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头上有一朵矢车菊》河青九余

5、五

　　也许是吉尔伯特贝什米特先生天生就有亲近鸟类的能力，弗雷德里希茁壮成长，很快就变肥了。鸟笼子对于吉尔伯特而言根本用不着，弗雷德里希总是乖乖站在他的肩膀上或者头上。不用着他操心。

　　“贝什米特先生！您到底懂不懂什么叫音响平衡？我真怀疑您以前参加过乐队演出么？”
　　指挥又一次大吼起来。吉尔伯特皱着眉头，周围的乐手们都回过头来看着他。他放下长笛，撇了撇嘴。
　　这是一个双管编制的中型乐团。吉尔伯特再一次因为演奏得过于投入，音量和周围不协调而被提出来，这是他来乐团应聘，试奏排练的第3次停下了。
　　尤其令指挥先生愤怒的是，当旁边的第一长笛换短笛的时候，吉尔伯特头上的弗雷德里希居然也跟着叫了起来，整个乐队的人都愣住了。
　　“本大爷……当然参加过！本大爷在学院独奏会上还拿过奖呐！”
　　莱比锡音乐学院……的确是够优秀。贝什米特先生的演奏也的确感情充沛音响饱满。然而……
　　“可是这不是独奏，贝什米特先生。”指挥竭力平静下来，“这是管弦乐队！您要做到的是让自己融入大家，融入音乐！”指挥先生把指挥棒随手扔在谱架上，走下来从高处俯视着吉尔伯特，“如果您演奏长笛协奏曲的话到可能会不错……但是我们不需要。请您明白，不需要。”
　　吉尔伯特忿忿瞪了一眼对方，忽然站起来，椅子的挪动声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他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推开的指挥的肩膀，大步走出了排练厅。
　　吉尔伯特攥紧了手里装着毕业证书的文件袋，越走越快。混蛋！这几天他跑了好几个乐团，从电台乐团到歌剧院，教堂，私人乐队。却没有一家乐团能够应聘成功，大家不欢迎他……或者说更加不欢迎弗雷德里希。
　　其实，有一次他差点就成功了。但是在正式排练的时候他过于激动，在开始演奏之前挥长笛打中了旁边小提琴手的头。幸亏没打到人家的琴，不然他可没钱赔给人家。
　　他没心思把长笛拆下来装好，提在手上就在街上闲晃。前几天他还总是会骂上两句，现在他连骂的心情都没了。一想到回去还要面对梅勒夫人那张不满的脸……他再找不到工作，下个月的房租可就付不出了。他的房东显然也是这么想。
　　他的眼睛无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建筑物，忽然停下了脚步。市立中学招聘老师的字眼跳进了他的眼睛里。
　　莱比锡音乐学院的优秀生贝什米特先生的自尊心并不允许他去当一个中学音乐老师。但是被开除的流落柏林的穷小子吉尔伯特可管不了那么多了。下个月的房租。他想。于是他记下了地址，匆匆回去吃了午饭，下午就跑过去了。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

　　吉尔伯特上班三天了。这三天他都很焦虑。第一天上课集合的时候有一小半的人迟到。他花了半节课的时间把人都找回来，剩下半节课用来让学生跑步。
　　第二天上课时时候他遭到了学生的报复，衣服里被一个矮个子男孩塞进了一只青蛙。然而吉尔伯特可不怕那些，他把青蛙塞回了那男孩的领子里。下午他就被叫到校长室听了一顿训，他尽力忍住了和对方大吵一架的欲望。
　　第三天倒是太平的多。领着学生跑了两圈，然后自由活动。他开始渐渐接受现实。他得对孩子们好一点，深红色的眼睛加上凶恶的眼神已经够吓人的了。在孩子们玩耍的时候，他坐在一旁吹起了短笛。弗雷德里希跟着叽叽的呼应着，音乐声还吸引了几个比较乖的少年隔着一段距离坐下来听。

　　于是这天回家的路上，吉尔伯特想出了一个管理学生的好点子。
　　“哟！”
　　吉尔伯特抬头，看见高大的俄国人正站在自己的店门口，“贝什米特先生，您看起来心情不错？”
　　“不错才见鬼了。”吉尔伯特呸了一声。“带那帮兔崽子真不是人干的活！小鬼，本大爷总有一天治死你们……”他骂骂咧咧地向前走着，伊万却上来拦住了他。
　　“人人都有年轻时代，您上中学的时候可能也不见得比他们乖吧。”
　　“你知道我的工作？谁告诉你的！”吉尔伯特的眼神锐利起来，紧紧盯着伊万。
　　“哈哈哈。因为我是布拉金斯基，彼得堡人。我什么都知道。嘿，您怕我吗？我感觉是这样呢。”俄国人笑得非常开心，抬起左手的空伏特加酒瓶对着他晃了晃，然后一伸手扔了出去。“我觉得我们该庆祝一下，至少您现在有了一份固定工作了，这是个好消息啊！我也可以放心了！”
　　“本大爷有没有工作，关你什么事！”
　　“哎呀，可不能这么说。”伊万歪着头，“您的款项是罗德里赫帮您付的呀，可是罗德是我的好朋友呢。”
　　回头一定要告诉那个路痴，这种朋友还是不要交了！吉尔伯特想着。
　　“所以，您和我，还有罗德，一起去喝酒吧！”俄国人快活地说着，丝毫不顾吉尔伯特的反感拉住了他的胳膊，“您好像不喜欢我呢。但是我总算帮过您的忙，您总该对我客气点呀。走吧，走吧，今天我请客。罗德已经在等着了哟。”

