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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五十八 ...

  •   聚散之章五

      督亢之地的地图在案上缓缓打开:山岭水脉,千里沃野,尽收眼底。

      卷起来的羊皮终于展到了尽头。一柄细巧的匕首尚半遮半掩,忽被人一把握起,凌空袭来——那个瞬间秦王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甚至没能看清地图里藏着的东西,一股压抑已久的杀气骤然爆发,像一股刮面如刀的北国劲风。少时习武的本能令他拼劲全力向后一仰,袖口发出嘶哑的裂帛声。

      以荆轲出剑的眼力和速度,秦王本无法躲开这一击。但间不容发之际,四名距离最近的侍卫发疯般地扑来,两人拉着秦王后退,一人以掌风推开刺客,一人赤手来挡匕首。刹那间血珠飞溅,哀嚎震耳。盖聂因进殿稍晚,赶在这四人之后,一时插身不上;但他看出,刺客已失去机会最好的一击。

      但荆轲并不曾放弃。按照太子的计划,本来咸阳宫中不该有如此阻碍——在秦王下诏之前武士不能进殿。未曾想秦王早就安排下不少秘密护卫,如影子一般守候在暗处。然而他和这些秦国高手只打了一个照面便看出他们眼中的畏惧:他们怕的不是刺客,而是秦王——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倘若被刺客杀死,不过死一人;但无论是谁,若要伤到国君分毫,便是族诛之罪。所以只要刺客的身影死死缠住秦王不放,他们即便手中有剑,也绝不敢出剑;即便是内家高手,也不敢运足了拳、掌中的劲力。就像一群拔了牙的犬、剁了爪的鹰。

      如此鹰犬,有何可怕?

      侍卫们只能以血肉之躯堵住刺客的去路。然而荆轲此刻无所顾忌,气势竟是前所未有的强劲:手中短匕寒光一闪,划得鲜血四溢,虽只是擦破肌肤,又有两名侍卫立毙当场;人却巧妙地从人群上方翻过,再次冲到秦王身后不足五步。

      秦王自己也想拔出佩剑,但不知是手心出汗还是天问过长,一时竟拔不出;惶急之中只知绕着柱子跑,而群臣惊愕得大呼小叫,手足无措。闪念之间,荆轲反身一停,秦王正撞到他面前,匕首拦在咽喉当中。

      “大王若是呼唤武士入殿,这一匕,在下便只好划下去了。”

      嬴政既被徐夫人匕制住,反而冷静下来,道:“是燕丹派你来的?他当真以为只要寡人一死,燕国便能够保全?”

      荆轲沉声道:“秦王殿下并非一定要死,但需承诺交还秦国侵吞六国的土地。”

      “哼,六国的土地……那是什么?寡人只知我大秦的土地!先孝公、惠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历代先祖励精图治,无数将士冲锋陷阵、舍生忘死,才有了今日大秦的兴盛。寡人即便身为国君,一人的性命,又怎能重过先王的基业,万千子民的牺牲?”

      “……大王的意思,是情愿就死了?”

      “燕丹以为寡人一死,燕国便能苟安,着实鼠目寸光!!我大秦兵强马壮,君臣一心,已成圆石悬于万仞之势!区区一介刺客,便以为能颠倒乾坤,可笑!”秦王只觉热血冲上头顶,畏死之情竟被激愤盖过。“诸将军听令!若寡人今日死于刺客之手,即发举国之兵,踏平燕都,屠十万燕人,为寡人殉葬!!!”

      “你!!!!”

      荆轲愤怒得咬牙切齿;但那一瞬间,手中削铁如泥的匕首,似变得有千钧之重。

      他早就知道,杀死秦王一人并不能救燕国上下。本欲效仿曹沫劫齐桓公,为六国讨回公道,怎就没想过会出现如此局面?

      不,其实是想过的,至少一个朋友引着他这样想过:这种种谋划,是否真正有利于燕国,利于百姓……

      一人?还是十万人?

      他在人群看见盖聂的眼睛,仿佛亦在质问:倘若赌注是万千无辜的性命,你还——敢不敢赌??

      不,这不是赌。这是他,太子,还有整个墨家一直相信着,追寻着的信念。或许今后真的有许多百姓因此而死,但他们是为了救更多人,救这个天下。即便赴火蹈刃,即便背负上满身血债,也绝不可悔!

