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头上有一朵矢车菊》河青九余

15、十五

　　“您怎么来了？”
　　当罗德里赫在自己诊所的门口看到了路德维希的时候有了一瞬间的惊讶。年轻人的脸上有着尴尬和犹豫的神色，他整了整领子，低着头似乎思考了两秒钟，终于还是抬起头来，“埃德尔斯坦先生……我，我有事情要跟您商量。”
　　罗德里赫点了点头，“我明白。但是您也看见了，我还没下班。”他的眼光向室内投去，一个掀起了上衣的小男孩正张大眼睛看着他们。而孩子的母亲正靠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请您在这里等一下吧。或者……进去等也可以，不过里面的药味您可能不大喜欢。”
　　路德维希连忙摇头，“抱歉，我并不想打扰您的工作，我在这里等着就可以了。”
　　罗德里赫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转身回到了诊所。时间对于路德维希来说是那么缓慢。他无意识地透过门上的玻璃朝里面看去，包括罗德里赫在内的三名医生和来来回回的护士们似乎处在另一个世界。他看着他们的动作，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手表的指针终于指向了6点钟。路德维希看到罗德里赫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站起身慢条斯理地向里面屋里走去，过一会再出来，已经换上了便装。他似乎是看到了路德维希靠在门口的焦灼的眼神，加快脚步走了出来。他一把推开门，以一个长者的姿态揽住了路德维希的后背，“久等了，我们走吧……您别这样看着我。我虽然主修外科，但是别的科目也得会。医生都是这样。实习的时候我就已经把所有科室走了个遍了，儿科是顶麻烦的——偏偏今天儿科的主治医生请了假……您打算去哪里谈？”
　　路德维希似乎没能适应他话题的跳跃，“我……您打算回我哥哥那吗？我可以送您。”
　　“这条路我认得。”罗德里赫板着脸，“快两年了如果我还不认识这一条路，我就真是世界上最大的笨蛋了。”
　　年轻人有些慌张，“不……我没有说您不认识路的意思……我只是……只是……”
　　罗德里赫的表情柔和了一些，甚至带了点微笑，“您别紧张，我没有怪您的意思。”两人并肩行走了一会，罗德里赫叹了口气，“今天下班有些晚。您的哥哥肯定早就在家等着了。等着我做饭……您知道么，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就好像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子，每天心安理得地张着大嘴，我就得把勺子喂进去。”
　　路德维希觉得想笑又不好意思笑，“那么今天我们在外面吃饭怎么样？我请客……我刚发了……嗯，奖学金。”
　　罗德里赫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个主意真不错。”
　　他们走得不快，尤其是罗德里赫，样子十分悠闲。路德维希心中好像有一簇小小的火焰一直在燃烧着，他两手攥成拳头，僵硬地摆在身体两侧。罗德里赫似乎发现了他的异常，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路德维希张了张嘴，“埃德尔斯坦先生……您，您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您都看见了！”路德维希的声音忽然放大，他紧紧反握住罗德里赫的手，没有发现对方因为疼痛皱起了眉头，“请您……请您别告诉我哥哥！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只是这几个月的事了！我想要……承担自己的责任！”
　　“您小点声！”罗德里赫急切地说，两眼向周围扫去，还好没人注意到他们。“可是您有想过您哥哥的想法吗？您是他唯一的弟弟！”
　　“我当然明白。可是我的国家在遭受危险！这您只会比我更清楚——您是奥地利人！哥哥他可能不懂这些……我也不希望他懂……这样他反而能好好的活下去。”
　　罗德里赫沉默下来。他低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请您答应我！”路德维希紧紧抿着嘴唇，湛蓝的眼睛里的光芒几乎要将人刺透。
　　“路德维希。”罗德里赫的脸上却一片平静，看不出情绪，“我想，现在对您来说，今晚我们一起吃饭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吉尔伯特送走了路德维希梅勒之后，感觉到自己简直筋疲力尽。这小伙子花了两个小时在他的耳边聒噪，内容无非是些“保卫德意志的发展成果”、“周围的危险已经不能忽视”、“神圣的战争即将开始”。他无精打采地坐回到桌边上，盯着摆在桌子上的一张表格——入伍申请书。