　　当两人走进酒馆之后，费了点时间才找到躲在角落里的罗德里赫，“唉，您也不怕走的时候找不到门在哪里。”伊万笑着拍拍罗德里赫的肩，把吉尔伯特按在了对面的座位上。
　　“第二杯了。”罗德里赫对着伊万摇了摇手上的樱桃白兰地，“晚上好，贝什米特先生，还有弗雷德里希——你们真慢。”
　　“因为吉尔伯特总是不相信我嘛。”伊万笑着坐在吉尔伯特的身边，吉尔伯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对自己称呼变了。
　　伊万要了一杯加冰的伏特加，吉尔伯特好不容易推掉了他给自己要的那杯，差一点挥了拳头。在罗德里赫的劝说下他要了一扎黑啤。伊万于是不说话，在一旁嘿嘿笑起来。
　　气氛奇怪。罗德里赫拿着酒杯，一直偏着头，偶尔看那两个人一眼；伊万把杯子里的冰块摇出“叮铃叮铃”的声音，也是一言不发。吉尔伯特觉得忍不住了，他一口气把一扎啤酒都灌了下去，然后“梆”的一声把酒杯砸在木桌上，“你们有完没完？本大爷觉得这事没什么可庆祝的！”
　　“哦，那吉尔伯特认为什么事情可以庆祝啊？”
　　吉尔伯特没理会俄国人，“本大爷……本大爷虽然现在还不是音乐家……但是……学校让本大爷当的是体育老师！”
　　罗德里赫忽然转过头来，“伊万。”他皱着眉，“怎么回事？”
　　“我可不知道。”俄国人一脸无辜。“我什么都没做。”
　　话音未落，他的领子就被吉尔伯特揪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做了什么手脚！快告诉本大爷！”
　　伊万的脸色没有变化，他甚至笑着拍了拍吉尔伯特的手，“哎呀，你们为什么一有事情就总认为是我做了什么呢？我看吉尔伯特也的确很适合当体育老师啊，您看他多结实，多勇敢。也许校长先生也是这么想。”
　　罗德里赫盯着伊万的眼睛看了一会。“放手吧，贝什米特先生。这件事……可以慢慢想办法。”
　　吉尔伯特哼了一声。坐了回去。他并不是不现实的人，现在有了工作，他其实也是高兴的。只是体育老师和他一开始的期望差得太远，他一时没能接受。
　　“我觉得……您应该对自己有点信心。您也许很适合和少年们相处。有您这样的一个人锻炼他们，可能真的很不错。”罗德里赫朝他举起了杯，微笑起来。
　　他的杯子刚好挡住了嘴角的痣。吉尔伯特看着他，突然觉得一肚子气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另一边的伊万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光了酒，然后把冰块也咬在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好啦，我店里还有事。我先走啦。”伊万说完就站起来，还没等吉尔伯特把“这么晚了店早就关了本大爷看见了的”说出口，就旋风一样的走出了酒店。
　　“他居然就这么走了。”吉尔伯特狐疑地看着俄国人高大的身影走远，“也不早了，你还不回家？”
　　“我不认识回去的路。”
　　这回他倒承认的干脆！吉尔伯特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有点惊慌，“喂，难道要我送你回去？你家在哪啊？我看你说不清楚啊！”他注视着罗德里赫放在酒杯上的纤长的手指，“你不会喝多了吧……”
　　“不，没有，请您放心。”罗德里赫抬起头来，总是苍白的脸颊现在有了红晕。平时刻意隐藏起来的奥地利口音这时越发明显，像一阵柔和的风吹到吉尔伯特的耳朵里。然而他并不是完全能听懂。他看见这时对方的杯子已经空了。
　　罗德里赫忽然摘下眼镜，慢慢折叠起来，放进了吉尔伯特的上衣口袋里。吉尔伯特吃了一惊，他看着罗德里赫的紫色眼睛里映着金黄色的灯光，一闪一闪的，跳动的柔美。吉尔伯特觉得身体里像多了一个小刷子，一颗心翻来覆去的跳动。他口干舌燥，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搭在对方的肩膀上了。
　　他觉得应该抽回手，然而却动不了。罗德里赫刚才说什么了？他没听明白。他张着嘴，看见对方凑上他的脸前，用北方口音轻轻地又说了一遍：
　　“我能先回您住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