      大事当前,最忌犹疑。他不能任凭这些顾虑搅动他的胸口,寒了他的血气。

      那一匕从蓦地停顿到重新刺下,不过转瞬。但一瞬已经足够。

      决断的刹那,一只灰扑扑的布囊从天而降,几乎要拍在刺客头顶。荆轲本能地抬手一挡,布囊霎时散开,无数猩红的细小粉末当空飘洒,呛得人咳嗽不止。无论心中再怎么焦灼,身体亦无法抑制地闭目屏息。

      就在同时,盖聂出手了。

      他剑不出鞘,趁着刺客闭目的一瞬使出“龙渊”一式,真气的漩涡把秦王的身体引得向后倒去,时机掌握得妙到豪巅。空中粉末愈发飞扬,如浓雾一般遮蔽视线。有人拔剑刺向荆轲后心,他侧身闪过这一招。

      荆轲在那一剑滑过衣衫的时候已感觉到了收势。他知道侍卫们仍顾虑着秦王的安危,尽管有人趁乱围攻,却敢放着空门大开,继续一意追着秦王。但盖聂的剑气如流水一般绞住了匕首的去路。

      终究,无法避过这一战。

      荆轲此时清楚,成功的机会已近乎渺茫。他惨淡一笑,攻势却愈发凶猛,仿佛要用毕生绝学与挚友一决高下。匕首与长剑交击时火星飞溅;剑气扫过铜柱,发出刺耳的嘶鸣。

      盖聂终于切身体会到荆轲剑术之强:哪怕目力受阻,哪怕拿着并不趁手的短匕,都能发挥如斯威力。荆轲自创的惊天十八剑,出招洒脱多变,剑意绵绵不绝,如他这个人一般充满了生机和力量。这种力量在盖聂看来,比剑圣奇诡的招式、比胜七强大的力量更能给他淋漓痛快的感觉,仿佛抓到了最初向往剑术、求索剑道的那股纯粹。

      但他们没有机会在单纯的交手中沉浸太久。

      一个尖细的声音穿透浓雾,高叫道:“王负剑!”

      秦王终于找到了喘息之机,将天问背到身后拔出,上前一剑劈下,恰将刺客的一条左腿斩断!

      荆轲没有料到秦王逃脱追击后不但不远远避开、反而贸然拔剑加入战局,加上天问的锋利举世无匹,才会被剑术远不及自己的对手偷袭得手。他的身体失去平衡,轰然歪倒在地。温暖的血液从伤口喷洒出来。一片模糊的红雾之中,他以余力狠狠掷出徐夫人匕,手腕落下时拇指有意指点着胸口——他的目光与盖聂的双眸交汇,嘴角几不可查地扬起一点。

      他是在求死。

      盖聂只觉头中“嗡”地一声,犹如被人从脑后狠狠打了一棍。情急之下,他已顾不得算计合适的时机,一剑刺入荆轲的上腹,将他钉在地上。但他的身体也恰好遮住了刺客的残躯,令其他侍卫无法补上一剑。

      他强咽下喉中哽咽,嘶声道:“报君上,刺客已死。”

      只能暗中祷祝鬼神,涂在剑上的七劫散仍能化险为夷。

      秦王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只觉死里逃生,冷汗侵衣。赵高带着几名从人冲过来扶住他,眼中泪光闪动。臣子们仍然混乱着,有人跌倒在地,有人胡乱跪下请罪。

      “君上,这些死人……”

      秦王面色不佳地挥了挥手。虽然方才也算临危不惧,但事后反而越想越心惊,要想彻底恢复恐怕还需一段时日。“死者好生安葬,后有封赏。刺客枭首,裂其肢体,置城门。”

      秦王在内侍的簇拥下离开了大殿。低级宦者忙着跪地打扫血迹。一名执戟武士走上前来,与盖聂一起抬着刺客的尸体离开殿内。没有人太多注意他们。

      宫中宿卫也知道出了大事,正四处搜索着刺客的同党。燕使团的其他随员均被扣押。盖聂与那名武士将刺客的尸体搬运到内宫狱附近的刑房,有四名宦者在此当值。执戟武士轻声吩咐下去,那四人竟如中邪一般无不从命:他们让出刑房供盖聂等人使用,静静把守在门外。

      盖聂此时才找到机会为刺客点穴止血,往伤口深处洒了些药粉,又用外衣包住腿部断口。随盖聂到此的那名武士抬起头来,盔甲之下竟是一张美貌苍白的脸,此刻已是满面泪痕。“先生,他还……活着么?”

