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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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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聂呆立在原地。
刹那间脑海中关于来意,关于战事,关于天下大局的说辞都被许许多多不相干的画面硬挤了出去。眼前有些恍惚。仿佛有鬼谷的风带着血腥的气味吹在脸上。无数不知名的禽鸟从枝头惊飞。澈寒的泉水映着一个少年舞剑的影子。
那少年转过身,挑衅的目光牢牢黏在他身上;忽然轻佻地勾唇一笑。
他觉得左胸的旧伤隐隐作痛。
这里不是鬼谷。他们也不再是少年。只有这个目光是不变的。始终。
卫庄扬起一只手。
“所有人都出去。”他说。
亲兵们面面相觑,不过还是顺从地悉数退出营帐。卫庄偏了偏头,又道:“你也出去。”
只见屏风后面蓦地窜出一个黑影,疾步走到卫庄身边,低声道:“大人,此人——”
“怎么了无恤,难道你担心,我对付不了这个人——”卫庄拖长了调子,眼角从师哥身上扫过。
黑影赶紧道:“属下不敢。”他也很快退了出去。
偌大的军帐里又只剩下两个人。盖聂有满腹的话想说,那些字句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争抢着唯一的出口。最后迸出来的却只有这一句:
“小庄,你的头发……”
刚说一半便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原来师哥出山之后回了赵国,还从了军。”师弟长身独立,笑而逾冷。两年不见,他改变的不仅仅是外貌衣着,连声音都低沉了几分。“不知师哥在赵军中担任何职啊?”
不愧是小庄,完全无视别人然后从一开始便把对谈的走向把握在自己手中么——这才是纵横家的气度啊。
盖聂犹豫了片刻,答道:“百夫长。”
此言非虚。“山鬼”的身份虽然说不得,但盖聂自接管首领一职以来,发现手下统共大约有那么百十来个人,潜伏在七国各处。
“哦?师哥从军时间不长,竟已身居如此高位;看来赵国的君臣,实在是很有识人的眼光嘛。”
“嗯,不及小庄,已经是将军了呢……”
“我没在夸你!”
眼见卫庄突然发火,盖聂虽然吃惊,心情倒比方才放松了不少——好像原先隔在他们师兄弟之间的一堵无形的壁障,顿时就被这种熟悉的疾言厉色打破了。
“……师哥,你可真是不怕给鬼谷派丢脸。”卫庄见他神情一派轻松写意,更是怒气上冲。
“我……”盖聂心中一痛,低声道:“盖某自违背门规,擅离鬼谷的那一日起,已自逐出门派。”
卫庄眉毛一挑,“这么说,师哥是不愿再当鬼谷派的弟子了。”
话未落音,他手中鲨齿出鞘,一剑递了过来!
盖聂没料到师弟会突然出手,仓促间几乎来不及应对。那只是弹指般的一瞬。他本能地感到,周身被一股肃杀的剑气重重压制——犹如猝然被打入最深的地底。没有温度。没有声音。没有气息。
真气在无声地奔腾涌动。外面的士兵还浑然不觉,大帐内已经成了踏入半步便无可葬身的死地。
招式明明再熟悉不过,然而这一剑的精妙之处,在于起手之后变化的不可预测:盖聂清楚地知道,当自己错过最初的应对时机之后,身体的前后左右,甚至上方的退路都已被封死;只要他往任何一个方向闪躲哪怕寸许,都会即刻血溅五步。
——这便是横剑术的第一式,横贯四方。
身躯不能挪移,又无法拔剑格挡。难道说他已没有生门?
还是说唯一的生门,便在——
盖聂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体内与外界的真气激烈地冲突抗衡。他咬紧牙关,纹丝不动。顷刻间,卫庄还剑入鞘,那股凶煞得近乎妖邪的剑气,与来时一般突兀地消失了。
“师哥,你究竟是察觉了脚下便是生门,还是一直在发呆?”
盖聂扭头,发现右边脚下躺着一片碎布。
奇怪的是,他的衣服怎么看都完好无损。原来方才如此霸道的一剑,竟只削下了他缝在右臂外面的一块补丁。
在那块硕大的补丁下面,一个狰狞的“鬼”字,赫然映在眼前。
“这件衣服早已不合身了,你为何还留着它?留着它也罢了,又为何要遮遮掩掩?”
