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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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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伯特坐在床上,瞪着屋里一片乱糟糟的景象:衣服扔扔得到处都是,桌上一片面包渣,一摞书堆在窗台上摇摇欲坠,就连他臀下的这张床也是……唉。他喘了口气,愤愤将手中的长笛快速拆成三截,扔到了地上。
连一声大的金属响声都没有。
这几天吉尔伯特大爷真是烦透了。那天他回到那个俄国人的书店里,进门就觉得俄国人的笑容不对劲,让他后背发凉。坐在第一排书架前的一个人站了起来,向他走过来,“您好,贝什米特先生。我就是萨里。我想我能够帮助您,只要您说出您的要求,我什么都办得到——就连瑞士银行一度都想找到我,但我还是觉得在这里比较愉快呐。”
吉尔伯特点了点头,眼前这个人身材中等,一头油腻腻的黑发贴在脑门上,褐色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亮光,长脸,大鼻子。
“我想要一张莱比锡音乐学院的毕业证书。”他干脆地说,对方的脸上出现了惊讶之色,“莱比锡音乐学院,哦,您是位音乐家!那么您……抱歉,失礼了,我什么都不该问。”他笑眯眯地打量了吉尔伯特,“您需要先照相。”
不可否认,被称为“音乐家”是很让吉尔伯特开心的事情。然而接下来的问题就不让他那么好受了。他看着萨里开始搬着照相的工具,“其实我要是称自己为画家,也不会有什么人反对。可是我知道自己还是缺乏那种才能。只有我自己知道。所以对于艺术家,我可能总会多嘴了。哈,我喜欢他们。”
艺术家!吉尔伯特感觉好像又被灌了一杯,外面的阳光晃得他眼睛有点花,刚才被那个恶质医生耍弄的不快已经完全被他忘掉了。
“不过好在我有这另一种才能,虽然不怎么让人喜欢……请过来吧,先生。”
吉尔伯特跟着他走进书店后面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门,乍一眼看上去会让人以为的仓库的门——里面一片漆黑,之后挂的不那么严实的厚窗帘的缝隙里透出一星两点的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然而萨里却像夜视动物一样熟练地走了进去,他拉着吉尔伯特的胳膊,把他按在一张椅子上,然后他把窗帘拉紧,这下子屋里完全黑了。他转身不知道捣鼓着什么东西,突然,他手里亮了起来,亮度很高,让吉尔伯特忍不住躲了一下,抬起手遮住了眼睛。
“没办法,先生,我们干的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得在这种条件下进行。”萨里随手把灯固定在灯架上,把灯架调高,这样整个屋子都被照亮了。吉尔伯特这才看清楚了屋子的布局,并不大,只有差不多15平方米。各种器材看似随意地摆放着,其实走动起移动起来丝毫不困难。他看看着萨里走到靠墙的一个大木箱子旁边翻着,过了一会扔给他一件制服外套。“这是最相似的了,剩下的我来想办法——对了,还有领结。”
吉尔伯特讨厌领结。他觉得戴上这玩意就无法呼吸。然而作为一个登台演出的音乐家,哦,这真的是在说他么——必须要身着正装,那些繁琐的东西一样不能少。他开始穿衣服,脑中忽然蹦出了那个令人厌恶的医生打得一丝不苟的领巾。
“他早晚会在某一个早上勒死自己!”他恶毒地想着。而那边萨里已经装好了镜头,摆放上两面反光板。吉尔伯特惊讶得发现他已经完全不能感觉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没有外界光源的房间。现在就跟他以前拍照时在的光线充足的摄影棚一样——镁光灯剧烈闪了一下,一股白气弥漫开来,吉尔伯特有点僵硬的笑脸就被定格了。
两个人都松了口气。“好了,剩下的就是我的工作了,我们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阳光中去了。”
吉尔伯特快速扯下外套和领结,大步走回了书店,“您看起来有点不愉快,贝什米特先生,想喝点什么么?我推荐您来点伏特加。”俄国人笑咪咪地望着他,“它能让您忘记一些事情,而想起另外一些事。”
“算了吧……”吉尔伯特含糊地说。他羞于承认这一点,他一向不太受得了烈酒。虽然喝起啤酒来倒是很勇猛。“本大爷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哈,那么我们现在可以谈点别的了。”俄国人拿出3个小玻璃杯,慢慢在杯子里都注满了伏特加。“萨里要不要先来一杯?”
“现在不行。我可还要干活呢。”萨里锁上房间门,随后也走了过来。俄国人笑着端起一杯一口倒进嘴里,“伏特加就要这样喝,一口气喝干才行。”
“我们现在来谈谈需要的时间和……价钱。”萨里低着头,掏出一个笔记本写了一些东西,“要做这东西大概在一周之内就可完成。”他把笔记本举到吉尔伯特的眼前晃了晃。
“40马克?”
