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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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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哥,这是什么意思?”卫庄把目光从盖聂掌心移开,故意伸了个懒腰。
“去年冬天,我在秦赵边界遇到一个人。”盖聂道,“是个秦国人,被一群秦国骑士追杀,受了重伤。”
“哦?秦国人为何要追杀秦国人?”
“此人濒死之时告诉我,他名叫白二,受人之托,要将某件东西从咸阳私运到新郑;因为这件东西至关重要,才会引来秦人的追捕。然而他受托做这件事却并非自愿,而是因为身上被下了某种剧毒,必须要完成他的任务,将那件东西交到一个叫做‘庄子’的人手中,才能得到解药。”
“庄子?难道是,道家庄周?那人不是早就死了么——”卫庄还是一副事不关已的神色。
“这个庄子,想必只是个代称。”盖聂沉吟道,“设计这一切的那个人,实在是太精明太仔细了。他算计了每一个细节,甚至设想到万一白二为人所擒,秦国人再怎么拷打逼问,也只能得到一个‘庄子’的假名;这样,即使所托非人,最坏不过事情失败,而不至于牵连到他想要保护的那个人。但我有一种感觉。他所说的‘庄子’,其实指的便是你,小庄。”
“哦?”
“之后我又想到,委托一个从来没有到过新郑,听说的也是个假名的人,即使顺利到了韩国,要怎么找到他要找的那个人呢?幸好白二又告诉我,他身上除了需要运送的‘东西’以外,还带着一件信物——就是这半枚棋子。给他下毒的人告诉他,到了新郑,只要他到处打听‘庄子’这个名号,自然会有人主动找上他;而只有遇到拿着另外半颗棋子的人,他才能把那件‘东西’交出。我想,那另半颗棋子,应该就在你手里。”
“师哥缘何能如此肯定”
“一开始,我只是一种猜测,因为你曾经对荆轲自称过‘庄子’,而且目下又极有可能在新郑。”盖聂道,“直到前不久,我又听说了韩国公子韩非去年入秦,却突然入狱,又在狱中离世的事;白二说自己身上所中的剧毒,叫做‘积微’,这偏偏又是韩非之师荀子的名篇。所以我总觉得,这几件事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必猜了。”卫庄忽然态度一变,一把抓住盖聂的手腕,将半枚棋子抢了去。他又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块丝绢,展开之后里面赫然也包着半枚黑棋:将两块碎片拼在一起,果然严丝合缝,凑成一颗完整的棋子。
“原来如此。”盖聂喃喃道,“这枚棋子是以指力捏碎的,裂口处极不规整,因此两枚碎片都是独一无二的,绝对无法作伪。公子非就是用这种方法,保证那件东西只能传到你的手里。”
“既然如此,师哥还不快把‘东西’拿出来?”卫庄皱眉瞪着他。
盖聂又在怀中掏了掏,摸出一根手腕粗细的铜管——卫庄迫不及待地夺了过去,打开之后,只见里面是一卷产自巴蜀之地的名贵锦缎,上以鲜红的漆树汁记载着一个个名字,一串串数字和物品。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一部账目。”盖聂道。
“你看过了?”
“嗯。”
卫庄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此物……的确重要,重要到恐怕整个秦国,或者说七国的人都在找它。为何它偏偏到了师哥你的手里?你让我如何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盖聂摇摇头,“我不知道如何让你相信。不过再缜密的计划,都有计算之外的事情发生。我想这件事源于公子非入秦,机缘巧合得到这本账目,然而他身边没有一个可信任的人襄助,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偷运到韩国;他只好假意对一个秦人下毒,交给他半颗棋子作为信物,威胁他去新郑找人。没想到那个秦人在半路上便重伤不治,又遇上了我。如果白二临终前见到的是其他人,大概没有人会知道‘庄子’是谁。这的确是再凑巧不过。”
大部分都猜对了,卫庄心想。不过,非叔并非因为机缘才得到了姚贾的账本;连这本账目在人前出现,都是他精心设局引出的。可是他又怎么能算到……怎么能算到……
卫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人。
为何偏偏是他?怎么只能是他?
韩非死前布下的棋局,他解开了一半,师哥解开了另一半;他拿着半枚棋子,师哥也拿着半枚棋子。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天意?
“师哥,你可知道,我手里这半颗黑子,又是从何处得来?”
“何处?”
“从韩非子的尸身上。”卫庄低声冷笑,“在他临死前紧紧握住的拳头里。我开了他的棺,才找到他留下的唯一线索。”
盖聂悚然一惊。“竟是……这样……”
“他怕是算准了,我是这世间唯一会探究他的死因的人。”卫庄说完便垂首浏览起账目上的内容。盖聂矗在一旁缄默不语。顷刻之后,卫庄快速卷起锦缎,塞回铜管,将东西妥善收藏好;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挂着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师哥,你今夜来到此地,本意是想说动我国和魏国退兵,对否?”