　　他想，房东夫人如果知道了自己儿子的这些想法，会怎么样呢？
　　不过他没时间想那么多了。他其实并没有像自己弟弟想的一样，对社会局势完全不了解。他毕竟还要比路德维希大两岁。他原来天真得以为战争永不会到来；他的国家也根本没有理由去进行战争。他只要当个自在的音乐家——或者体育老师，这都可以。
　　然而事情的发展很快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时间缓慢挪移，吉尔伯特发现他刚来柏林时候的壮志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得等待每一天的早晨，嗅着空气中隐约的阴霾味道。太多的人毫不知情，这给了各种流言更加飞速传播的机会。
　　已经到了6月底。大家的耳朵里都是那次犹如一个荒唐戏剧般的刺杀。又一次的大规模的征兵开始了。学校里已经有好几位教师离职。自己的国家大声喊着无论如何都将坚定地支持奥地利——那个小少爷又会怎么想呢？
　　吉尔伯特定下心来，在表格上填写上自己的名字。现在入伍，其实是最好的时机。路德维希的不安分，他已经感觉得到。他非常害怕自己的阿西会变得和他同名的年轻人一个样子……或者说，现在这样的年轻人太多了。就连他自己，在听到了那些宣传的时候，难道不是也同他们一样热血沸腾吗？他无法欺骗自己。
　　他想如果小少爷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一定会说他是个毫无大脑的笨蛋。但是他紧接着想到了在家乡的父亲。如果他入伍，那么路德维希必然要留下来照顾父亲。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绑牢弟弟危险念头的方法，也是他作为哥哥的责任。他不能逃避。
　　填写这份表格是如此的困难，他每一个字母都写得很慢。思维断断续续的，不知道将要飘向哪里。他一直告诉自己做的没错，然而不愿意面对的恐慌还是在占据着他的大脑。
　　门忽然被打开了。吉尔伯特抬起头来，手里还握着钢笔。他就以这样一个少见的姿势面对着进来的罗德里赫。他想打个招呼，但是却说不出话来。
　　很意外的，罗德里赫平静地瞟了一眼他手上的表格，“这次您没瞒着我，我很高兴。原来您也想要参军了。”
　　吉尔伯特放下了钢笔，站起身来，“什么叫‘也想要参军’还有谁要参军？”
　　“现在想要参军的人难道还少了？我的两个同事都跑了——我这才突然想起来我不是德国人，我并不能参军呢。”
　　吉尔伯特走过去抱住了他，感觉到怀里的人并没有迎合的意思。他的肩膀还是这么硌——他把自己的下巴放在上面，“对不起……本大爷……我……”他努力想着措辞，“这没什么严重的，不是吗？你听说的东西只会比本大爷多。本大爷还要回来过圣诞节呢，和你一起，就我们两个人……只有几个月，这很快的。”
　　“是啊，很快。”罗德里赫闭了闭眼，“没多久之前，我们三个人还在一起吃饭。路德维希还拿到了奖学金。那时候您多高兴啊。他一直是您的骄傲。他是个好孩子。我特意挑了一家不便宜的店，我一直想去，但总是狠不下心来……”他说着居然笑了出来，“但是路德维希一点都没犹豫呢。我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次晚餐。”
　　“你这样一直夸阿西，本大爷简直要怀疑你是不是要算计他了。”吉尔伯特有些不解，“平时你可是难得说人好话。”
　　“不……我只是……只是很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这样短暂，您却要离开了——哦，您别忘了，您还欠着我30英镑呢！”
　　吉尔伯特被这个突然转变的话题吓得一愣，罗德里赫却自顾自接着说了起来，“您的效率实在太低下了。我们认识多久了？快两年了吧。您还给我的钱居然只有10英镑。现在您又要参军，剩下的钱怎么办呢？”
　　吉尔伯特听着他的絮叨，咧嘴笑了起来，“小少爷，你在担心本大爷。”他感觉到罗德里赫不情愿地转了转身子，于是把他抱得更紧“你居然还管本大爷要钱……本大爷早就把自己送给你抵债了，难道还不够？”
　　他怀里的人又轻轻笑了起来，伸出手搂住他的后背。吉尔伯特满意地带着他的身体一起晃了晃，“说好了，本大爷圣诞节就回来。你好好照顾阿西。那小子越来越难管，好在还是有点怕你。你……”他思索了一下，“要是局势不好，你们就去，去瑞士。你不是认识那个什么茨温利么。虽然本大爷是没见过，可能也不是个能让人放心的人……不过本大爷还是放心你。”
　　“您的话说清楚一点，到底什么放心什么不放心？”
　　吉尔伯特把他放开，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本大爷知道你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去做危险的事情。你要比我们都小心得多。
　　“——还有，等着本大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