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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今辞君别去(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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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乱过后,京城重又恢复了平静。时已至盛春时节,皇宫的后园梨云如雪。
飞白自那后园门口走过,被吸引了目光,不觉走进园中,怔然远望。
犹记得上一次看花,尚是初杏时节,现如今连这梨花都开得如此繁盛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清朗的声音传来,宁明尘缓步走近,停在她的身侧。
飞白回神,笑道:“我正要去找你,路上走到了这儿。这园子里花木灵秀,构筑巧思,我本以为皇宫应是肃穆沉闷之地,没想到这里的花却是开得这样好看,一时看得呆了。”
说话间,一阵微风轻起,忽有千片梨花飘落,花离枝头,落地成冢,仿佛浓云堆雪,如梦芳华。
“你找我何事?”宁明尘问道。
“我来向你道别。”飞白说道。
宁明尘一僵,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你要走?为什么?”
“留在这儿,我总说要帮你,可是看起来也帮不上什么忙……”飞白无奈摇头,“不过,京城之危已除,我想,是时候去寻师父了。”
纷飞的梨花自那青木之上飘落,落在飞白的发间衣上。
宁明尘目光微澜,流动着不可言说的情绪。
“为何突然这样着急?”
飞白垂目道:“那日师父不辞而别,我不知他究竟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身上的毒到底怎样了。我本来是想,等我恢复武功就去找他,可是事到如今他仍杳无音讯,我越来越担心,只怕等不得了……”
“若是为此,那么你不必担忧。”宁明尘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欧阳先生不愿出现,自有他的理由。如今时局动荡,此刻出城太过危险。你武功既然尚未恢复,还是在此地静候为上。”
“可是,若是误了解毒之期……”飞白抬起眼睛。
“欧阳先生身上的毒虽然严重,但未到紧要关头。你无须担心。”宁明尘依旧不动声色。
飞白闻言,忽然一凛。
这一句话,宁明尘之前便已经说过,彼时飞白并未在意,但这一次……
“不对。”飞白眉头微皱,“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难不成……你知道师父的去向?”
宁明尘微微一顿。
“欧阳先生的行踪,我怎会知道……不过是推测而已。”
不过是推测而已?
飞白心中莫名升起一番怀疑。
欧阳鉴离开前那些反常的动作和言语,还有自己提出要去见宁明尘时他强烈的制止,倘若这些都与宁明尘有关,那么眼前这看似目光纯澈的少年,究竟还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
飞白不敢再多想,甚至没有再追问。她望着宁明尘,退后两步,言语间不觉多了几分疏离:“皇上既然不知家师去向,那我只有自己去找了。我现在就要动身,告辞。”
说着,飞白转身便欲离去。
“等等!”宁明尘突然说道。
飞白脚下一顿,却没有停住,继续前行,很快便走到了园门附近。
宁明尘脸色一变,喝道:“拦下她!”
后园数名看守侍卫立刻上前,挡住了飞白的去路。
飞白猛地回过身来,望着一步步向她走来的宁明尘。
他目光清冷,金色蟒袍犹如太阳般刺目,同身后那雪白梨花形成极为鲜明的映衬。
飞白声音微颤:“你为何拦我?”
“那你呢?你为什么总是想离开?”宁明尘停下脚步,轻声说道,“你明明知晓我的心意,若你肯留下来,以我之能,会给你想得到的一切……呵,当然,除了那个人。”
“宁明尘,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飞白颤声问道,“你说能为师父解毒,究竟是不是骗我的?”
宁明尘不答。
仿佛最后的希望被无情浇灭,飞白只觉心下一片冰凉。
“……好,既然如此,我再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不论如何,今天我都要走!从今日起,你我再无瓜葛,也不必再见了……”
她的话语仿佛刀剑,在他的心上划出深深的伤口。
“你为了欧阳鉴,可以对我这般决绝?”宁明尘轻声道,目光仿佛琉璃尽碎。
飞白闭上眼摇了摇头,回转身去,想要走出园门,却再一次被几名守卫拦住。
宁明尘在她背后冷冷道:“你如今武功全失,没有我的准许,如何能走出皇宫?”
飞白霍地转过身来:“你关得住我一时,关不住我一世。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一朝恢复武功,谁也休想阻我!”
“恢复武功?”宁明尘忽然哂笑,“断筋散毒性之顽固,不亚于阴阳赤鸩。虽然欧阳鉴费尽心力替你疗伤解毒,但终不过是白费力气!”