“不错。”
“可惜啊可惜。韩国是一棵早就被蛀空的大树,已经禁不起任何的折腾了。只要一阵劲风,便能将它从当中吹折。”
“你害怕你的决定,会成为这样的风?”
“害怕?”卫庄眼中闪烁着刀锋一般的神采。“我比谁都想毁了它。我想将这根朽木连根拔起,连带着吸食树汁的虫豸、咀嚼根须的硕鼠,一同碾成一堆粉末。然后,以它们的尸体为养料,栽种一棵更好的树苗。”
“小庄……”
“师哥,光是退兵有什么意思?既然要玩,咱们不妨玩个刺激的。”卫庄突然出手握住盖聂的臂弯,“三家分晋,可不是因为韩魏两国在晋阳城下便退了兵。”
“你难道想……三家联手,给秦军致命一击?”
“你——敢不敢?”卫庄拖长了调子问。
盖聂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虽然冒险,然而一旦发动,对赵国只有利,没有害。危险的却是韩魏两国的统帅。
“如果大事不成,你回到韩国之后的立场可就……”
“按照我的计划,此事只有成,没有败。”卫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无需考虑其他。我只问你,敢,还是不敢?”
“盖聂——奉陪。”
两人连夜赶往魏军大营。虽是深夜,主将魏豹还没休息,在帐中独自饮着闷酒。他与卫庄早有几分相熟,听说他有秘密的军情相告,便屏退左右,请他细说。
等到帐中只剩魏豹一人,卫庄便开门见山,口若悬河地劝说他加入三晋合谋。方才他才称赞过盖聂是个合格的说客,而如今他亲自说服别人,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虽然大体内容与盖聂说的相差无几,但卫庄所述更富于文采,言辞如洪流奔泻,洋洋洒洒,广征博引,别说区区魏豹,连盖聂都听得瞠目结舌,毫无反驳之力。
可惜魏豹虽然对秦军的跋扈忿恨已久,到底没有临阵倒戈的胆量。他一边听一边摇头,只说魏王有令,助秦攻赵,自己不敢擅专。
“不瞒魏将军,卫某得到探子回报,长城北面的赵军已经增兵五万。今后想要攻城,恐怕要比这几日更为困难。”
其实是五千,盖聂心想。所谓虚张声势、无中生有,小庄还真是颇具苏、张遗风。
“哦?他们竟还有援军?”魏豹又惊又愁,无计可施。
“韩魏两国的军队,还剩下多少人可供这样日复一日地伤亡?而秦国人又是如何对待我们的?他们像牲畜一样驱使两国将士,自己未费一兵一卒,只等着坐收渔利;我们却为何要以自身性命为秦人铺路?”
“这……”
“不知将军是否记得。”卫庄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魏昭王二年,我韩魏两国联军二十四万,据守伊阙,迎击秦军;秦将白起用计离间两国主将,然后各个击破;两军兵败之后,仓惶溃逃,在伊水之畔被秦军追上,尽数屠戮……整整二十四万人,没有一个逃得回来,无头之尸塞满河道,伊水为之断流。这是韩人和魏人与秦国的血海深沉,距今不过数十年。我韩军之中,还有无数当年死难者的遗孤。难道魏将军要眼睁睁地看着漳水变成第二条伊水么?”
魏豹长叹一声,虎目含泪,道:“魏某何尝不恨秦人……可这是国君的决定,魏某又能如何?”
卫庄神秘道:“将军,卫某有一计,如果依此计行事,不但能解决此间困境,而且保管魏王绝不会怪罪将军。将军可愿一听?”
“哦?有这等好计?”