“盖聂,你的剑术武功,都出自鬼谷派;你若想摆脱得干净,应该将你用剑的右手砍下来,而不是在衣服上搞这些小把戏。”
盖聂猛一抬头,与卫庄对视。他觉得胸中有什么在剧烈跳动。师弟如此咄咄逼人,反而解开了他多日以来的一个心结。
纵横决战之后,盖聂虽然下定了决心离开,但门规毕竟是鬼谷派几百年来流传下来的规矩,他违背了门规,总觉得没有资格再以鬼谷派的传人自居;然而盖聂对于师门的感情比任何人都要深厚,生离鬼谷,并且要将这唯一的联系切断,对他来说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在的折磨。虽然卫庄的本意并非如此,可是他的话反而让盖聂觉得豁然开朗:的确,他的剑术武功,兵法韬略,无一不传自鬼谷,就算他违反门规,师门之恩,同门之义,这些已经存在的过去并不会磨灭。否认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庄,你说的对。”
卫庄看到他那副一脸感激的样子便忍不住磨牙。师哥又在搞什么名堂?
盖聂拾起地上的布片,盯着麻线被切断的地方出神。同样一招横贯四方,决战之时,怨魂血剑的至刚、至烈,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如今他恍然惊觉,小庄的修为比那时恐怕已更上了一层。这种对真气精确到毫厘的控制,在真正的交手中,比雄厚的内力、霸道的剑招还要可怕十倍。
他已到达自己未曾到达的地之境界,甚至窥得些许天之境的门道。
——难道这便是,他身上所有变化的缘由?
“小庄,你的头发,莫非是……那册秘术……”
卫庄再次不耐烦地一摆手。
“师哥远道而来,只是为了打探我的头发?”
盖聂有些赧然。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绢书,递上前来:“这是司马尚将军写给韩国主帅的密信——”
卫庄轻笑了一声,压根没打算去接。“我不必看,也知道写了些什么。”
“嗯?”
“不过是三晋本出同源、如此内斗,终究令虎狼之秦坐收渔利,诸如此类的废话罢了。”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争斗下去?”
“我只是奉了王命,跟从秦魏讨伐赵国而已。”卫庄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答道。“你们有心合纵,应该去游说我国和魏国的君主。”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盖聂皱眉道:“这几日韩魏赵三国的死伤都很惨重,秦军却几乎没有损失;如此下去,三晋都只会走向一条死路。”
“你是在教我,背弃主上,私自行动咯?”
“对国家有利的行动,怎能称之为背弃?当年智伯挟持韩魏共围晋阳,与如今的情形何等相似。如果不是背弃了与智氏的盟约,即使灭了赵氏,韩魏两卿也必然依次被智伯吞并,又怎会有今天的三晋。”
“师哥,几日不见,你倒变得伶牙俐齿了。” 卫庄冷笑道,“你以为你是张孟谈,赵迁是赵襄子?智氏当年不过拥有半个晋国,而秦国拥有的却是半个天下。凭如今三晋的实力,拿什么与它对抗?不说别的,如果韩国危难,赵国能来救援么?”
“一定会。”
“你不过区区一个百夫长,倒敢替你们的国君做此决定?” 卫庄从鼻子里哼出笑声来。
“我虽然不知道赵王的态度,但我国只要还有李牧将军在,他便一定会来救援韩国。就算是为了邯郸南面的安危,他也一定会参与合纵。”
“李牧……你倒是对他很有信心。可惜,自苏秦以来六国合纵过多少次,又有几次成功?一旦失败,秦国首当其冲报复的就是韩与魏。我国当年屡屡参与合纵,损兵失地,忍气吞声,却落到如今处处受制的下场,有如他国砧板上的鱼肉。”卫庄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在剑柄上,“我有一个叔叔,他最痛恨的便是动不动拉拢国君合纵纵连横的说客,说他们都是国家的蠹虫。都该死。”
“合纵无用,难道依附秦国便对韩魏有利?韩魏不遗余力地攻打赵国,最后可会分到半寸土地?两国损失的却是无数士兵的性命,还有粮草,箭矢,牲畜,甲胄——这都是对于一国安危来说最重要的储备。将士卒消耗在这样毫无意义的战争上,将来秦国如若攻打新郑,韩国要怎样抵抗?”