“什么?”飞白愕然。
宁明尘一顿,眉头紧皱,闭上眼睛。自己这是为何,情急失控之下怎么会说这些?
飞白呆立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什么断筋散,难道我武功全失,与你有关?”飞白退后两步,不敢相信地说道。
她的眸中满是惊诧之色。宁明尘沉默不言。
飞白不由得回忆起之前的事,只觉身上冷汗涔涔。
“断筋散,断筋散……”她喃喃说道,“自去年王府一战以来,我便久伤不愈,难道在那时,就是你给我下了毒?所以师父才会不顾伤及自身元气,定要来元国府为我疗伤?难道他身上的阴阳赤鸩忽然变得混乱,也是你害的?”
“不,你错了。”宁明尘摇头,“我没有去害欧阳鉴,相反,我还试图为他解过毒。去年十月间,我曾以苦寒香为引,催动他体内寒毒,自那次之后,阴阳赤鸩之阴毒虽然会成倍加重,而阳毒却被苦寒香的毒性消弭。阴阳赤鸩平衡一失,毒性则会大大减弱。而他内力足够深厚,只须耐得住加倍的寒气,闭关养元半年,亦可将阴毒慢慢去除。”
“你作此举,有何深意?”飞白忽然问道。
宁明尘目光一动望向她:“为何要这样问?”
“若无深意……那便不是你了。”飞白盯着他道。
“呵……”宁明尘忽然哂笑。
她目如明镜,将他看得如此通透,既然如此,自己还何须遮掩?
“不错。我作此举,的确有所意指。”宁明尘直言道,“只因之后不久,我便会被派去边疆,不知何时方能归京。而我用此办法将欧阳鉴拖住,让他闭关驱毒,不要再来接近你。”
“可是师父他,还是来了……” 飞白喃喃,忽然问道,“对他而言,闭关疗毒期间,若是元气耗损太过,会有何后果?”
“无药可救。”
“所以他为我解毒,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飞白颤声道。
宁明尘闭上眼睛。
“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武功全失,师父他命不久矣,这一切对你有什么好处?”飞白浑身冰凉。
宁明尘慢慢睁开眼睛,眼眸之中流彩变幻,折射出春阳忧伤的光影:“十几年来,我一生筹划,日夜不安,为的是报我儿时丧母之仇,以及争回我曾失去的一切。而你的出现,才让我知道……除了这些之外,我还有更想要得到的东西。”
飞白失神地望着他。
“在江南初见你之时,正是我处境最艰难的时候。你或许并不知晓,同你一起并肩作战、泛舟交谈的日子,曾是我许多年来都不敢奢望的美好时光。”宁明尘声音飘渺,仿佛从天边而来,“可后来你竟在淮阴失踪,我疯狂寻找,却是一无所获。再后来,阴差阳错,我在京城又一次见到你,才知道你竟是欧阳鉴的徒儿。他不肯将你交付与我,我只好另寻方法。可是……你身负武功,如同山中灵雀,如果我不折断你的双翼,如何能将你留在我的身边?……”
飞白目光渺然,沉默无话。
“宁明尘,你可知,你实在是不可理喻?”良久,她方才开口。
“呵,我知道。” 宁明尘轻声一笑,“你现已知晓,这一切都是我所为。怎样,你……可恨我?”
飞白望着他。风骤起,宁明尘身后的梨花忽然如同雪花般飞落,卷起回忆的影子,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恨不恨你,又有何意义?”飞白喃喃说道,“你也曾帮我、救我,只是……我从来都看不懂你,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如此。你聪明绝世,会是英明的一国之君,但今后却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她的话像是对他的判决,再一次在将他心上的伤口划得鲜血淋漓。
宁明尘沉默地望着她。
“今天无论如何,我都会走。”飞白抬起头来,目光坚决,“宁明尘,我们……恩断义绝,后会无期!”
她毅然转身,风吹起她衣袂飞扬,长发飘舞,却是难以名状的决绝。
宁明尘望着她的身影越走越远,忽然低吼道:“把她带回来!”
众侍卫立即领命上前。
“宁明尘!你这是要做什么?”飞白惊怒交集。
一番剧烈的挣扎和吵闹,惊起枝间檐上云雀无数。风狂花落,直至数刻之后,方才重新归于平静。
“把她关进去。”宁明尘轻声吩咐。
后宫的一角庭院深深。梧桐的青枝勾住了院墙,像是一方竹笼,禁住了折断了双翼的鸟儿。
宁明尘远远地望着那紧闭的大门,久久不语。
自己一定是疯了。可若不这样做……他定然会更加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