卫庄左手拉了盖聂,右手扶着鲨齿,凑近魏豹絮絮低语了一番。
魏豹听得连连惊呼,却不敢置一词。倒是盖聂边听边点头,偶尔补上一两句建议。如今他才心中透亮,小庄绝不可能在顷刻之间便想出如此缜密的计划;恐怕他心中作此盘算,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而今夜自己来探韩营,不过是一个变数。即使没有赵军的配合,卫庄也早晚要拉拢魏人,暗中给秦军背后插上一刀。
只不过,赵军的加入,令这个计划变得更具有杀伤力了。
“不瞒将军,这位盖先生,是赵将司马尚的亲信。我们两军早就计议已定,只等魏将军表态了。”
魏豹为难道:“此计虽好,然而毕竟与王命不同……卫将军不妨稍待几日,魏某须先谴人快马赶回大梁,询问过我王的意见,方可……”
“——多等一日,就是白白断送几千士卒的性命。”卫庄眉头紧锁,叹息着垂下头;魏豹还浑然不觉,只有盖聂瞥见了他眼中转瞬即逝的杀意。
就在这时,帐外忽有小吏来报,说秦国李信将军遣使者来访。
“什么?”魏豹一跃而起,惊惶的目光从卫、盖两人身上扫过,“快请进来——”
其实是他心里有鬼,才会惊吓过度。李信当然不可能得知三人的密谋,只不过今日捉住不少逃兵,虽然责骂了韩魏两军主将,但他回去之后转念一想,毕竟说明军心不稳,不可一味压制,故遣使者前来安抚。
那秦使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先是转述了几句三国联军,必须戮力同心,同进同退的套话,然后便催促次日加紧攻城。言毕,他狐疑的眼光从军帐中另外两人身上扫过。
盖聂看上去不过是个亲兵随从;不过卫庄,如此装束,如此气质,怎么都不像居于人下之人。而且那人直勾勾地与他对视,眼神冰冷,嘴角却带着奇怪的笑容。
“魏将军,这位是——什么人?”秦使问。
“取你性命的人。”
魏豹来不及回答,鲨齿的红光已经一扫而过。秦使的头颅蓦地飞上半空。轰然倒下的身躯从断口处喷出汩汩的血流。
这一剑,太快,快得没有声音。一切已成定局。
魏豹傻了。他瞪大眼睛,半晌,忽然颤颤巍巍地倒退两步。
他是一国的将军,冲锋陷阵,见过多少血流成河的惨烈沙场。然而这一刻,他的双腿在发抖,似乎已支持不住沉重的身躯。
“魏将军,这下可不好办了。”卫庄神色如常,只是手里的长剑仍在滴血。
“你……我……这这这……这可如何向李信将军交代啊——”魏豹语无伦次,声已喑哑。
“将军大可绑了卫某,到秦人麾下请罪。”卫庄轻笑道,“不过,无论如何,秦国的使者都是在将军您的大帐之中死的;李信是否会相信将军您从头到尾都不曾背叛秦国,而没有与我等合谋?”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即使魏豹再无担当,也看清了眼前的形势。卫庄这个人,比他聪明,更比他狠绝,所以他毫无胜算。
“我……魏某愿意加入合纵,三晋共伐无道,义不容辞。”半晌,魏豹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好,很好。”卫庄笑得开怀。他手腕翻转,鲨齿又是一挥——这一次,从使者的首级上削下了一片左耳。那血淋淋的肉片被他的剑尖挑起,忽然巧妙地一送,不偏不倚地落入魏豹方才用过的青铜酒器之中。
“古时候的诸侯结盟,必用牛耳,歃血盟誓。可惜这里没有牛耳,只能用人耳凑合一下了。”卫庄语中颇有惋惜之意。他左手从仍在滴血的剑锋上抹过,将血涂在下唇上。
“请将军歃血。”
盖聂从头到尾见识了师弟可怕的爆发和对局势的掌控,心悸之余又生出几分钦佩。
这一点,我不及小庄。或许,天下无人比得上他。
卫庄忽然扭头一笑,将手中那柄怪异的长剑举到他面前;盖聂会意,也用手指沾了剑上的血,涂在口唇之上。
“请魏将军歃血。”
卫庄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魏豹几乎是颤抖着摸了一把酒杯中的人耳,往自己嘴里送;他毫不怀疑,如果他再不做出决定,就轮到自己的耳朵不知落在何人的酒器中了。
三人商定了用兵的细节,盖聂忽道:“为今之计,在下必须火速回营通知司马将军,做好赵军方面接应的准备。然而调兵遣将,行军埋伏,至少需要一段时间。这个使者如果没有按时回去,秦人不会生疑么?”
魏豹顿时又两股战战起来。
卫庄哼笑一声,道,“李信深夜遣使,只为稳定军心,并非什么大事;他身为三军统帅,需要养精蓄锐,次日指挥全军,绝不会连夜等待此人的回报。至少要到明晨,他才会发现使者一夜未归。兵贵神速。赵军必须在两个时辰之内准备好,此计方能万无一失。”
“好。”盖聂点头,“今夜三更时,请卫将军在漳水南岸,韩营之前等候。”
卫庄倒是第一次听师哥一本正经地唤他“卫将军”,不禁心中一动,也不知是何滋味。
他没管魏豹如何处理秦使的尸体,一个人将盖聂送出韩魏连营。盖聂对师弟信心凿凿地一点头,就要沿着浮桥渡河归去,忽然感到一阵剧痛——竟是常年束在脑后的一束头发被揪住了。
“小……呃……庄?”
“师哥——”卫庄将他硬生生地扯得倒退一步,耳畔的声音藏着压抑的热力。“有些事情,我并不是忘了。”
“嗯?”
“军情太急,来不及叙旧。”卫庄握着那束头发,发梢在指尖卷曲盘绕,“不过此间事毕,你我之间的事,也该做个了结。”
盖聂双手紧握,与师弟四目相对。“……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