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头上有一朵矢车菊》河青九余

16、十六

　　之后的吉尔伯特渡过了令人心焦的几天。在其间他也递交了离职书。校长对他的离去没有任何惊讶——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子在这个时候去当兵，真是太正常了。只有当天晚上和几个相熟的同事一起去啤酒馆喝了半宿。在这个当口，人事纷乱，大家都要各奔东西，然而个个却都没有伤感，反而有着一种不正常的兴奋。
　　第二天他遇上了梅勒一家爆发的家庭战争。路德维希梅勒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而这个孩子现在却要上战场了。房东夫人抱住儿子哭喊着，几乎砸碎了他们屋里一切可以砸的东西，连不常露面的梅勒先生也匆匆从外地回来。然而这一切都改变不了年轻人的心意。几个人的吵嚷声大得整栋楼都听得见——虽然公寓楼里剩下的人本来也不多了。吉尔伯特躲在楼梯口，清清楚楚看见了一切。
　　而他的弟弟路德维希贝什米特也很久没有出现了。他去学校找过一次。学校里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再也没有人能安心下来读书了，青年们挤成一团，没完没了的游行。吉尔伯特在这一片混乱中也并没有找到自己的弟弟。这让他寝食难安。罗德里赫和他一起寻找，他的人脉要比他广些。然而每天带回来也净都是些没用的消息。
　　时间慢慢推移到了7月中旬。而吉尔伯特却并没有收到入伍的通知。路德维希梅勒前几天就已经逃出家去，现在估计已经在军队里了。整个城市已经投入了一种过度兴奋的状态，到处是战争动员和宣传标语，几个月前还遥不可及，而且没有人相信的战争就这样大踏步地逼近每一个人的生活。征兵的地点总是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一些人因为身体不合格而不能参军，却不肯离去，总是在附近徘徊，鼓舞着士兵们，给城市增添了另一种疯狂的色彩。
　　吉尔伯特在几处征兵的地点询问了自己的申请，却都没有结果。他当然已经体检完毕，而且完全合格。人们都在忙着，并没有人有功夫多看他一眼。他心中的焦躁已经不能容忍。就在他差点动手打了征兵处的登记人员时，一个人忽然揽住了他的肩膀，“吉尔伯特，是你呢！好久不见了，我们真应该去喝一杯。”
　　高大的身材，逆着光的浅色头发有着冰冷的质感，眯起来的眼睛看起来倒是十分友好——伊万布拉金斯基。
　　吉尔伯特睁大了眼，“是你！你，你怎么还在德国！”
　　“我在这里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呢？还是吉尔你认为我应该回国，然后参军，过来和你们德国人打仗？唉，这样愚蠢的事情我可不想做呢。”
　　吉尔伯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人却已经被俄国人拽着走了，“上次和你一起喝酒是什么时候了？真是想念呢，和一个小小的登记员生气干嘛呢，吉尔想做什么，我来帮忙，怎么都有办法的嘛。”
　　“你放开本大爷！”他们走出了一段路，吉尔伯特终于挣开了俄国人的手，“你不过是一个外国人！你能有什么办法……”他眼神忽然怀疑起来，盯住了伊万，“你可别想再搅什么浑水……本大爷的事情不要你再来管！”
　　伊万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您的决心可真坚定呢。我可是一心一意想和你做朋友，你却总是我不信任我。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的语气很无奈，“罗德知道了也会很失望的吧。其实我劝您还是别冲动，以后我们要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吉尔伯特叫了出来，“小少爷为什么要失望！本大爷为什么还要和你相处……你给本大爷说明白！”他急迫地想要上前揪住伊万，然而附近忽然涌过来的一股游行人流把他们冲开了。当吉尔伯特咒骂着从人流中挣出来的时候，俄国人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

