子?”眼神瞬间锋利如刀,迅速地剜了一眼欧阳鉴。
欧阳鉴依旧面无表情,恍若未闻,好似这事与他无关。
乔行止不由得惊怒交加。他们费尽心思,为主子培养的本应一心向忠的仆童,至今竟全然不知主子为何人?!
当年他亲自送人上山,孩童们也尚还年幼不知事,关于主子的事本应是他们懂事之后,由身为授业师父的欧阳鉴告知。然而时至今日,竟出现了这般荒唐境况!这欧阳鉴究竟在卖些什么药?!
然而毕竟是混了半辈子江湖和朝堂的老人,乔行止暗暗咬牙,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迅速回头,正色向众童说道:“既然你们不知主子为何人,便让我告诉你们。你们的主子,便是当今皇上之兄,正得圣心眷顾的贤王爷!”
别的孩童尚还平静,铁虎一声低呼:“贤王爷!”
乔行止心下恚怒稍平了些,朝他略点了点头:“这位小哥倒是知事。”
“晚辈下山走动之时,曾听过贤王爷的威名。”铁虎道:“听闻贤王爷能治善武,是当今皇上的左膀右臂。十年前甲子之变,川西王密谋造反,贤王爷舍身立功,皇上大加褒奖,从此圣眷恩宠,文武百官无一能及……”
乔行止傲然抬头:“没错!贤王爷英明善治,又对皇上一片忠心耿耿,能有如今的地位,可谓实至名归!能成为他老人家的部属,荣华富贵不说,说不定有朝一日还可青史留名,光宗耀祖,大好前程,绝对是难以估量!想当年……”
乔行止喋喋讲来,开始向众孩童细细描述贤王的丰功伟绩,讲述他如何忠君为民,厚待下属,跟随他的人又是如何誓死效忠,如今均得了享不完的富贵荣华。
坎离庄的孩子大都是孤儿,对光耀门楣之事无甚兴趣。虽然他们极少下山,但偶尔听得铁虎等人转述山下见闻,那些有钱有势之人的派头与富贵,却也是让他们向往艳羡而平日不敢妄想企及的。乔行止气度非凡,衣冠华贵,谈吐之间神采飞扬,在他的巧言诱惑之下,众孩童的脸上渐渐露出神往之色,待到后来,听到乔行止说起此番将会选数人上京成为贤王亲随,已均是面露期待与跃跃欲试。
“不仅如此,你们还有可能成为三位少主小王爷的随从伴读!三名少主不但身份尊贵,文才武略更是超凡脱群。你们与少主年纪相仿,长久下去,必能成为其心腹之人,待到三位少主继承主子家业,分封郡王,荣华富贵还不是唾手可得?”说着,乔行止有意无意地瞟了某个人一眼。
铁虎迟疑道:“我等年少历浅,本领低微,如何能担当贤王爷与小王爷亲随之重任?这未免也太轻易了些。”
乔行止目光一闪,笑道:“轻易?呵呵,我当年从千万儿童中将你们挑选出来,当是几十年一遇的绝佳根骨,可不是指望着你们长成泛泛平庸之辈的!”他眼中精光四射,扫过一众孩童。
潼青听得连忙接口:“自然不是,自然不是!我等多年跟随师父勤练武功,绝不会让前辈失望!”
众孩童渐渐群情激奋起来。
周围一片嘈杂中,只有飞白在旁一言不发。她琢磨着乔行止方才的话,心下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贤王,如此一名身份地位都已达到极致皇室贵人,却在深山老林里秘密设了庄子,专门挑选根骨奇佳的儿童培育学武,这又是何意?
只是为了给自己和儿子们挑选随从?那么从小在身边培养起来的人,岂不是更加忠心耿耿?何必费了这么大的工夫,专门跑来深山老林辟个教育专场呢?
想着想着,她不由得移开目光,向旁边看去。
欧阳鉴正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看着乔行止舌灿莲花,众孩童跃跃欲试,只微微冷笑,目光慢慢扫过聚精会神听讲的人群,忽然对上了一双晶莹黑亮的眼睛。
欧阳鉴双眼微微一眯,看得那双眼睛如受惊的小鹿般惊惶。飞白连忙低下头去,掩去了一脸的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