      “夫人不必担忧太过。在下……定会找到那位接应的神医。” 盖聂只觉心乱如麻,却无暇悲伤,必须手脚快而稳健地按照计划行事:他从角落里拖出一具裹在草席中的尸体——藏尸之地被丽姬预先排下了“天水遁”之阵,因此无人发觉——在刑桌上分成数块。尸体的头部用药水浸泡过,又经刻刀雕琢,竟与荆轲的长相有七八分相似;如果悬于城门风干数日,就更加难以分辨。完成之后,他呼唤门外的宦者入内,命他们将分好的尸块装上小车,以草席遮盖,运送至咸阳诸门;然后他将荆轲也包裹在草席里,置于另一张车上。

      丽姬在旁垂泪,忽然低声道:“先生打算就这样离开?此地到外城尚有三重墙垣,在宫门值岗的卫士还不知道咸阳宫内发生了何等大事;他们忠于职守,不会轻易放人通过——”

      “夫人的幻术若尚可支持,便只管推车跟在方才那些宦者后面,让宫门卫以为您也是奉命赶往城门的人。有在下出示凭照,守卫自会放行。”说着他将自己的令牌摘下,握在手里。

      “此计或者可行,但幻术毕竟只是一种诈术;如果他们发现了什么端倪,非要检查车上,我们……”

      “到了无法可想的时候,也只能硬闯了。”盖聂握了握剑鞘。

      “可是如此一来,秦人恐怕会把您当做行刺的帮凶——”

      “夫人放心。盖某孑然一身,无牵无绊;廷尉府若要追查,便由他们去。”

      他们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这最后一步倒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宫门卫验看了盖聂的令牌,又随意翻了翻前两辆运送尸体的小车,便挥手放行。到了咸阳的街道上,那些宦者分别向四面城门的方向奔去。盖聂从丽姬手中接过推车,赶到事先约定的一所外表荒芜的院落。去年曾在邯郸跟从姬神医的那位哑巴少女从院中走出,协助他们将伤者搬动到床榻上。然而一见到荆轲的左腿,她亦露出十分惊吓的表情,不停地打着手势。

      盖聂看不懂她的意思,只得焦急重复道:“这位姑娘,你看这样的伤势,先前先生给我的七——那种药是否剂量不够,还需再补上一些?”

      少女摇了摇头。她从屋内取了些药水浸泡过的麻布,重新为“死者”包扎。盖聂只能低头守在一旁。须臾,他想起了什么,对丽姬道:“到了此地便已安全,只能先静候神医归来。丽夫人您还是先回咸阳宫中,以免被宫人察觉。倘若荆卿终于醒转,我会再设法通知您。”

      丽姬先前哭过一场,此刻眼眶通红,神情却已镇定。“先生恩重,不敢言谢。”

      “岂敢。”盖聂惨然道:“荆卿重伤如此,都是在下思虑不周,未曾料到——”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难以继续。未曾料到什么?未曾料到天问会如此锋利?未曾料到秦王会如此无情?

      如果师弟在这里的话,大约又会回他一句“可笑。”

      如果一把好剑不够锋利,它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如果一名王者不能对敌人无情,他就无法活得长久。在咸阳宫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最理所当然的事。

      他见过无数人在自己眼前濒死垂危。有些是他无法挽救的,有些是他亲自杀死的。但只有两人令他如此惶急,如此恐惧。一是李牧——但那个时候他发觉死者被一个巨大的阴谋所笼罩,以至于太愤怒,太迷惑,无暇顾及许多其他的情绪。而荆轲的事却是清清楚楚发生在眼前的,至今回忆起来,每一个片段都纤毫毕现。他所能改变的事则少之又少。

      “先生勿要太过责己。此事……已然尽力。庆卿有友如此,令人羡慕。”

      “盖某,受之有愧。夫人保重。”

      送走丽姬后,盖聂在药庐中静静等待,有如一尊石像。直到夜幕降临,哑女以兰膏点灯,一个期待已久的身影才终于出现在门外。

      “……夏前辈。”盖聂猛地站起,奔到院中迎人入内。老人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你应尽快折返咸阳宫中。秦王受了惊吓,百官也是惊魂未定,因此尚且无人发觉你一去不回。但事后追究起来,少不了有人注意到这些异常的举止。”

