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脸的秀秀》小蒲喜

1、壹

　　连绵起伏的群山隐没在氤氲的夜色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山头挂着一轮血红的月亮。再看不见一颗星子。

　　唢呐声咿咿呀呀地响在夜里，偶尔伴着几声乌鸦惊起时扑腾扑腾的拍翅声。一只黑猫从里屋里窜出来，喵呜一声，又转身跳入了浓郁的黑色中。

　　血红的花轿在月光下摇摇晃晃着前进，经过枝桠交错的古树，停在了空旷的院子里。

　　一双小巧的绣花鞋先从轿帘子里跨出来，新郎便佝偻着背，一瘸一拐地、慢慢地走上去，接住了新娘从帘子内伸出来的葱白如玉的手。

　　四个轿夫收了钱，匆匆地走了。

　　吹唢呐的人收了钱，匆匆地走了。

　　院子里没有喜娘，没有宾客，没有家长，没有满桌的筵席与喧嚣，只有一个小男孩，站在破旧的木门前，呆呆看着门上那个贴倒了的喜字。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看见了刚刚从轿子里走出来的新娘子。

　　她的手还握在新郎粗糙的大手中，全身被包裹在宽大而厚重的红袍里，红盖头顺滑地垂下来，遮住了她的整张脸。

　　一阵风吹过来，盖头微微掀起了一个小角。

　　男孩便看见了她的唇，有着鲜艳欲滴的红，在这静谧的夜里，勾起了一个诡谲的微笑。

　　林豪睁开眼。

　　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子倾泻而下，他用手遮了遮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又做梦了。

　　自从遇见秀秀后，这是他第三次做这个梦了。

　　他透过窗子望出去，秀秀起得很早，正坐在院子里纳鞋垫子。她低着头，鬓边的几缕头发散落下来，遮着了她的脸，露出一个瘦削的下巴。

　　林豪望着她的下巴出神，过了好半晌，才点了一根烟，陷入了二十多年前的回忆里。

　　二十多年前，林豪还住在三溪镇，是个9岁的孩子。

　　他父亲常年在外经商，母亲性格封闭，除了给他准备一日的三餐外，便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房子里发呆。

　　林豪没有人管教，整天跟着镇子里的一群野孩子们疯玩。

　　那时候，张疯子还住在镇子的最西边，一棵参天的大槐树底下。

　　张疯子按严格意义来讲其实不算疯子，他平日里憨厚老实，但好像智商不行，总是怯懦地任人欺负，凭谁骂他，他都只是傻傻地憨笑。

　　张疯子之所以叫疯子，是因为他总爱搅合别人的婚礼。

　　镇里哪户人家要娶媳妇儿，都要先抬着大花轿在大山里绕上一圈。每每这时，唢呐声吹得山里山外都听得到，迎亲的队伍穿着喜庆的红袍子跟着花轿颤巍巍地走，在热闹的人群里，便总是夹杂着张疯子的身影。

　　张疯子穿着他那件破破烂烂的白色背心，一路尾随着队伍，目光痴痴地锁住那顶大红花轿子。他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喊：“秀秀，秀秀。”

　　他走路不看脚底下，他只管看着花轿子。他走着走着就摔一跤，人群便越过他往前走了，他抹一把鼻涕又爬起来，急急地赶，挤到了吹唢呐的队伍里去，他对着那一飘一飘的轿帘喊：“秀秀，秀秀。”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人抛弃的孩子，无助又绝望。

　　办婚的人便因此格外地恼他，他们赶他走，不准他跟在送亲的队伍里，他们觉得他就像在送葬一样。这样多晦气呀，人们想。可是张疯子赶也赶不走，他不怕阻拦，或者说他看不见阻拦，他只看着花轿子，痴痴地跟着走。人们对他挥舞拳头，责骂他，进而羞辱他，可他只知道着急地喊：“秀秀，秀秀。”

　　有一次，镇上的刘老爷娶小老婆，张疯子又这样一路跟着，在上山的时候被打瘸了腿。

　　但他好像不怕疼，他其实疼得眼里都溢满了泪水，可他依然拖着那条腿往前爬，嘴里喊着：“秀秀，秀秀。”

　　刘老爷已经要入洞房的时候，跟着宾客走到院子里，着实被吓了一跳。彼时天色已晚，张疯子正坐在他家大门口，身后是墨青色的山峦和一片灰黑的天空。他弯曲着一条腿垫在屁股底下，另一条刚被打瘸的腿还汩汩地流着血，僵直的伸在薄凉的空气中。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山里爬了过来，望着刘老爷的大宅子喃喃自语：“秀秀，秀秀。”

　　镇上的人便都叫他张疯子。

　　隔壁家阿强的姥姥曾跟他们几个孩子提起，张疯子从搬到三溪镇来开始，便一直是这样子，疯疯傻傻，平日里还算能交流，但一碰到人家大喜的日子，他便成了彻底的疯子。

　　张疯子平时靠给人家打杂过活。他虽然脑子不行，但干起活来利落的很。他会修理各种各样的东西，力气也大，人又老实，镇上的人虽然嫌弃他，却又确实愿意找他做工。

　　张疯子就这样住在三溪镇的最西边，锲而不舍地呼喊着他的秀秀。春去秋来，他的背渐渐地佝偻了，腿依然还瘸着，在林豪九岁那年，张疯子找到了他的秀秀。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湖里的巨石，使得平静的三溪镇顿时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