　　之后的一天也许是吉尔伯特这一生中最难过的一天。以至于他这一生都不愿意回想起来这一天发生过的事情。
　　现在他天天买报纸——急切地看着上面一日一变的纷纷乱乱的消息，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猜测。然而这一天他却看见了：最近一批应征入伍的新兵已经出发到东部边境军事基地进行训练，马上就要投入战斗了。
　　然而他自己还好好的坐在这里！
　　他站起来，又坐下，忍不住把手里的报纸揉成一团。他脑中一直在轰响着一个名字：罗德里赫！他在屋里憋了一整天，没有出门，没有吃饭。他窝在床上，窗户关得严严的。他能看见人流和小股军队从街上穿流而过，但他们的声音却被他隔断在了另一个世界。
　　直到下午，罗德里赫下班归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将吉尔伯特一惊而起。他看着罗德里赫神色如常地走进来，忍不住喘了两口气，一把把团成一团的报纸扔在了他的身上，“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本大爷！”
　　罗德里赫慢吞吞地打开报纸，口中说着，“您为什么要问我？您怎么知道我和这些事情就有关系？”
　　“本大爷昨天碰到了布拉金斯基。”他看见罗德里赫的脸色变了一变，“你放心，他什么都没说，或者说，他什么都说的模模糊糊。但是这件事，你们一定参与了。本大爷不可能猜错。”他凑上前来，扳过罗德里赫的脸，“本大爷认识了你，和那个混蛋，两年。本大爷并不是傻子。”
　　“我敬佩您敏锐的直觉。”两人对视了一会，罗德里赫终于闭上了眼，“是我。我拜托伊万，做了一些事情。所以……您现在能够好好的待在这里，不用上战场了。”
　　吉尔伯特觉得头颈中像绕了一条蛇一样冰冷，而且越勒越紧，让他呼吸困难，然而偏偏嗓子里却犹如放入了炭火，他似乎怀着最为恐惧的一件事走到了悬崖边上，“那……阿西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了，这短短几个词几乎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勇气。
　　“您的弟弟路德维希当然也递交了入伍申请——这您应该早就猜到了。所以您才会想要参军不是吗？您想代替您弟弟去打仗，让他留下来，照顾您父亲，得到平安。”罗德里赫始终闭着眼睛，嘴边却微笑起来，“您的心思，我再清楚不过了。”
　　“阿西到底怎么了！他去了哪里！”吉尔伯特觉得眼前已经看不清其他的东西，只有自己弟弟的脸和罗德里赫的带着笑容的脸不停地在晃。他几乎站立不稳，他一把揪住罗德里赫的衣领，对方单薄的身体几乎就被他这样拎了起来，“你他妈快说啊！说啊！”
　　“他现在已经在军事基地了——靠近俄国。”罗德里赫的表情没有变化，就连语声都是一贯的柔和和波澜不惊，“我让伊万暗中拦下了您的入伍申请，而把您弟弟的送了上去。这样，事情就能按照您弟弟之前的设想了：他参军，您留下来照顾父亲，好好活下去，直到战争结束——我在很早之前就答应了帮他这个忙。”
　　吉尔伯特眼前一片漆黑。一瞬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行动。让他缓过神来的是一片物品落地砸碎的脆响，和他左手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看见罗德里赫被他掼得撞在了桌子上，眼镜也掉了，脸上一个清晰的掌痕；而桌子上的杯盘则被撞得掉落下去，碎了一地。
　　他站在当地，大口喘着气，脑中一片空白。他已经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有打了罗德里赫一掌的左手在不断的颤抖。他听见自己机械般地开口，“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阿西会死！你知不知道！他是我唯一的弟弟！”
　　“我当然知道。可您说过，您圣诞节就回来了。路德维希也一样会回来的。”
　　“你现在难道又开始相信这些蠢话了！”
　　“原来您也是不信的……我还以为您真的相信呢。”罗德里赫伏在桌子上，一贯整齐的黑发也乱了。他竟然低低笑出了声，“我就知道……一切都和我想的一样……贝什米特先生，我不惊讶，更不后悔。我知道您会恨我，但是这没关系。只要您能活下去，我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他扶着桌子，慢慢地直起身来，“我的祖父死在了1866年的战争当中。所以我发誓要远离战争。可是现在我明白我们都是躲不过的。我能为您做的只有这些了。我知道自己对不起您，我做了自私的、违背了您道德的事情。我从来就没打算得到您的谅解。”
　　一种新的恐惧浮上了吉尔伯特的心头。他瞪着眼前的人，觉得他变成了他从未想象过的可怕模样。他想伸手去触碰他，却不知道自己会拥抱住他，还是会继续将暴力付诸于他身上。他看着罗德里赫终于站直了，可能因为没有了眼镜，他眼神散乱，面色惨白，只有被打过的地方红得吓人，仿佛在控诉着；而表情却是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快感。
　　他的右手一直藏在身后，此时却缓缓抬起，脸上现了一个微笑，“您放心。路德维希可能会死在战场上，而我，也早就打算为此付出代价了——不管他是死还是活，我都不会逃避。”
　　吉尔伯特似乎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克拉”的声音。他的直觉让他的行动比思考更提前。他忽然扑过去，将罗德里赫扑倒在地上，两个人的身体狠狠撞在地板上，一阵生疼。而同时“轰”地一声枪响，天花板上已经多了一个冒着烟的弹孔。
　　这声巨响似乎彻底激活了吉尔伯特的神经，他慌张得抬起身，发现罗德里赫的右手被压在地上，距离不远的地上扔着一把左轮手枪，显然是后坐力和被扑倒的力量是使它脱了手。吉尔伯特飞快地拾起它，挣扎着站起来，跑到窗前拉开窗子，狠狠将手枪扔了出去。街上的喧闹一下子灌了进来，而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喘息声，显得格外的荒谬和诡异。
　　“你……你走吧。”吉尔伯特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大脑里好像充满了搅在一起的生锈的链条，“你走。本大爷不想……你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埃德尔斯坦医生。”他说出最后一个称呼，竟然有了点痛苦的笑意。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心中吼着，慢慢向前挪动脚步。而罗德里赫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任何反应。睁着的眼睛里一片涣散，要不是看见他胸口的起伏，他几乎要以为那枚子弹已经射入了他的头颅。
　　“你不走吗……”吉尔伯特咬着牙，狠狠闭上了眼睛，转过头去，“那么……本大爷就离开。”他似乎惧怕这里的一切东西，匆匆拿起自己的衣服，冲出了门，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门就在他后面，重重地关上了。
　　接下来的两天，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者，晚上就在旅馆凑合。终于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能用来换食物和住宿的东西了。他犹豫着回到了公寓。里面是一片寂静的。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解脱般的情绪。他平静地走上三楼，自己的房间，回头看看楼梯拐角，他还能想象出罗德里赫第一次出现在这里，朝他眨着眼睛的模样。他摇了摇头，开门进了屋。屋里的空气很清新，窗子是开着的。夏天外面的热浪仍然向他扑面而来。而里面，罗德里赫存在过的痕迹，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