卫庄危险地压低了眼帘。“韩国既然如此顺从秦国,秦国还有什么借口攻打新郑?”
盖聂凝视着师弟浅色的眸子。那里面藏着不可预测的惊涛骇浪,却以一层薄薄的嘲弄掩盖着。
奉命……顺从……
不对,这不是小庄。他的话从一开始,就没有半分真心。
盖聂决定冒一个险。
他看着满地的木屑,缓缓道:“没有一个国家愿意被人灭亡,因为国破之后,上至公卿、下至黎民,都将沦为他国之奴。可是如果一国君臣都心甘情愿做别国的奴隶,生死任凭驱策,那么亡与不亡,又有什么分别?”
卫庄猛地站起。转瞬间他的右手已经扣上了盖聂的咽喉;那股力道几乎可将喉骨捏碎。可同时,他也感觉前臂微微一麻,弯曲的指节不能再进半分。
他微一偏头,只见盖聂两指并起点在他的曲池穴上。
两人僵持片刻,卫庄忽然放松指力,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手腕一翻,很顺手地用虎口抬起盖聂的下巴,活像在审视“人市”中的一件货物。
“经年不见,师哥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口舌长进了许多,连激将之术都会用了。”
盖聂心道我本来就会。明明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有些事情卫庄一直很清楚。比如盖聂其实并不迟钝。比如纵横之术中的心机权谋,行军布阵,游说辩合,种种学问师哥掌握的都不在他之下。尽管如此,他还是忽略了。一来盖聂生得一副老实相,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二来在鬼谷的三年,盖聂除了比剑做饭浣衣扫尘种菜背书以外,并没有太多施展才能的机会。直到时局将他们两人彻底对立,卫庄才清晰地看见了眼前这个人的锋芒。
纵与横的战争,始于剑,但绝不止于剑。
盖聂的肩窝渐渐渗出一抹绯红。卫庄第一次突袭,看似狠辣,实际上却经过精密的计算,招式的变化,剑气的走向,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然而这一次,他含怒出手,没留半分情面;盖聂抬肘太急,又强行将真气集中于左手二指,牵动了先前的箭伤。
卫庄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松开手,故作惊讶道:“看来赵国的情况也不怎么轻松嘛;以师哥的本事,要在多危机的情形下,才会受这样的伤?难道说长城北面的守军已经支持不住了?所以才迫你连夜潜入敌方大营,想要说动韩魏两国退兵?”
“恰恰相反。”盖聂垂下左手,盯着师弟的双目;那里面还残留着来不及褪去的一丝杀意。“我军的后援这一日刚刚赶到,南长城之内兵力充足。即使再拖上一年半载,你们也休想跃上城墙半步。”
“哦?怕不是虚张声势吧?”
“是不是虚张声势,明日一战便知。”
“难道说师哥你来此地,不是为赵国解围?”
“只要李牧将军能在番吾取胜,我军南线之围必解。”盖聂道,“我来,是为了韩国和魏国考虑。如此伤亡惨重的攻防,又不能取得土地和城池,只能削弱三晋的力量。将来如若秦国大举进攻韩魏,唇亡齿寒,这才是赵国所担忧的。”
卫庄抚掌大笑,“有意思,有意思;将对自己有利的事情硬说成是对别人有利,师哥,你已经是个合格的说客了。”
“……小庄,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师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很可惜,我国的王侯将相,公卿士子,大多都不是这么想的;他们认为只要谨慎地侍奉秦国,韩国就不会有危险。假如我在这里擅自作出决定,就等于背叛了国君。”
“那些韩人是真心这样认为的呢,还是……另有所图?”
“师哥似乎,意有所指。”
盖聂目光闪烁,小心地在怀中掏了掏,再展开拳头时,掌心里躺着一件小东西。
卫庄的目光一下子凝住了。他想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全身的肌肉都已不自觉地绷紧。
那是半枚,玉石雕成的黑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