      “前辈,敢问此人的伤势……”

      “救不了。”医者异常干脆地答道。“今日在殿上,大王亲手砍下那一剑,老朽便知道汝等之计已经彻底失败。七劫散发挥功效,需要靠着血气在筋脉中的运行到达全身;但断肢之伤,大损气血,且脉行的通路也被截断。以吾之见,他根本熬不过七日。”

      “先生,可是当真没有任何办法?只要尚有一线机会,盖某愿为赴汤蹈火,决不推辞。”

      “……没有办法。”

      盖聂双目张大,只觉双腿颤抖,险些跪倒在地。

      但实际上,他依然站得笔直。他曾身被数创,被万箭所指,那时的他也没有倒下。如同此刻。

      “我信荆卿不同常人。或许逆天而为,本就是他的天性。”

      次日回宫前,盖聂以齐燕之地的武功“截脉指”自残,造成颇重的内伤,以此向同僚解释他为何从大殿离开便未能及时返回。秦王对他大加嘉许,且因侍卫统领死于匕上毒发,任命盖聂为新的第一侍卫;另赐他二十日的假期休养。医者夏无且也收到了二百镒黄金的厚赏。

      此后数日,盖聂一直在药庐中陪伴好友左右。荆轲始终昏迷不醒,脸色也一日不如一日。有时他梦中呓语,恍惚提到高山,流水,酒,还有笑话——其他的内容,便再也听不清了。

      朝会过后第四日,盖聂又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丽姬在宫中自尽了。小公子天明也于同一日失踪。

      据说她以短剑自刎,血泊之中,有两条已经死去多时的怪鱼。

      此事令秦王惊异震怒,已下令罗网彻查丽姬的死因和小公子的下落。

      唯有盖聂一听消息,便立刻明白了死者的遗念——丽姬曾告诉他,“阴阳五德”之说为邹子治学的核心,他的弟子也学成了分属五行的不同术法。而丽姬所属的“水德”一脉,术法本身没有多少攻击的威力,因此从者稀少,如今可能只剩下她一人。但按照邹子的理论,阴阳五行必须齐全方可生灭不息,任何一个分支都不可或缺。

      丽夫人之死,正是为了保护幼子的性命。如果天明只是普通人的孩子,秦王自可容忍;但眼下出了刺秦这样的大事,罗网的耳目又遍布天下;一旦追查到这孩子的生父竟是想要杀死自己的人,秦王便无论如何无法放任他活下去。但丽夫人一死,阴阳家五脉弟子缺少一脉,那么天明可能就是唯一的传人。其他阴阳家弟子必然会尽力保护这个孩子的性命。

      但她为何不再等等?至少,等到盖聂送去关于荆轲的消息……莫非她见到荆轲的伤势,已知神仙难救,因此悲伤过度?抑或是宫里出了什么变故,让她深感恐惧,逼不得已出此下策?

      无论如何,这个孩子眼下大约被丽姬本人,或者阴阳家藏了起来。必须想个方法抢在罗网之前找到他。盖聂这样想到,剑鞘上的花纹印得掌心生疼。他的佩剑曾刺在好友的身体上,如今他只余剑鞘。

      第七日上,荆轲终于清醒了极短的一段时候。他见到眼前的盖聂,露出并不意外、也毫无芥蒂的微笑。他明知是谁刺了他最后一剑。但他的眼中找不到被挚友背叛的愠怒痛楚,却有一片平和的释然。刺秦时那样强大的杀气和戾气、被秦王的话语激怒而产生的剧痛和动摇,都奇妙地像烟雾云霞一般散逝。

      或许事情的发展并不能如人所愿。但倘若事事顾忌有没有结果,人便休想活得肆意。这便是任侠之道。

      盖聂和荆轲是完全不同的人。但有时他们又是完全一样的人。就像许多年前,在繁华的魏都大梁,一个少年老成的强盗对上另一个被逼上贼船的新手:一个紧张道,我是来劫富济贫的;另一个笑着答,原来是同道中人,失敬失敬。

      离世之前,荆轲只留下两句话。

      “吾之妻儿,拜托了。”
      “……好兄弟。”

      哪怕心中有万千的言语,此刻也不必多说。

      “盖聂必尽全力。”他答得坚定。是承诺。也是永诀。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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