“不,是40英镑。”
“这也……开什么玩笑……这太夸张了!”吉尔伯特瞪着这犹太人的眼睛,然而对方却一点也没生气。
“先生,您可能不了解情况。这件事当然是有风险的,而学校的毕业证书已经属于风险小,相对来说便宜的了。但是我们需要所用的纸是特殊的,得用特别的渠道才能搞到,还有印章,纹章,这也很麻烦,我需要拿着放大镜一毫米一毫米的画。还有墨……期望您能够明白。”
“本大爷……本大爷现在没有那么多。”吉尔伯特明白这不是一句让人高兴的话,甚至可能给他带来麻烦。但是他还是痛快地说了出来。他眼神瞟过伊万,而俄国人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又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请相信我们,我们是为了帮助您,而不是让您为难的。”萨里心平气和地说着,没有丝毫因为刚才那句话而急躁,“不然我也不会先为您拍照了。我们既然做这件事情,就有为所有情况的客人的考虑。”他说完,眼神望向伊万。
“就是说,我可以先借钱给您。”俄国人干脆地说,“您可以慢慢偿还,我完全不着急。”他格格笑了两声,“当然利息,您得付一部分。您放心,不会让您难过的。”
他连着喝了两杯伏特加,脸色却完全没有变化,就好像喝了两杯水一样。吉尔伯特有点紧张,他本能地觉得这个人有危险,然而另一边萨里的眼神却是温和的,虽然精明但绝不令人讨厌。他不禁想这两个人配合起来干点什么事,成功率一定很高。
“本大爷……我……”他吸了口气,直视着俄国人的眼睛,“我可以自己先想想办法么?我是说,这东西我也并不是特别急。”
“当然可以。”俄国人咧了咧嘴,“不管您选择哪种方式,您都是我们的客人。”
“那本大爷先回去了。”
“非常感谢您惠顾。就算是有别的烦恼,我也是很愿意听的哟。”俄国人向他挥手示意。他也勉强笑了一下,走出店门,正好看见伊万倒空了最后一杯酒。
于是……两天过去了。吉尔伯特叹了口气。早知道是这样。他在柏林没有熟人,身上也没多少钱——而且他不能找家里要。想自己筹出那些钱希望渺茫。而作为一个没有名气,甚至连毕业证书都没有的音乐学院学生,乐团收留他的希望又有多少呢?
他没有吃晚饭的心情,打算出去走走。然而路过一家餐厅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饿了。拿着买来的粗面包,他想,自己总算还是能吃上面包。打打零工,填饱肚子是不成问题的,柏林需要人。不对!他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满足呢!他想起校长那副不耐烦的神气,皱着眉头,举起面包狠狠咬了一口。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抬头一看,修建的簇新的首都剧院已经在眼前了,他走过去看了看今晚的演出剧目,是韦伯的《魔弹射手》。有点老,他想。周围的人们不断进入剧院,女性们穿着自己剪裁的长裙,男子们则大多穿着制服,看起来朴素而整齐。
这让他想起了学院的生活。
他花了很便宜的价钱买了一张站票,随着人流进了场。他身上一件旧夹克和周围人相比也不算太寒碜。
在学院里,他能够轻易听到很多优秀剧团乐团的演出,多到让他渐渐失去兴趣,最终厌烦。然而出了校门才知道,这种好处也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到的。至少像他这样(暂时还)没出息的穷小子想舒服地看一场演出是有些困难的。
演出中规中矩,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了。他站了几个小时,并不觉得疲累,在学院里的排练比这辛苦。他叹了口气,开始想念被无辜扔在地上的长笛了。
从剧场的出来的人们三三俩俩的散去,他呆愣愣站了一会,也掉头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觉得后面有个人跟着自己,回头看的时候,后面也有不止一个行人,他无法分辨是哪一个。他暗暗下了决心,拐进了一个小巷子,又走了一会,直到后面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对方显然没料到这一下,稍微吃了一惊,然而很快平静下来。“晚上好,贝什米特先生。”
吉尔伯特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这么一副没事人样子的和自己打招呼……他瞪着对方的脸,“是你!那天那个混蛋医生!”
医生听了他这种无礼形容居然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我想我们之前是有些误会。”
“误会什么的本大爷才不关心!”吉尔伯特烦躁地说,“本大爷看见你就心烦!做作的要命,让人喘不上气来!”
“我只是没想到您居然会来听歌剧。”
“你瞧不起本大爷?本大爷可是……”他梗了一下,“反正本大爷要干什么用不着你来问吧?本大爷可不是像你们一样故作高雅。”
“您的情绪真是越来越不稳定了。这样对您健康不好。”
“你少对本大爷指手画脚!”吉尔伯特抬腿向前走着,“嘁,每次碰上你就没好事!居然迷路了……真见鬼!”
“您……您迷路了?”医生这时候才表现出一些吃惊,“您不认识回去的路?”
“本大爷搬来柏林还不到一个星期,你说哪!反倒是你这个不知道来了多久……反正比本大爷久的多的人来带路吧!你要是带路,本大爷还能考虑原谅你。”他看着对方渐渐变得失望的脸色,“不会吧,你也……迷路了?”
“虽然我不想承认……黑夜真是削弱一个人判断力的好原因……但是如您所见……”医生低下头去,那绺梳不平的头发晃了晃。
吉尔伯特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